濤兒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樹下,看着天空。
“怎麼了?”謝師傅走過來,在他身邊坐下。
“沒什麼。”濤兒搖頭,“師傅,您不必擔心我,徒兒無論何時,無論何地,都會謹記自己應該做的一切。”
謝師傅點頭。
倘若是從前,濤兒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定然不信,可是現在,他卻深深地相信了。
這個孩子的心性,在歷經磨難之後,反而越來越堅貞,越來越冷靜,越來越機智,對於目標以外的事,從來不會分心。
“你能這樣,”謝南拍拍他的肩膀,“師傅很開心,對於你這些日子所做的一切,師傅一件一件都看在眼裡,只是徒兒,你也要牢牢地記住一條,欲速則不達,過強,則易折,倘若你想達至心中理想之地,有的時候,也需要迂緩,繞行。”
“多謝師傅。”徒兒仔細一思忖,還是將金餅之事告訴了謝師傅。
“你的意思,是有人搶了你的功勞?”
“徒兒只是這樣推測。”濤兒微微一笑,“或許,並沒有這樣的事。”
“你這孩子,確實與凡俗之人不同,有一顆寬大的心,能容人,更能吃苦,你心裡在意嗎?”
濤兒搖頭:“濤兒不在意。”
“這就對了。”謝南拍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心裡很清楚,自己的目標在哪裡,身邊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會對你造成任何的影響。”
“是。”濤兒答得異常坦然,“不管發生什麼事,沒有人能阻止我朝理想靠近。”
“很好。”謝師傅微微地笑了,“你已然悟得其中之道,師傅也已經沒什麼可以教你了。”
休息一夜之後,濤兒回到長司府,仍然和從前一樣,安靜地做事,中午,廚師們還是按照從前的秩序,依次上菜,進宴結束之後,仍然是昨天那個廚師,得到了金餅。
如此一來,廚師們開始竊竊私語——這個人平時看着,也半點不出奇啊,怎麼他老是能拿到金餅呢?也有旁的廚師在旁邊瞧他做菜,也沒看出他的菜有哪點高明。
第三天,第四天,仍然如此,直到第七天頭上,長司大人忽然傳下話來,說是要單獨宴請客人,讓這些日子一直得金餅的泰比廚師單獨去做菜。
泰比廚師的臉一下子白了。
等傳話的人一走,他才跑到濤兒跟前,二話不說,撲通一聲便跑了下去:“何師傅,您要幫我,您一定要幫我。”
衆人這才瞧出名堂來——敢情這小子前些天都是冒用別人的菜啊。
“泰比,你這也太不地道了。”當下便有人道,“咱們做廚師的,可不興這個。”
“是啊,自來在一處吃飯,靠的都是各自的真本事,怎麼能這樣做呢?”
泰比面如死灰,聽着大家的話,卻咬着脣一句不發。
“泰比師傅,”濤兒伸手將他扶起來,“您先起來,這件事,您打算怎麼做?”
泰比聽他答應,先是鬆了一口氣,接着也犯起了難,是啊,長司大人身邊那些侍從,都是認識自己的,倘若這次去的人,不是拿金餅者,那——
“這樣吧,”泰比師傅急中生智,“咱們倆一起去。”
“好。”
邊上人聽見了,忍不住抱怨:“何師傅,您這也太傻了,前些日子他一直冒領了你的金餅,你做什麼還理睬他?”
“是啊,是啊。”邊上人一陣起鬨,泰比師傅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何濤的臉色卻一絲不變。
“謝謝諸位。”何濤微微一笑,“急人所難,乃是一種美德,不管怎麼樣,我和泰比師傅,也算是同僚。”
衆人這纔不作聲了。
泰比師傅自然是感激涕零,和濤兒並肩而出,朝大廳的方向而去。
剛至大門外,便聽得一陣笑語紛然,泰比師傅的雙腿不由晃了一晃,卻被濤兒輕輕地握住手掌。
“快進來。”一名侍從走過來,將他們引進大廳。
“今日諸位歡聚於些,本官也沒有別的可以招待,特地叫來我府上最出色的廚師,讓他給大家烹製菜餚。”
衆人轟然叫好,齊刷刷地朝濤兒和泰比看過來,泰比一顆心怦怦亂跳。
“這裡,食材,廚具,鍋竈,一應齊全,可以開始了嗎?“長司大人威嚴的目光掃過來。
“鎮定。”何濤在泰比耳邊輕輕說了兩個字,泰比這才放鬆下來,走到臨時找尋的竈臺邊立定,先衝賓客們團團一抱拳,然後目光
掃過檯面上放着的那些食材,對於自己的水準,他自己很清楚,是以眼角餘光頻頻看向濤兒。
濤兒拿起一把勺子,指了指一樣菜蔬,泰比趕緊拿過筐子,裝了一點,就這樣,濤兒暗指,泰比操作,開始泰比還有些心慌,但是他很快看出,濤兒確實真心幫他,也就踏實下來,一切都照濤兒的暗示做。
濤兒心中也在思忖,別的還好,可這火功和翻炒的功夫,卻是隱瞞不過去的,應該怎麼辦呢?
他忽然靈機一動,在泰比拿起鍋子時,輕輕摁住他的胳膊,泰比大感奇怪,轉頭看了他一眼,從濤兒的眼神裡,他明白了他的心思,可自己卻猛然大驚——他讓自己往鍋里加水,這什麼意思?他要做的是炒菜!
濤兒不便說話,只是拼命給他打眼色,泰比開始拿不定主意——這一次試身手,可關係到他的身家性命,倘若做出來的菜讓長司大人不滿,那他會頃刻間人頭落地!
兩人扯着鍋子相持不下,幾個機靈的賓客看出了蹊蹺,不由鼓譟。
濤兒將牙一咬,上前接過鍋子:“泰師傅,這點小事,讓我來吧。”
濤兒說完,把鍋子放在竈上,又往裡邊加了幾勺子,然後點火燒沸,接下來的時間,泰比師傅感覺自己大腦一片混亂,只是僵硬地按照濤兒的暗示,往鍋子里加菜,加調料,加一切,然後蓋上蓋子。
半刻鐘後,濤兒示意泰比師傅揭開蓋子,一股奇異的香氣立時在空中飄散開來。
“好香啊。”客人們紛紛發出驚歎之聲。
立即有兩名侍者走過來,小心翼翼地擡起鍋子,呈到長司大人面前,長司大人拿起筷子來,嚐了一口,立即拍案叫絕:“這菜果然不同凡響,那個什麼。”
“小的叫泰比。”
“泰比,你從前怎麼沒有做過?”
“小的,不敢造次。”泰比自然不敢實說,於是深深地低下頭去。
“來,你們嚐嚐看。”長司大人令人將那鍋菜分傳至每個人席上,賓客們分散了注意力,再沒有人在意泰比和濤兒,泰比看自己這一關已經過了,心下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臉上綻出笑容來。
一場宴席,賓主盡歡。
長司大人得了臉,賞下五個金餅,兩人告辭出來,這一回,泰比不敢再挾私,把五個金餅全給了濤兒,濤兒卻只收了兩個,將另外三個交給泰比:“一個泰比師傅自己留着,另外兩個,分給廚房的師傅們吧,大家在一起做事,都不容易。”
“何師傅,你——”泰比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到此時,他方纔看清何濤的心,泰師傅不由嘆道,“我在世上多年,也見過各形各色之人,像小兄弟這樣的,倒是平生未見,你這個兄弟,我交了。”
他重重拍了何濤一掌:“你這個朋友,我交了,從此以後,只要是在這長司府,不,在這赤慕城,你說一句話,不管什麼事,我都會替你去做。”
何濤笑了,張開雙臂抱住泰比:“人生一世,最難得的,便是朋友二字,何濤能與泰比師傅結識一場,也算人生一大幸事,何濤之志,在創立屬於自己的菜系,並使之廣諸四海八方,何濤爲這個志向,萬死莫辭,還請泰比師傅日後幫忙。”
“好說。”
兩人回到廚房裡,泰比師傅取出兩隻金餅,給大夥兒分了,衆人這才暗暗驚訝,道何濤這小子果然並非常人,居然對財貨也半點不貪戀。
廚房裡每個人都得了保濤的好處,自然對他種種不再說什麼,從那以後,何濤需要什麼,總是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到位,當他說要參加廚藝大賽時,衆人更是紛紛表示會前往捧場。
廚藝大賽當日,濤兒收拾傢什去賽場,卻見到處人山人海,各色人等俱全,東域人,西番人。北海人,還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人,他們說着笑着,熱鬧非凡。
何濤尋了個僻靜處,開始搭自己的臺子,彙集在這裡的,有很多名廚,不單有他們的親人,弟子,甚至還有許多的追隨者,唯有濤兒這裡,冷冷清清的,倒不是沒有人給他捧場——開始比賽前,謝師傅便說要來,卻被濤兒攔住。
“濤兒想試試自己的能耐。”簡簡單單一句話,便陰住了謝師傅。
謝師傅凝視他良久,只輕輕說出一句話:“千萬,別太在意結果”
“我知道。”
所以,濤兒站在這裡,不率不火地收拾着一切,彷彿是一員大槳,指揮着千軍萬馬對決疆場。
“當——”一聲沉重的鑼響,讓整個賽場安靜下來
。
“比賽開始,各位廚師可盡情發揮自己的水平,或菜,或湯,或是餃子麪條餛鈍饅頭,不管是世上有的,還是世上沒有的,都可以做出來,行人隨意品嚐,若是喜歡,就放下一枚銖錢,若是不喜歡,轉身便走,終場計錢論輸贏。”
這個法子,倒也是十分地得趣,濤兒切菜,剁菜,調味,下鍋,炒,水到渠成,手法乾淨而利落。
第一位客人過來了,只嚐了一口,立即大叫起來:“太好吃了!”
所有的客人聞訊蜂涌而至,很快將濤兒的攤子圍得水泄不通,銖錢一枚接一枚像雨點似地落在濤兒面前。
“當——”又是一聲鑼響,所有廚師都停了下來。
“現在,開始清場!”主裁判的聲音拖得很長很長,立即有八個人下臺,從第一個攤子起,開始清點鐵錢,然後統計出數目,懸在攤子前。
如此一來,比賽成績倒也一目瞭然。
“大賽第一名,是來自波羅國的察蜜大師,大賽第二名,是來自中原的宋守清大師,大賽第三名,是來自中原的何濤大師!”
終審官給出評判結果,全場頓時譁然。
夜風朔朔。
濤兒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站着,默默回想着參賽以來所經歷的一切,有一種奇怪的情緒,在心頭一點一滴地仳開。
或許,對於旁人而言,看到的,只是一個結果,但對於他何濤而言,卻是一個全新的飛越。
“恭喜你,何師傅。”一個身穿華服的男子走過來,將一袋金幣遞給他。
何濤接過金幣,深深地鞠了一個躬:“謝謝。”
“不用謝,這是你該得的,何師傅,年紀輕輕,便有這等手藝,將來前途無量。”
“多謝。”何濤再拜,感覺自己心中充滿一種難以言喻的自豪——謝師傅說得對,比賽的結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已然盡了全力。
他深深地喜歡着這樣的感覺,愛這樣的感覺,看着自己的想法一點一點實現,然後得到他人的認同。
這是一種什麼樣奇怪的感覺呢?
他說不出來,只是能夠感覺得到。
“濤兒,你要相信你自己,可以做出天下間最好吃的菜,可以成爲世界一流的名廚!”
我可以成爲世界一流的名廚?
我可以成爲世界一流的名廚!
也許,許多的奇蹟都誕生於普通,甚至平凡,整個過程淡然無痕,只有當它們躍上半空,綻放出來之時,方纔能讓世人看見,那一瞬間的燦爛。
梅花香自苦寒來,有心人天不負。
濤兒覺得心裡安寧極了,他默默地收拾自己的東西,離開了賽場。
謝師傅正站在場外等着他。
“師傅。”
“好。”謝南點頭,眸中滿是感慨,“從此以後,師傅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教你的了,前面的道路很漫長,需要你一個人去走,記住你的初衷,一直一直,不要忘記。”
“是,師傅。”
“覺得苦嗎?”
“不。”濤兒搖頭。
“那說說看,心裡是什麼樣的感受?”
“很踏實,十分地踏實,從來沒有過的踏實,師傅,原來,爲自己的理想而活着,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
“不錯。”謝師傅也點頭,“爲理想而活,確實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尤其是,當你遇到知音,遇到真正欣賞你的人,看到自己的想法慢慢地變成現實,那種感覺,是其他一切難以替代的,但是在這個過程中,你不可避免地,要遇到很多的磨難,你會跌倒,你會受世人耳笑,他們會一致認爲,你是個神經病,或者,你那些異想天開的念頭,經常會遭遇現實的扼殺,你會困惑,你會茫然,你會無措,你甚至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失敗,然而世界就是如此殘酷,它會讓你不斷地失敗,失敗,也許有一天,你會走到死角,前後左右沒有一條路是通的,到那個時候,你只能依靠你自己,依靠你自己強大的心志,繼續堅持下去,因爲只有堅持下去,纔會更大地成功,不斷地成功。”
“是,師傅。”
“不過,在這條路上,不管是成功,抑或是失敗,都沒有價值,有價值的,是你持續不斷地奮鬥,是你朝着下一個目標繼續努力,奮發,向上,有一天,你會發現你的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但你得堅持向前,前方,抑或是懸崖,抑或是深淵,但你要找的東西,或許就在裡面。”
“是,師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