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怕跟你受苦。”孫漱皎一把將他拉住,“我是擔心你。”
“我知道。”朱永桐轉頭瞧她一眼,“從前是我糊塗,誤待了你的真心,放心吧,從此以後我不會了,就算只爲了你,我也不會去做那些招災惹禍之事。”
聽了他這樣貼心的話,孫漱皎心中一陣燙貼,拿眼兒望定了他,卻是說不出來,她年紀本小,經歷這許多事後,倒也漸漸地成長起來,着實只一心指望着朱永桐能好起來。
打內心裡而言,她真地很想回到山裡去,只跟爹和孃親在一起,沒有這許多的是非,但她看得出來,朱永桐深愛這人世間的熱鬧,怕山裡孤清,不得已,孫漱皎只得留下來,和他面對這世間的一切。
朱永桐離開家之後,心裡卻着實犯起了愁,正如孫漱皎所料,他一生不事生產,只不過會幾句戲文,結交的朋友也都是市井間一些倒三不着兩的人物,自顧尚且不暇,哪裡有功夫照應他?再者,縱然手裡有幾個閒錢,也使不到他身上。
朱永桐茫茫然在大街上逛了幾圈,仍然無可奈何,正在那上天無門,下地無路之時,忽然一個人走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幫襯我一把如何?”
朱永桐轉頭看時,見是個算命先生,額頭上滿是皺紋,露着一口黃板牙,驀然一見,便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朱永桐心內先自不喜,便要拒絕,卻聽那算命先生壓低聲音道:“若你肯幫襯我,不消三日,便有大筆銀子進帳。”
聽得“銀子”二字,朱永桐心內稍動,故此把那算命先生扯到一旁,也壓低聲音道:“且說說,是怎麼個幫襯法?”
算命先生湊到他耳邊,如是這般地說了一番,朱永桐眉頭稍皺:“這不好吧?到底是外路客商,而且人家既沒招咱們,也沒惹咱們,走南闖北要賺些銀錢,卻也不容易。”
“怎麼?你倒心疼他?他跟你非親非故的。”
“話不是這麼說。”朱永桐搖頭,“這事兒我不做。”
說完,他撂開手便走。
算命先生在後面連連跺足。
在大街上逛了一圈,朱永桐仍然一無所獲,眼瞅着夕陽慢慢地落下,他輾轉思復一番,還是回到小院,卻只在門外徘徊。
院門“吱呀”一聲開了,孫漱皎十分安恬地站着,拿眼看着他:“桐兒,快進來啊。”
她越是好,朱永桐心裡越是難受。
孫漱皎卻走出來,一把拉起他的手,把他給拽了進去,然後關上院門。
“我已經做好了飯菜,快來吃吧。”
兩人進到屋子裡,果見桌上擺放着碗筷、飯菜。
朱永桐幾乎落下淚來,孫漱皎拉他在桌邊坐下,把筷子遞給他,朱永桐愣了好一會兒,才埋頭吃起來,一面吃,眼裡那淚水漱漱直往下落。
孫漱皎一直不言語,看他吃過飯,又服侍他梳洗,然後才行至外間,依在門口,仰頭看着空中冰淨的月輪,思忖良久方回到自己的屋子裡躺下。
卻說朱永桐,一覺睡到二更天醒來,再也沒法子閤眼,索性起身,輕手輕腳出了屋子,又一次走到大街上,時間還早,各處風清雅靜,根本不見人走動,朱永桐只能渾噩噩一路往前,走過豆漿鋪,燒餅鋪,綢緞鋪。
天漸漸地亮了。
朱永桐也不知走了多遠,忽然聽前方有人在叫自己,他近前一看,卻見是個面色慈和的老婦人。
“老人家,您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老身有些東西,想送
去鄰縣,只是——”老婦人像是有難言之隱。
“老人家,有什麼事,您不妨直言。”
老婦人嘆了口氣:“說起來也是家醜——這包東西原是要給我閨女的,只因兒媳婦刻毒,兒女不爭氣,很多事情都不敢讓他們知道,怕他們起那爭要之心,沒得生一肚子閒氣,故此想避開他們的耳目,另覓一個人送去。”
“這——”朱永桐沉吟,“可我只是個遊手好閒之人,老人家如何信得我?”
“我一看你,就知道是個實誠孩子,故此相托,當然,你若有什麼相當的物事,也可交與我保管。”
朱永桐猶豫,卻聽對方又道:“你且放心,幫我跑了這一趟,我閨女和閨女女婿,定然會重謝。”
“老人家可以告訴我,是什麼物事嗎?”
老婦人臉上浮出幾許猶豫,隨後壓低聲音道:“你且隨我來。”
朱永桐跟着她,進了旁邊一座很簡樸的小院,看着老婦人從屋子裡拎出個包袱,擱在桌上打開,裡面是隻半新不舊的首飾盒,老婦人揭開蓋子,卻見盒中放着塊石頭。
石頭?
有那麼一瞬間,朱永桐幾乎失笑,但他很快按捺住自己,神色還是那樣地平靜:“這就是您要我託送的東西?”
“是。”老婦人點頭,也不告訴他就裡,“你只管把這送過去,事情自有分曉。”
“好吧。”朱永桐點頭,暗忖這石頭確實有什麼“特異”之處,倒也不一定,“老人家您還說,要我用貴重之物抵之?”
“其實也就一句話,我相信你,小夥子。”
“話說這麼說,”朱永桐思忖着,“您且給我個詳細地址,我回家一趟,取些重要的物事來,交拖於您,雙方取個信任,如何?”
“嗯。”老婦人點點頭,進屋拿了張紙,寫下自己的名諱和地址,出來交給朱永桐,朱永桐把紙疊好,細細地揣進懷裡,告辭離去。
快到家門時,朱永桐卻躊躇起來——他本來就窮得三餐不繼,身無長物,哪裡有什麼貴重之物交給人家?僅有的一座院子,還是賃人家的。
要說貴重……朱永桐心內一動,卻又接着搖搖頭,縱然他是這麼認爲,但老婦人和皎兒,卻未必願意。
心事重重地進了院子,卻不見孫漱皎,但見客廳的桌上,放着尊玉佛,朱永桐近前拿起細看,識得是真的,一時不由猶豫起來,倘若把這玉佛拿去,交給那老婦人,自可取信於人,但一則玉佛貴重,老婦人信得過他,他卻已然信不得老婦人,二則這玉佛緣何在此,也頗費疑猜,左思右想之下,朱永桐決定,等孫漱皎回來再作計較,於是,他坐在桌邊,十分安靜地等着,哪曉得從早至晚,孫漱皎還沒有回來,朱永桐着急起來,顧不得什麼玉佛不玉佛,起身匆匆出了屋子,四下尋找,轉過一條街角,卻見孫漱皎施施然而來。
“皎兒。”朱永桐趕緊迎上去,“你這是去哪裡了?讓我好生擔心。”
“沒事,”孫漱皎擡頭,看着他微微一笑,“去了蕙芳園。”
“你去那裡做什麼?”
“他們那裡需要女伎者,我便試試。”
“伎者?”
“嗯。”孫漱皎點頭,“你呢,今天都做什麼了?”
“我瞅見屋裡桌上有一尊玉佛,那是——”
“是今天爹爹一位好友給我的,說是暫時寄放於此,過幾天便來取。”
“是這樣。”朱永桐點頭,且把自己心裡的主意給壓了回去。
兩人一路回到院子裡,孫漱皎且收了玉佛,進廚房做飯,朱永桐卻坐在那裡想心事。
他很想告訴孫漱皎,要借玉佛一用,卻怕孫漱皎多心,一時猶豫不決,只覺心裡像壓了塊鉛石似的,怎麼都不舒服。
於是晚飯桌上,朱永桐便飲食無心,孫漱皎看在眼裡,卻十分都不說。
夜裡,兩人仍各回自己房間,朱永桐躺了良久,怎麼都睡不着,他只感覺自己一個大男人,不管做什麼事,還是束手束腳,得看屋裡女人臉色,總不是個事。
他坐起,又躺下,躺下,又坐起,最後終於忍不住,起身走到孫漱皎門外,立定,思忖良久,方纔擡手敲了敲孫漱皎的門。
“什麼事?”
“我想和你商量——”
“哦?”
“那個玉佛,能不能借我用用?”
“行。”孰料孫漱皎一口便答應下來,朱永桐心裡自然開懷異常,但又覺得有些蹊蹺。
“你別想太多,快去睡吧,啊?”孫漱皎柔聲勸他,把他推離自己房間。
第二天,孫漱皎把玉佛包了,果然給了朱永桐,朱永桐抱着玉佛出了門,又去那老婆婆處,和她交換了包裹,老婆婆給他一串散錢,朱永桐便急急趕往鄰縣,他滿心裡想着趕緊把這事給辦妥,其實能不能拿到酬金,都是其次。
經過一番周折,傍晚時分,朱永桐順利把包裹送到老婆婆閨女家,令他略感驚異的是,老婆婆閨女家並不清貧,不但住着大房子,且屋內還養着幾十個家丁,僕婦,接了包裹,主家遂捧出一袋銀子來,深謝於他,朱永桐無論如何不肯收,直到主家道出箇中因由——原來那匣中不起眼之石頭,竟是一塊翡翠原石,內裡蘊了塊世間少見的翡翠,不知價值幾何。
朱永桐嚇了一跳,平生第一次長了見識,這才收下銀子轉身去了。
不知道爲什麼,事情雖然辦妥了,但他心裡卻不怎麼開懷,而是覺出淡淡的失落來,但他時間有限,並不願自己在這樣的負面情緒裡沉浸太久,遂加快腳步朝縣城的方向而去。
回到縣城時,已是深夜,朱永桐匆匆趕往老婦人家的院子,把老婦人女兒給的信物交於她,換回玉佛,方纔喜滋滋地往家裡趕。
到得門外,卻見一縷淡淡的燈光從屋內射出,朱永桐心中一暖,遂推開屋門走進,卻孫漱皎託着腮兒坐在桌邊,雙眸微闔。
朱永桐躡手躡腳地從她身邊走過,進了屋子,取出件衣袍復又出來,輕輕將袍子覆在她的身上。
“你回來了?”
“嗯。”朱永桐點頭,然後把銀袋給拿出來,放在桌上,“你看看,咱們有銀子了。”
孰料孫漱皎瞅也不瞅,自行起身去屋裡,把早留下的飯菜給端出來,擺放碗筷:“快吃吧。”
朱永桐心中漫過絲絲柔軟,拿起筷子埋頭吃飯。
至始至終,孫漱皎壓根沒有朝那包銀子多看一眼。
次日,朱永桐便帶着銀子,挨家挨戶結清從前的欠款,債主們得了銀子,有把朱永桐誇獎一通,有說他精明能幹的,有這樣那樣的,若是從前,朱永桐必會得意,可是如今,他卻有種歷經百般滄桑之慨。
晚間,朱永桐回到家裡,孫漱皎一如往常般待他,給他做飯,給他鋪牀疊被,事事照顧得妥妥貼貼。
朱永桐躺在牀上,耳聽得屋外的動靜,只覺內心充滿了柔軟與感動。
無論如何,這世間有一個人,會始終如一地待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