恢宏壯麗的大殿。
陳青霄一個人默默地站立着,面對牆壁上那幅宏大的圖卷。
這是他的江山。
也是他的天下。
含九十九州,一千兩百個五十四個縣,甚至每個縣裡有幾座山,他都一清二楚。
這樣美麗的江山,如此錦繡的江山……
陳青霄的手一寸寸拂過那些起伏的線條,眸中忽然盈滿熱淚。
“朕取天下,是爲天下億兆蒼生!帝昏庸,且無道,如何能爲天下之主?且讓我取之!”
那少年之言語,教人熱血沸騰。
後來,他果然聚集了一批人,暗暗開始對抗官府和朝廷之舉動,結果卻接連吃敗仗,被人家打得東躥西逃,頭破血流,最危險的一次,是被番雲國騎兵圍城,其時箭矢如雨,幾乎將他射成刺蝟!
陳青霄並不曾後退,而是拔出長劍,負隅而戰,是時城上城下伏屍數千,鮮血染紅了泥土,所有人都殺紅了眼,叫囂着,嘶吼着,那樣的情形,讓他永世難忘。
當戰役停止時,他整個人已然麻木,渾身上下被鮮血染紅,長劍卻仍然筆直地指向天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臥室的,一倒上牀,便再也沒有爬起來,鄧氏坐在牀邊,沒日沒夜地哭,門外站了一羣的人。
那個時候,誰都不知道未來,那個時候,城池上空天天籠罩着白色的陰霾,那個時候,心像是被一根鐵索束緊,一滴滴浸出血來。
只有這樣艱苦卓絕的磨練,卻奇蹟般地激發了他作爲一個男人全部的鬥志與傲性,醒來之後,他仗劍而起,繼續戰鬥,苦苦支撐着整個局面……
回想着這一切,陳青霄眸中滿是感慨——什麼是帝王?什麼天子?什麼是天下?只能親身經歷過那些熱血焚燒的局面,纔會真正懂得一城一池的重要,而那些匍匐在地苟且求存的人,如何能明白?
所以,在他陳青霄看來,天下間能當得起“帝王”二字者,少之又少,親如其子又如何?沒有那樣鐵血般的磨練,始終是少了銳氣,失了膽色!
但這些,他都無法同鄧王妃講,在鄧王妃看來,兩個孩子都是她的皇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怎麼着也該給他們一些什麼,可陳青霄明白,要想成爲一個真正英明的君主,就必須親身去經歷那些痛苦的,絕望的,幾乎讓人窒息的掙扎,體會命運的繩索如何勒緊脖子,一寸一寸收縮,而自己又如何地掙扎,廝鬥,最後將命運狠狠摁在地上,踏成粉末!
只有那樣令人熱血亢奮的過程,只有那樣慘烈的搏殺,纔是鍛鍊一個帝王的絕佳場所!
而錦衣玉食的宮廷,卻最能養成一個皇子柔弱的性格,當他們面對艱難的環境,或者優渥的環境,意志力都會變得柔軟,受制於人,從而沒有自己獨立的判斷,這樣的君主,如何能長久地控制一個龐大的帝國?
陳青霄深深地憂慮着。
相府。
相比於後宮的奢華,這裡卻顯得平靜得多,素樸得多。
身着一襲寬大的綢衣,孫睿鳴坐在樹下,慢慢地喝着茶。
董小南在房中歇息,所以這會兒功夫,他是最得清閒的。
是該用這個空隙,好好想想朝裡的事。
他自己的私事,如今已不用再多考慮,反而是這天下——陳青霄所言,確實不錯,兩位皇子論才論德,都難出其父之上,尤其沒有陳青霄那種剛毅果決的素質,難堪大任,但倘若用陳青霄之議,恐會惹
天下譁然,而兩位皇子又何曾會心服?
“老爺。”
門子忽然悄步走進來。
“何事?”孫睿鳴微微睜開雙眸。
“有,有幾位官員求見?”
“什麼官員?”
“小的,小的認不出來……”
“我知道了。”孫睿鳴略一擺手,“你且退下,引他們花廳奉茶。”
言罷,孫睿鳴站起身來,整了整衣袍,邁着大步走出內院,至花廳坐下。
“丞相大人。”
“丞相大人。”
“諸位,請坐。”孫睿鳴站起身來,朝他們作了個揖,衆人分賓主坐下。
“丞相大人回朝,下官們理應前來拜會,還請丞相大人……”
“罷了。”孫睿鳴擺手,“我原本是閒散慣了之人,也不喜這些繁文縟套,當免則免,諸位有什麼事,只管說來。”
衆人一時靜默,半晌邊上一個平時十分謹慎的官員才道:“卻不知丞相大人,屬意哪位皇子?”
孫睿鳴聽罷,將面容一板:“諸位難道不覺得,說這位實在太過唐突了嗎?既爲人臣,便該遵守人臣之本分,似此等大事,豈是我等能置喙的?”
衆人面面相覷,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纔好,孫睿鳴雖爲丞相,但自入朝以來,卻甚少與同僚交好,總是保持着相應之距離,衆人也是因爲宮中傳出點風聲,故此想到孫睿鳴這兒套些話,不過看起來,孫大丞相似乎無意告知。
這些人當中,一多半是爲自己的前程着想,零星幾個是真心想着天下,再有就是莫須看熱鬧的。
“諸位,”孫睿鳴的目光淡淡從他們臉上掠過,“孫某不才,忝居宰相之位,當爲百官表率,是以有一言,想勸諸位。”
“恭聆丞相大人教誨。”
“望諸位各安其位,食君之祿,忠君之王事,勿生旁念。”
衆人又是一陣沉默,然後方齊齊告辭離去。
孫睿鳴還是坐在原處,默默地喝着茶。
從丞相府裡出來,諸人便議論開了——
“這宰相大人的口也太緊了,半點兒風聲都不透,讓咱們無從下手啊。”
“是啊是啊,都說候門深似海,這相門,也深似海啊。”
“奈何,人家是跟着今上出生入死拼出來的江山,怎麼樣那個位置坐得穩,坐得住,我們卻不然——”
“不過,宰相的話很對啊,咱們食君之祿如許多年,確實應該盡己之力,爲君王排憂。”
衆人議論着,一個個紛紛離去。
話雖如此說,表面上看起來,都應當爲國排難,但一個個心裡,又如何不憂慮自己的前程呢?
前程在哪裡?
將來皇帝百年之後,新帝登基,安知朝中是怎樣一副情景?
御書房。
陳青霄手握硃筆,一本續一本批着奏摺,雖已年長,但他的精神仍然十分地健旺,幾乎是筆不加點,很快便批完一本。
“皇上。”
“進來。”
貼近近侍楊德捧着只漆盤,小心翼翼地走進,恭恭敬敬將漆盤擱在案上。
“是皇后娘娘吩咐廚下熬的蔘湯,皇上請用。”
“還是皇后心思。”陳青霄捋捋衣袖,把那碗蔘湯端起來,送到脣邊,淺淺地啜了一口,然後低下頭又開始批奏摺。
殿裡十分安靜,燭火微微地跳閃着。
楊德退到一旁,
默然而立。
“馨寧宮去過了嗎?”
“去過了。”
“皇后……如何?”
“齊稟皇上,皇后一切安好。”
“嗯。”陳青霄點頭,“你也不必在這裡,去伺候皇后吧,讓皇后早些歇息。”
“奴才遵命。”
楊德領命而去,陳青霄仍然站在桌案後,一本接一本繼續批理奏摺,忽然,他停了下來,拿起一本奏摺,湊近燈火細看。
“大皇子已至燕城,集五萬兵馬,沿線駐防,偶有小股番雲騎兵來犯,皆被大皇子率兵擊潰。”
陳青霄沉吟,難道自己將事情想得太壞?大皇子也是可造之材?沉思良久,他纔在奏摺下方題上兩字:再觀。
做完這一切,陳青霄方纔闔上眼眸,微微往後一躺,陷入深思之中。
倘若大皇子乃乾材,自己當然可將江山付與他——
思及此處,陳青霄心內像是亮起一道光,恰在此時,又一名宮侍走了進來:“皇上,二皇子求見。”
“這會兒?”陳青霄的眉頭輕輕挑起,過了片刻方道,“傳。”
“父皇。”二皇子陳青虹,邁着穩健的步伐走進殿中。
陳青霄的目光淡淡從他臉上掃過,見他面色紅潤,故道:“已經好了?”
“回父皇,已經好了。”
“你如此晚了,還來見朕,有何急事?”
“是這樣,兒臣接連熬了些時日,精心編撰了一部法典,將我朝所有條例文規皆收錄其內,還請父皇御覽。”
陳青霄淡淡“哦”了聲,接過他手中那本厚厚的書冊,翻開來仔細看着,果見法律條文收錄十分地詳盡,足可稱之爲大全。
陳瑞虹一直緊張地注視着他的臉色,生怕他有絲毫不滿意,陳青霄的面色卻絲毫波瀾不驚,讓陳瑞虹萬全摸不着頭腦。
“這法典,就先放於此處吧,待朕有空細看。”
陳瑞虹如蒙大赦一般,轉身出殿,後背卻已經被冷汗溼透,出得御書房,一陣冷風吹來,陳瑞虹不由兩腿股戰。
旁邊近侍提着宮燈走近,卻被陳瑞虹一把奪過,加快腳步朝前走去。
一徑回到自己的寢殿裡,陳瑞虹方纔有些氣急敗壞地摔了宮燈,對着桌椅又是踢又是踹,顯得很是氣急敗壞。
他新納的寵妾碧姬從內室裡走出,見他如此模樣,倒不敢靠近,只遠遠地站着,只到陳瑞虹怒意稍退,方纔近前輕輕地道:“殿下,殿下……”
“父皇……”陳瑞虹喃喃出聲,不知道爲什麼,最近腦海裡總是浮現出父皇的身影,但不再是從前的親近,而是——恐懼。
被他強行壓在心底,長達二十六年的恐懼!
或者,他恐懼的並不是陳青霜本人,而是那高高在上,至尊至貴的皇權!那就像是一柄鋒寒至極的寶劍,一直橫在他的脖頸上,讓他無法安枕!
父皇老了,皇權歸屬於誰,尚未可知,父皇只有他和大哥兩個兒子!好在只有兩個兒子,否則這後宮指不定已經鬧成什麼樣,壞也壞在是兩個兒子!
他和大哥之間,唯有一人能承繼皇位,那麼剩下那個呢?剩下那個該怎麼辦?
要知道,這一君一臣之別,那可猶如天和地,哪天當了皇帝的那個一不高興了,輕輕一句話,就可以讓另一個腦袋搬家!
就算父皇臨去時留下什麼東西,一定要保住另一個,但能不能保得住,也極難預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