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接下命令後,黃石把募兵、練兵的任務和親兵們交待了一番,就穿着嶄新的軍服趕回柳河,鮮衣怒馬正好衣錦還鄉,在很大程度上黃石已經把柳河當作自己第二個家鄉了。
到了柳河的時候是下午,他一身行頭立刻鎮住了鎮裡的居民,這些年來破破爛爛的軍服,乞丐一樣的士兵大家見得多了,雪亮的盔甲軍服讓好多人甚至以爲來了一個將軍。
到了老張家,黃石才知道這些日子張再弟一直和趙慢熊學習打獵,家裡其他三個男人去軍屯收米還沒有回來。
騎馬來到以前砍柴的樹林的時候,在黃石發現兩個獵戶以前,就聽見一聲大叫,然後看見張再弟從林子裡飛速跑了出來。黃石滾鞍下馬,伸出雙臂準備如同以前一樣擁抱一下少年,卻看見他敬畏地停在自己身前幾步,上下打量着自己的鎧甲軍服。
黃石有點尷尬地收回手臂,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然後給了張再弟一個用力的擁抱。
這時趙慢熊也走了過來,“黃大哥,你當上將軍了麼?”
“千總,廣寧千總。”
張再弟興奮起來:“帶多少士兵?”
“二百。”黃石的話又激起了一片羨慕和崇拜的聲音。
“招我做親兵吧,我擅長箭術,精於埋設陷阱,一定能爲石頭大哥出力。”趙慢熊立刻搭話了。
這話讓黃石心動了起來,他看中的不僅僅是趙慢熊和自己長久的熟識,主要還是因爲這個傢伙心思縝密。
“黃大哥,也叫上我吧。”張再弟也雀躍着毛遂自薦。
“等我回來再說吧。”黃石不打算讓老張一家捲進是非,只好連趙慢熊一起回絕了。
說完話黃石不忍心看趙慢熊滿臉失望的表情,從馬上取下兩個口袋,交給他們兩人:“趙兄弟拿回去一點兒銀子,也改善一下生活吧。小弟你拿好這個口袋,我軍務繁忙,沒有時間等你父親回來了,裡面是我給你二哥的銅錢,讓他趕快成親吧,一定要風光大辦!”
張再弟接過了沉甸甸的袋子,裡面的銀兩和制錢墜得他一個踉蹌:“黃大哥,好多啊!不過大家現在都人心惶惶,擔心建奴會殺過來,不願意把女兒嫁給我們軍戶。”
“所以我多給你一些錢,另外叫大家安心,建奴平息後方動亂前,不會進攻廣寧的。”
“嗯。知道了。”張再弟高興地答應道。
黃石拍拍他的頭,翻身上馬,就要離開,旁邊一直若有所思的趙慢熊突然問道:“那等建奴掃興後方呢?”
沒人回答這個問題,黃石只是衝趙慢熊笑笑,就一夾馬腹絕塵而去。
這次越過遼河以後,黃石並沒有易裝改扮,而是穿着全副明軍衣甲大模大樣地走在路上,被後金士兵攔住後,他先直言相告是廣寧使者,等被帶到後金將領面前後,他偷偷出示了努爾哈赤給的關防印信。
邊防將領吃驚之餘,立刻就要派一隊士兵護送他去遼陽,黃石阻止了這種舉動,說太過重視會引起廣寧方面懷疑,按照使者禮儀,配給三個後金隨衛就足夠了。
走在通向遼陽的大路上,兩邊的漢民紛紛停下來看着這個罕見的軍官,他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見過這種景象了。幾個月來,頭頂明軍軍盔的首級都是被挑在長矛上,被呼嘯而過的後金鐵騎用來炫耀他們的武功。
更沒有人見過這麼神奇活現的明軍騎士,這些日子,身着廣寧軍服的活人,都是被五花大綁串成列,從土路上牽過百姓眼前的時候,女真人還故意大聲譏笑漢人的懦弱無能。
路邊百姓呆呆地看着,其中還有幾個是秀才衣着,黃石看見這次馬前又出現了一個文士模樣的人。這個人緊貼着路沿直立,目光貪婪地把黃石衣裝掃了又掃,面容扭曲激動,竟然當着三個後金隨衛的面,從眼睛中流出淚水來。黃石用力踢了一下馬肚子,飛快跑過他的面前,那幾個後金士兵狠狠看了那個書生兩眼,也急忙追趕黃石去了。
“在敵人面前流淚,愚蠢啊。”黃石在心中爲那個書生的魯莽而感嘆:“人心可用,等我收拾了孫得功,手中就會有一隻軍隊了。”
遼陽周圍的警戒明顯比上次緊張多了,路上黃石就看見好幾隊後金騎兵在路上默默疾馳,他知道努爾哈赤發佈命令給手下三百牛錄,命他們各帶十五、二十鐵騎迅速集結,準備兵發鎮江平叛,那裡漢民受毛文龍煽動,紛紛殺死後金官員,連漢軍也大批倒戈,侵入遼東腹地的廣寧軍每一天都在變得更加強大。
第二天從遼陽驛館出來前,黃石仔細擦過了甲冑上每一個鱗片,把紮好的辮子深深藏在頸後衣領裡,然後帶好頭盔,出門上馬,在耀眼的日光下,迎着遼陽城中百姓和士兵的目光策馬慢行,直奔遼陽汗王府而去。
到了汗王府,黃石遞上王化貞的書信,然後就被後金士兵領到中庭,不久又來人通知他可以離開了,他也奉命去駙馬府等候消息。
到駙馬府坐下不到一盞茶時間,就看見李永芳和一個青衣文士走了進來,李永芳大刺刺地直接走到上首坐下,文士攏着袖口,踱到桌子後面站住。
等黃石行過全禮,李永芳就說道;“把信遞上來吧。”
黃石猶豫地看了他身後的文士一眼,結果馬上就聽到李永芳不耐煩地大叫;“他是我的首席幕僚,姓趙,趙先生。”
聽了這話黃石再無猶豫,雙手捧着密信送到桌子旁,李永芳一邊撕開密信,一邊冷笑着問:“黃石想不想知道王化貞都對汗王說了什麼。”
這種問題黃石自然不敢接口,他知道上面多半都是對努爾哈赤的痛罵,或許還有勸降。李永芳也不理他,低頭看信同時譏笑道;“王化貞的信雖然都是些廢話,但是讓汗王笑得很開心,說將來捉到這廝,一定要讓他自己再讀給汗王聽一遍。”
李永芳看完密信就遞給身後的文士看,那文士接過李永芳遞過去的密信看了幾眼,立刻大聲賀道:“恭喜駙馬爺,天命眷我大金,汗王洪福,磬南山之竹亦不能盡書;駙馬大功……”
咬文嚼字地說了半天,文士纔看到李永芳和黃石都古怪地看着他,不禁尷尬地一笑;“學生是恭喜駙馬爺,孫得功果然請降,汗王大事可成,駙馬爺也立了大功,汗王也會很高興的。”
李永芳呵呵笑了起來:“黃石下去領賞吧,今天先住驛館,那兩個歌姬也不要召去,總要掩人耳目爲上。”
任務又無驚無險地完成了!裝出感激涕零的低姿態後,黃石高高興興地離開了,剛走出書房大門沒有幾步,突然聽見背後一聲叫喊:
“黃將軍留步。”
第二節
他回過頭一看,原來是那個幕僚滿臉笑容地趕了過來,“駙馬爺說黃將軍以後和我就是同僚了,要我和將軍多親近親近,所以就想請黃將軍去喝一杯。”
又是一個來試探的,對這種遭遇黃石也是早有心理準備,當即含笑點頭。兩個人並肩而行。一路上文士幾次佈下的陷阱都被他輕易化解,應對得滴水不漏。很快文士就徹底放心下來,交談中也再也沒有什麼顧忌。兩個人交換着毫無營養的恭維,很快就親熱的如同親兄弟一般。
“黃某不是將軍,先生高擡在下了。”
“黃將軍過謙了,現在大金肇造,將軍前途不可限量啊。”
“先生過獎了。”
……
黃石很快就搞清楚這又是一個漢人落第秀才,考到了十幾年也沒有考上,所以對大明稱得上是一肚子怨氣。正好趕上後金初到遼東的機會,他就攀上枝頭變鳳凰了。他的言語中不停誇耀後金的武功,歌頌汗王的勤政愛民。
文士自己更是大有不是後金人,勝似後金人的架勢,黃石對這種人很熟悉。那文士言語、表情和動作協調一致,呈現出陶醉的姿態,差點讓他當場嘔吐起來。派這麼一個白癡來試探自己,李永芳還真是愚蠢啊。
強壓住內心對這個人的深深厭惡,黃石也是虛與委蛇,反正花花轎子人擡人,他把調書包拍馬屁的功夫放出了一兩成,登時哄得文士飄飄欲仙。黃石嘴上奉承着這無恥之徒,內心裡卻很盼望他能倒一場大黴。
兩隻袖子一直攏在一起的文士,走起路來左搖右擺,這姿勢讓黃石看着就彆扭,感覺比小腳女人還不大方,幸好很快就走到了偏廂。
進了偏廂,文士還是一口一個將軍地稱呼黃石,送上美酒熱菜以後,屋子裡只剩下了兩個人,黃石不懷好意地一杯接一杯灌他,那文士也來者不拒,不一會兒就醉態可掬了,不過直到此時,他還能捻住長袖,捏起酒杯的時候只探出那根翹起來的小拇指。
揣着手喝酒——真是不可思議的文雅,敬佩到五體投地的黃石一面暗暗學習這種禮儀,一面在臉上堆滿阿諛的笑容,聽着文士吹噓如何被李永芳看重。那李永芳不但是駙馬,而且被努爾哈赤編入正藍旗,擁有大批的牛錄不說,還負責大部分的漢軍牛錄的訓練,絕對稱得上是位高權重。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駙馬爺就是這麼說我的。”
李永芳武將出身,他的文化素養黃石几次接觸下來早就是心裡有數。吹吧,反正吹牛也不上稅。就算打死黃石,他也不會相信李永芳那個武夫會知道曹操的詩句:“先生能得到駙馬爺的器重,一展所長那還不是指日可待啊。”
哈哈大笑的文士緊跟着打了一個酒嗝,眼光愈發地渙散,根據黃石的經驗這人已經快不行了。果不其然,這個傢伙醉得已經不再掩飾自己對武人的蔑視了,他用譏諷的語氣說:“黃將軍也懂詩詞麼?哈哈,我念的這兩句可是大有來頭的。”
短歌行我怎麼會不清楚,黃石在肚子裡面咒罵着。不過那個文士自然不是黃石肚子裡面的蛔蟲,他看着嘿然不語的黃石狂笑起來:“我所料不差,黃將軍果然不知道,言語不盡不實,當罰三杯。”
說着他就逼黃石給自己倒酒,睨看着黃石的眼神中滿是嘲笑,這讓黃石氣往上衝,給了他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黃某聽說曹賊寫這詩的時候已經有不臣之心,不知道是也不是。”
這話不禁譏笑了文士,還隱隱把李永芳也繞上了,讓他愣了一下,尷尬地開始喝酒掩飾。黃石滿足地看着他受窘的神情,更高興他的吹噓總算告一段落。
不過也就是暫停了片刻而已,很快文士就又開始了,而且也越來越離譜:“諸葛武侯被先主簡拔於草廬,我也被駙馬爺從白身邀爲首席幕僚,此正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
聽他胡扯了半天,黃石才抓住一個縫隙恭維:“先生學富五車,滿腹經綸,黃某一介武夫,佩服,佩服。”
這個恭維讓文士更不知道自己行老幾了,狂態畢現:“我打算向駙馬爺進言,鎮江毛文龍不過一個跳樑小醜,遼東明軍根本就在廣寧,只要汗王破其根本,餘孽自然消散。所以還是早日出兵遼河爲上!黃將軍覺得如何?”
不顧後方積極的敵人,就去招惹正面的靜坐大軍,更不知道應該趁敵軍弱小的時候加以消滅,就這白癡水平還敢去獻計。黃石在內心冷笑了起來,他越來越希望能旁觀這個二百五漢奸被抽一頓鞭子了。
所以黃石急不可待地添了一把火:“遼東戰局確是如此,先生洞若觀火,這就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先生應該立刻去獻計!”
“我日前還覓得元太祖詩一首:萬里車書一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文士搖頭晃腦地讀完海陵王完顏亮的大作,臉上又露出噁心的自得笑容:“等我獻計汗王兵發遼河,馬踏廣寧的時候,我定要把此詩敬獻汗王!”
海陵王寫完後就被宋軍打得一敗塗地,死於亂軍之中,把這種不吉利到家的詩獻給努爾哈赤,估計馬上就能享用騎木驢遊街的待遇,黃石現在算是明白眼前這位爺的水平了,難怪考了幾十年還沒有考上秀才了。
“先生真是大才,”黃石由衷地讚歎了一句,咧着嘴,又是雙手捧着一杯酒敬上:“汗王必然大喜,先生飛黃騰達之時,千萬不要忘了我啊。”
文士竟然沒有酒杯,更沒有接過話茬,臉上斂去醉容,目光清澈明亮,哪裡還有一星半點的狂妄,這明亮的目光漸漸攏成一個針尖——刀鋒一樣得在黃石臉上刻動。
片刻後,文士衝着黃石淡淡一笑,掉過頭,甩了甩袖子,伸出一隻手爲自己斟了一杯酒,瀰漫出的殺氣讓黃石騰的一下子站起,手裡的酒杯掉在地上,發出刺耳地破碎聲。他倒退到屋腳,一伸手就把腰刀抽了出來,屋子裡頓時寒光四射。
彷彿沒有感覺到這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一般,那個文士從容喝下那杯酒,纔出言對着黃石侃侃而談:
“若是海陵王是劉裕那樣的偉丈夫,一十七人便可滅朝奪國,肇紀立極,何須百萬雄師?若不是真男兒,縱有精兵猛將,也不過身死國滅,爲天下笑爾。黃先生,你說是也不是?”
第三節
“你是鎮撫司的屬下還是內廠密探?”文士自顧自地拿起筷子夾菜,握住筷子的手經絡縱橫,飽經滄桑,訴說着主人的征戰經歷。他瞥了一眼黃石:“不對,內廠密探從來都用身材不起眼,長相更不起眼的人,閣下看來是鎮撫司屬下。”
吃了一口菜後,文士身上發出來的殺氣愈發強烈,但是他過來的眼色中出現了一抹惋惜:“年輕人終究還是太輕浮了。你很想深藏不露吧?可惜一旦看到有人認賊作父,就情難自抑,必欲見其人覆亡而後快。說明在你心中,畢竟還是以我大金爲短暫,以明國爲長久啊!”
握着腰刀的手因爲用力太大已經開始微微發抖,黃石几次都要忍不住揮刀砍過去,但是對面文士卻看都沒有看那利刃一眼,臉上平靜的神態足以讓所有徵戰沙場的老將相形見絀,他總算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一些,控制着喉嚨發出聲音:“在下不是錦衣衛。”
文士輕笑了一聲,語氣裡滿是嘲諷:“久聞明國人傑地靈,想不到連廣寧軍一個小兵都會寫字,難得啊,而且還精通詩詞,談吐比得上舉人秀才了,更是難得啊。”
黃石心中已經轉過了幾百個念頭,漢語如此流暢,精通華夏典故,身上散發出的更是生殺予奪的王者氣勢,他已經百分之百確認了眼前人的身份。黃石苦笑着收刀入鞘,沒有希望了。收起刀後,黃石屈伸了一下已經要開始痙攣的右手五指,盯着它們看了看。手指因爲十幾年苦練大字而微微變形,對方在自己遞信的一瞬間就注意到這點細節,真是驚人的眼力啊。
兩人水平明顯不在一個檔次上,自己這麼小心隱藏,還是一下子被挑出了這麼多馬腳。想到歷史上對這個人的記載,黃石只能希望關於他愛才的紀錄都是真的,不是滿清皇帝爲祖先塗脂抹粉的胡扯了。
“小人見過貝勒爺。”他學着後世的辮子戲打了一個千。
這次輪到文士怔了一下,隨即也不再掩飾:“你是如何得知本貝勒身份的?”
既然敢捅破這層紙,黃石當然已經想好了答案,本來李永芳的神態、動作就有不少蛛絲馬跡,現在當然是一通百通,加上流傳在遼東的一些傳聞,黃石的解釋也似模似樣。看到黃石這麼短時間內就東拉西扯地搞清楚一切,文士的臉上殺氣越來越淡,等黃石說完就點頭讚道;“見微知著,先生真是奇才,請坐下說話。”
解下配刀扔到一邊,黃石重新坐到了桌子邊。文士很有耐心地等他坐定後才發問:“先生姓甚名誰?來我遼陽有何打算?”
自從奉命來後金這裡作細作以後,讓黃石就意識到身份不明可能會惹來很大的麻煩,所以他早就把來歷編造得天衣無縫了,等聽到這問題後,黃石暗自叫了一聲僥倖,把大套故事和盤托出,如果不是早有準備,他知道絕不可能瞞過眼前這一代雄主。
“黃石是北直隸人士,商賈世家……
少年開蒙,勤練書法……
家父不幸……
貪贓昏官……
處斬,妻子流放三千里……”
文士本來以爲黃石是明廷派來廣寧的密探,那當然是殺之而後快。現在就不同了,分享過黃石的感人故事後,他有些惻然地問;“黃石你的身世這樣慘,怎麼對明國還有眷戀之情?”
見黃石低頭不語,文士嘆息了一聲:“明國終究是父母之邦,人之常情啊,那你又是怎麼入廣寧軍,還做了孫得功的手下?”
黃石又是一聲苦笑:“破家逃亡之人,苟全性命於亂世,只求保全首領,討一口飯吃罷了。”
“不錯,不錯,這個應該是黃石你的心裡話,不過良材美玉難自棄。”
文士頻頻點頭,又開始聊起民政、軍務。不拼命證明自己就沒活路了,黃石抖擻精神,把後世的理論和當前的實際相結合,洋洋灑灑也都是長篇大論。聊了一個多時辰,文士終於對黃石展顏一笑:
“這裡終究是駙馬府,說話不方便,今天的事情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明日你溜去賜給你的府第中,不要有絲毫聲張。”
“是,小人遵命。”
走出駙馬府後,黃石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到的驛館,對方驚人的氣勢還在震撼着他,窒息的感覺根本無法描述,他腦子裡真剩一個念頭:“豪傑,豪傑,豪傑……”
天明以後黃石就換上後金漢軍裝束,溜到商人細作的遺留房產——現在是他的賜第中去。大房子裡沒有幾個活人,只有那兩個歌姬和幾個老媽子、下人。黃石也不多話,立刻讓他們灑掃一下客廳、書房,同時準備茶葉。他注意到走到街口有個後金士兵,那個士兵一直注意他,看見自己進門的同時就掉頭離開了。
裝扮還是很普通的皇太極果然很快就來了,黃石也不多禮,陪着他在宅子裡轉了一圈,兩個人走進書房後,繼續起昨天的話題,這個時候就顯出現代人的長處了——視野開闊。雖然皇太極暗地裡給黃石下了一個駁雜不精的定語,但是也對他的雜學有些佩服。
今天時間充裕,充分展開話題以後,皇太極判斷眼前的人算是一個值得拉攏的人才。在識字率不到百分之五的時代,任何知識份子都值得拉攏,何況一個精通雜學的黃石呢。皇太極言語間不露痕跡地稱讚了一番,讓黃石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起來,畢竟能被一代豪傑這樣垂詢,怎麼也是值得驕傲的事情吧。
對民生的探討結束後,下人送上了茶水,皇太極飲了一口,發出看起來很真誠的感嘆:“黃石你的房子實在太小了,這茶也配不上你胸中的錦繡。”
這是暗示自己應該有更好的地位麼?黃石在臉上裝出抑制不住的感動:“貝勒爺錯愛了。”
“本貝勒從來沒有看錯過人,”皇太極非常自信地斷言,然後用不容商量的口吻命令:“父汗已經命令本貝勒和大貝勒阿敏統軍前往鎮江,黃石你跟我一起去。”
“是。”
“既然你要留在我身邊一段時間,依你看該如何向王化貞解釋爲好?”皇太極也打算順便考察一下黃石是否機敏。
第四節
黃石想了一想回答說:“小人可以讓孫將軍密報王化貞,就說小人已經深得信任,此次冒險潛入大軍同去鎮江,目的是爲了打探軍情。”
“甚合吾意,本貝勒已經讓撫順駙馬給孫得功去信了,就是按照這個說法寫的。”具體處理不會像黃石說的這樣簡單,但是皇太極對他的機變也很滿意,這個人看來只是歷練不足。
“貝勒爺英明。”
屋中頓時響起皇太極爽朗的笑聲:“黃石你的計策和我完全一樣,說我英明不就是誇你自己嗎?”
“小人狂妄了。”
“那就是說我不英明瞭?你好膽啊。”皇太極又取笑了他一句,無形的親密氣氛隨即在兩人之間騰起:“過兩天就出發,好好準備一下。你還沒有打過仗,對吧?”
“是。”
“哦,那你對行軍打仗總是有興趣的吧?”皇太極掏出一張地圖給黃石看,向一個人請教會讓那個人覺得你看重他,信任他。至於黃石說得對不對,皇太極並不在乎,反正錯了也沒關係。皇太極帶着鼓勵的微笑發問:
“現在我和阿敏出兵三千,李永芳統漢軍五千。黃石你說說看,應該如何進攻毛文龍呢?”
黃石假裝思考了一會兒,然後開始背誦歷史上後金的策略:
“先引三千鐵騎直逼鎮江,使得毛文龍只能龜縮其中。然後讓李永芳清掃四周叛亂,等鎮江變成孤城一座,齊集大軍攻打。先清枝葉,後去根本,就不會有流竄之患,可以在最短時間內解決毛文龍。”
黃石流利地說完他記得的東西后,皇太極默然了良久。再次開口的時候,語氣變得低沉,口吻也是鄭重的詢問:“可是這樣就給了他固守待援的時間,如果大批明軍到來,鎮江就要變成持久戰了,難道不應該迅速拿下鎮江,以防備援軍到達麼?”
黃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貝勒爺所慮無非就是明軍增援開進城內,並攜帶來大量弓弩火器。但是小人以爲:明廷黨爭不休,互相攻擊推託,等商量好了不知道要過多久。所以小人敢拿項上人頭作保,短期內絕對不會有一兵一卒來援!”
黃石話音才落,皇太極就是一拍桌子,擡起頭喝道:“黃石!”
黃石嚇了一跳,連忙後退兩步垂首謹立:“小人在。”
只聽皇太極低聲喝問:“你以前從來沒有指揮過作戰麼?”
黃石暗自嘀咕,難道是自己記錯了,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這確實是小人第一次參與軍務。”
登時半天皇太極沒有說出話來,最後他拿出了一個包裹,打開以後是一套綸巾羽扇:“黃石,這是我讓幾個福晉昨夜趕出來的,希望你能收下。”
這禮物的寓意黃石自然明白,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被皇太極這樣看重,幾年來像狗一樣地悲慘生活,終於有人意識到自己跨越時代的能力了麼?這時候黃石几乎壓抑不住自己的激動的情感了,更不知道說什麼好:“貝勒爺,小人……”
皇太極把東西輕輕放在桌子上,拿起扇子,手指在邊緣上彈了一下:“這些羽毛都是本貝勒親自挑選的,長短相同,粗細均勻,黃石你看如何?”
說完皇太極就把扇子遞過來了,黃石恭恭敬敬地接過扇子,幾股異常的對立情緒開始爭奪黃石的大腦,他忍不住在心裡提醒自己:警惕啊,警惕,只要黃石你稍有鬆懈,就是千載罵名啊。但是胸中另一種聲音也同時響起:不需要再奮鬥、冒險了,榮華富貴就在眼前,一伸手就可以握住它了。
因爲這激烈的思想鬥爭,黃石一時間忘了回話,也沒有作出任何表示的感謝。皇太極微微有些驚訝,這明顯超出規格的禮遇和賞識還沒有讓眼前人感激涕零麼?天人交戰的黃石的臉色不停變換着,被對手盡收眼底,冷眼旁觀的皇太極覺得把握住了這個人思維脈絡,柔聲問道:“你不喜歡麼?”
猛然發現自己失態的黃石連忙下跪,掩飾着說:“貝勒爺厚愛,小人愧不敢當,心情巨蕩之下失禮了,請貝勒爺贖罪。”
面衝地面的黃石隨即就感到一雙手扶住他的肩頭,把他託了起來,“黃石你坐。”
把他按到椅子上坐定後,皇太極也微笑着坐下,拍打着手中的扇子:“昨天黃石你談話良久,主要是內政、民生,很多東西是發前人之所未想,本貝勒回去後,徹夜思慮,觸動很大。雖然書生氣還是很重,很多計劃都是想當然,但是那只是歷練不足,稍加磨礪就可堪大用。故本人認爲找到了自己的範先生,就讓福晉們把這羽扇綸巾趕製出來。”
說完這些皇太極放下扇子,示意黃石喝茶,不要太拘束。等黃石戰戰兢兢地放下茶碗後,他又繼續說下去:
“想帶你去鎮江,本意不過是你見識一番治國的艱辛,但是沒有想到你對軍事也如此有見地,與父汗和本貝勒看法不謀而合,難得的是,這些都是我們多日議論,分析了明國天子、大臣的性格以後方纔定下的軍略,而黃石你對情報種種一無所知,竟然就能洞悉其中關鍵,當真難得啊。”
這些誇獎一入耳,黃石就暗自叫了一聲慚愧,剽竊歷史人物的正確決斷太容易了,當然不需要知道什麼細節情報。
不料誇獎的話猶在耳邊,皇太極就開始搖頭了:“黃石你收斂鋒芒,大概就是爲了避開我大金的耳目吧。從昨天的態度可以看出,你對範先生這種輔佐父汗,對抗自己父母之邦的人一定很看不起。這也是人之常情,本貝勒不怪你。但剛纔看你的神情,本貝勒已經明瞭,你是絕不會甘心情願爲我效力的了。”
這些話說得黃石寒毛倒立,知道自己說的太多了,皇太極已經很重視自己了。他記得歷來對這種有才幹的人,君王一律是本着不爲我用,便殺之而後快的。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對面的人又開始說話了:“黃石你如果真的原意就此埋葬自己的才能,本貝勒就當作沒有遇到過你這個人,還是讓你回到孫得功手下去,如何?”
怎麼回答?黃石心頭大亂。
第五節
昨天晚上黃石苦思脫身之計,覺得皇太極的愛才之心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所以今天拼命表現,沒有掌握好尺度的後果就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黃石心裡雖然後悔,但是眼前的難關還是要過。他思考再三,覺得在這種人面前撒謊終歸無用,自己現在的心計看起來還遠遠不到火候,終於一咬牙,迎着皇太極殷切的目光說:“小人但求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
皇太極臉上笑容不變,似乎這個回答早在他預料之中,其實也確實在他的預料之內。“本貝勒一言九鼎,不過你還是要跟我去鎮江,今天說的話涉及到我大金軍情,並非是我不放心你,只是想避免你我之間有什麼誤會。”
這話實在太不可思議了,這樣做沒有好處啊,黃石腦海裡急速地轉着念頭。他本來想先推辭一下顯示自己的“真性情”,然後在皇太極進一步勸說的時候因爲“感動”而誓死效力。這樣貌似可以消除對手的疑心,順帶把剛纔的不良印象也一起消除。
現在皇太極地反應讓他感覺一拳打到了空氣,難道他動了殺心了麼?魂不守舍的黃石機械地吐出了一聲:“是。”
皇太極彷彿看穿了他的內心,哈哈大笑起來:“胸懷王者之心,手持霸者之刃,就算是一把寶劍,也只有王者才能用得了。這天下更是英雄輩出,豪傑遍地,大金也不缺一個黃石。我並非出言試探,黃石你儘管放心,在孫得功那裡好好做事,也同樣是爲我大金出力。”
皇太極站起來準備走了,黃石的反應讓他確信了自己的判斷,這個人對明國還有留戀之情,不過不是很強,很容易解決的小問題。離開前皇太極發出了一聲感嘆,似乎只是自言自語:
“華夷大防,竟至於此啊!”
黃石咀嚼着這段感慨:求賢不得的遺憾,還有曹操釋雲長的惺惺之意,皇太極今天的表現真像是一個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啊,這形象竟然還壓得他生出些愧疚來。
皇太極設計了一個多重反間計:朝廷看見的是使者被扣押,然後放回來;王化貞看見的是細作成功打入敵軍,還順便到後金軍中刺探一番。環環相扣。黃石的第一感覺是皇太極關心自己的安全,但是往深層一想,就算自己出首,奈何空口無憑,不要說朝廷,就是王化貞也未必會不信孫得功這個心腹。
雖說自己這個聯絡人的地位很重要,但是黃石反覆思考過,後金肯定還有其他的細作,這樣大的計謀不可能只維繫在一個人身上。自己估計也已經被編排了些黑材料,如果反水肯定要倒黴,黃石對王化貞的智力和判斷力不做任何高估。
“希望皇太極能相信我只是想平平安安度日吧,畢竟我也威脅不到他什麼。而且還要我回去堅王化貞之信,總不能爲了一個莫須有的危險殺了我吧。”
這個解釋黃石自己也不信,不過好歹算是自我安慰了,黃石拿起皇太極留下的東西玩賞了起來,確實是趕製出來的,做工顯得很匆忙,但是一根根羽毛都是精選,看得出來皇太極是很用心的。
黃石撫摸着扇子愣了半天,很久才從迷茫中驚醒,他立刻驅趕散自己心頭的大片感動:“士爲知己死麼?可惜我來自一個非常的年代,那裡沒有士大夫。在那個時代,人們做得雖然還不夠好,但大家都意識到不應該再有皇帝主子了。來到這個時代,下跪磕頭的次數夠多了,但我沒有作奴才的本能。”
天啓元年,八月,黃石穿上了一套後金漢軍的軍服,跟着皇太極的軍隊直撲險山堡。
路上他得知努爾哈赤將四大貝勒盡數派往遼南、遼東,其中阿敏、皇太極和李永芳作爲中軍,共八千人對付鎮江廣寧軍。其餘的兵力鉗制鎮江四周的異動,後金牛刀殺雞,顯然要一舉掃平後方的所有叛亂。
毛文龍似乎還不值得四大貝勒齊出,其他方向連個把門的都不放,黃石私下推測了半天,覺得這隻能說明後金在廣寧軍高層有足夠影響力,有絕對的把握確信廣寧軍本部——擁有十三萬大軍的王化貞不會度過遼河,趁虛進攻遼陽。在這些高級間諜的影響下,鎮江全城百姓,還有廣寧軍毛文龍部的命運,也就因此確定了。
一路上,黃石一有機會就向後金士兵請教弓箭和騎術,這對他來說是難得的學習機會。皇太極的近衛很看不起漢人,他們也不放過一切機會嘲笑這個笨拙的漢人。結果他們遭到了皇太極的斥責,最後不情願地給予了一些指導,黃石默默忍受了這些羞辱,現在不是耍大牌的時候。等大軍越過險山堡,和阿敏的軍隊匯合後,他自認爲騎射都有了長足的進步。
鎮江廣寧軍已經全體撤退到了城中,四周密密麻麻布置下陷坑和障礙,皇太極一面命令趕造攻城器械,一面遣人催促李永芳加速清剿鎮江附近的叛亂。周圍的漢族義兵大多是些手無寸鐵的百姓,失去鎮江的支持後,他們肯定堅持不了多久。
皇太極總是信任地帶着黃石去觀察鎮江城防,黃石也總是小心地策馬跟在他後面。幾天之後,皇太極終於犯下了一個小錯誤。在前面的人聚精會神地觀察城防佈置的時候,黃石卻在偷看自己和背後後金士兵的距離,並和到鎮江城門的距離加以比較。他第一次感覺到:手中握着改變歷史的鑰匙。
手心裡隱隱透出汗水來,改變歷史的機會離自己的刀還不到一米遠。黃石記得一些殘酷的歷史:仇視漢人的努爾哈赤,殘酷的奴隸政策,瘋狂的民族壓迫。幾百萬人口的遼東在幾年內降低到數十萬,民衆成羣結隊地跑去毛文龍那邊,給東江提供了豐富的情報和人力資源,把滿族後金政權窒息在不斷縮小的囚籠裡。
皇太極,滿清承前啓後的一代霸王,只要殺了他,後金無論誰繼承汗位,不過是一個只知道高壓的少數民族集團而已,頂多是一個放大了的奢安之亂。黃石死死盯着眼前的背影,它的主人會改變努爾哈赤的民族政策,對遼東採取懷柔政策,和蒙古通婚,下令選拔漢人秀才做官。
只要揮手一刀,黃石知道就能徹底改變歷史,後金將永遠不能控制遼西,更不用說入關了,皇太極創建蒙古八旗、漢八旗,把後金常備兵力從努爾哈赤時期的三萬增加到他的八萬大軍,把動員極限從天啓七年的五萬提升到崇禎十五年的二十萬。
一刀揮下,歷史將截然不同。
第六節
但是誰會知道呢?黃石內心深處迴盪着一個陰冷的聲音,誰會知道是我獨立擊敗了華夏的大敵呢?即使成功,朝廷也不過只知道黃石殺了努爾哈赤的一個兒子而已,畢竟女真現在不過是一個二十萬人口的小民族,明朝從上到下都沒有意識到這個冷兵器大部落有一天會成長爲自己的生死仇敵。
殺不掉皇太極肯定是死路一條,殺了他也未必能逃掉。黃石終於還是沒有冒險。他勸慰自己說,這樣的豪傑不應該死在他所被信任的人的刀下,堂堂正正地擊敗他纔是大丈夫所爲。既然有了說服自己的藉口,黃石就放下了這個念頭,靜靜等在一邊。
“好了,黃石,我們回去吧。”隨着話音響起,皇太極撥轉馬頭,當前向大營跑去。
緊隨其後的黃石也趕快抽了馬兒一鞭:“是,貝勒爺。”
跑回大營,皇太極輕鬆地躍下馬,隨手把馬鞭交給一個包衣,大步走回帳篷,其他後金士兵充滿敵意地看着隨着他腳步入內的黃石。
“黃石,你怎麼看毛文龍啊?”
“豪傑!深入敵後三千里,以二百人襲擊鎮江,勇氣、謀略都是明軍少有的。”
“我本來也以爲他是一個豪傑,所以才向汗王請求前來鎮江對付他,不過他太讓人失望了,竟然呆在這個死地,哈哈,難道他認爲會有什麼奇蹟發生麼?”
這個評價黃石覺得有些刻薄,毛文龍收復鎮江讓明朝上下欣喜若狂,如果不戰就撤退到龍川去,無疑是狠狠打了天子和滿朝文武一個大悶棍,對廣寧軍的士氣、軍心更會有極其不良的後果。
想到這裡黃石也就替毛文龍辯護起來:“貝勒爺,小人以爲,戰爭是政治的延續,毛文龍留下死守鎮江,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政治?什麼叫政治?”拋開毛文龍的話題不談,皇太極饒有興致地和黃石研究了一下什麼是政治,黃石左支右絀纔沒有被皇太極套走太多地東西。他最後肯定了黃石的說法和意見:“戰爭是政治的延續嗎?哈哈,很有意思的說法。不過很對。”
隨後皇太極話鋒一轉,又繼續起了剛纔的話題:“不過如果我是毛文龍,必然還是要放棄鎮江,只要軍隊保存下來,隨時可以再來。軍隊全滅,豈不是對廣寧軍士氣傷害更大,對明國民心打擊更大麼?”
黃石當然還沒有那麼狂妄,認爲自己現在有和皇太極在軍事上一爭高下的能力。不過他很希望能借助反駁套些東西出來,因此黃石毫不猶疑地抗聲道:“貝勒爺所言,小人不以爲然。”
“哦,黃石你有話儘管說。”
站着說話不腰疼,黃石馬上就是一番慷慨激昂:“不戰而逃是懦夫行徑!明廷會怎麼看一個膽小如鼠的將領,手下士兵會怎麼看主帥?所以寧可打敗仗,也要顯示出敢於作戰的勇氣纔好。”
皇太極微笑着聽完:“不與你爭這些歪理,我也不認爲你真信這套。毛文龍不過是心存僥倖而已,放不下這份功勞罷了,甚至幻想能行險保住鎮江。爲將者,不能審時度勢,心裡有許多雜念,已經是落了下乘了……將軍領兵在外,不考慮怎麼打勝仗,卻淨考慮什麼政治因素,這都是歪門邪道,毛文龍也不過是一個鼠輩,此次定然爲我所擒。”
這好長的一段說得黃石心中暗暗點頭,趕快奉承起來:“毛文龍何人?豈能和貝勒爺相比?”
皇太極笑容不減地問:“我這一番話,黃石你可有什麼心得收穫?”
發覺心事又被看破,黃石臉上也有些掛不住,只好低頭作揖:“小人謝貝勒爺教誨。”
“雖然黃石你自稱不在乎能不能名揚天下,但是我不信有才能的人會甘於默默無聞。你要是有什麼疑惑,儘管問好了,我也會傾囊相授。”
皇太極的恩情是容易消受的麼?他可不是慈善家,而是徹頭徹尾的高利貸販子,遲早得連本代利地吐出來。黃石聞言大吃一驚,當即跪倒在地,他知道要是受了皇太極的滴水之恩,不涌泉相報那才叫異想天開:“小人何德何能,怎敢當貝勒爺這句話?”
皇太極也不扶他,自顧自地走到一邊喝水,然後走回座位上看書。地上跪着的黃石也不敢擡頭,冷汗一個勁地涌出額頭,順着下巴滴落到地上。營帳內的融洽氣氛竟然瞬間變得冰雪肅殺,黃石驚恐萬狀地等在哪裡,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
感覺過了很長時間,一直在胡思亂想的黃石已經是高度緊張,感覺神經就像是要繃斷的琴絃。總算聽到問話聲:“如果我是漢人,黃石你是不是就願意爲我出力了?”
聲音撕開令人窒息的寂靜,黃石憋在胸口的大團悶氣一下子猛地涌出:“是。”
“在我心中,並沒有什麼滿漢之分。”
這話聽着好像很耳熟。來到這個時代太久了,黃石已經記不清他以前看過的那些辮子戲了。在電視劇裡,殺漢人如割草、大行文字獄的康熙、乾隆大帝嘴上都講過如此這般的臺詞。但是黃石現在記憶裡,只有他這幾年反覆溫習的明末遼東歷史:
努爾哈赤定下種種制度,漢軍不過是被女真監視的各個小隊,漢人不可以攜帶武器,不能做官……幾年內金還進行了一次次地屠殺,五年後屠殺達到高峰的時候,李永芳這樣立下大功的漢人也被下獄,差點不能倖免。遼東數百萬漢人到努爾哈赤死的時候不到五十萬。
他也記得皇太極掌政以後的種種措施,到了崇禎十五年,後金軍隊中的漢人比滿人還多,地方上的官吏也大量委派漢人,遼東漢人也有權獲得土地……
“黃石,你擡起頭來。”
富有磁性的嗓音把黃石的目光引了過去,隨即就被皇太極清亮的眼神吸住。
“若我一日能執掌大權,定然會對滿漢一視同仁。”
親耳聽到這擲地有聲的諾言,黃石一時間也癡了。這時他全然沒有意識到,一個人嘴上標榜的信條,往往正是這個人所缺乏的東西。如果皇太極心中確實沒有滿漢之分,又怎麼會喋喋不休,見人就要鼓吹表白自己會一視同仁呢?
“黃石你的感覺很不錯,但是缺少磨練,比如出兵鎮江的計劃,你說敢以項上人頭作保,明國不會派來增援。這真是兒戲之言!如果真的來了,我要了你的腦袋又有何用?你的其他種種方略,大多都是這種不顧情報,只憑感覺的判斷。雖然你的感覺很對、很好,但是任何地方都沒有你施展的餘地,只有我可以給你機會,讓你施展拳腳、名揚天下。人生在世,不就是圖這個麼?”
看到黃石還是一聲不吭,皇太極也不着急,他站起身大發感慨:“擔心身後名聲,我以爲那是腐儒的怯懦,大丈夫不會明哲保身。見天下有不平,挺身仗劍、快意恩仇,哈哈,那纔是大丈夫的行徑啊!”
說話間皇太極已經走到黃石面前,他凝視着黃石的眼睛,輕聲問道:
“如果你對我大金的一些做法看不慣,你難道就不想改變麼?你完全可以自己來幫助你的同胞啊。難道你不想幫助漢人麼?難道你不希望在我大金朝廷中爲漢人說話麼?你不想還是不願意親手幫助他們?大丈夫只要無愧於心就可以了;大丈夫只要對得起青天厚土就可以了,黃石你說是也不是?”
某個宗教中流傳着一個說法,當魔鬼伸出誘惑之手時,它純潔的形象會令天使自慚形穢。只是,凡夫俗子又怎麼能看穿魔鬼的魅力,把它和天使分辨清楚呢?
此時,跪在地上的黃石正捫心自問:皇太極說得對,還是不對呢?
第七節
無論皇太極如何揮灑他的王者之風,黃石心中始終閃爍着一絲理智。那就是這個人的便宜絕對不能佔,如果你吃掉他的香餌,就會被他連皮帶骨地吞食下去。這絲理智就像是道家所謂的性靈之火,支持着黃石最後的心理防線。
“貝勒爺所言極是,小人如醍醐灌頂。”黃石再無猶豫,大聲說道:“只是小人有一事不明,想請教貝勒爺。”
“你說吧。”
“聽說汗王並沒有指定貝勒爺繼位,不知道是不是這樣?”
皇太極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如果我能繼任大金汗位,黃石你願不願意效勞?”
“是,小人願效犬馬之勞。”
“很好。”皇太極立刻把黃石扶了起來,還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塵:“在那之前,黃石你要幫助本貝勒建功立業,好讓父汗更看重本貝勒吧!這樣我才能登上汗位。”
“是,小人一定貝勒爺效死。”
二人馬上上演了一場君臣相知,如魚得水的感人戲劇。皇太極一開始就定下欲擒故縱的計策,剛纔更是刻意營造了一番胡緊胡鬆的氣氛。眼看又把一個人才收入夾袋,他心中也是一陣輕鬆:“吃掉他了。”
表現得感激涕零的黃石也是欣喜非常,在李永芳那裡遇到皇太極以來,他一天也沒有睡過安穩覺,現在心中也是暗自慶幸:“活命了,總算是死裡逃生。”
於是兩個人皆大歡喜,皇太極這些天一邊部署軍務,一邊還順手完成了對黃石的收服,心中自然得意。在他的閱歷中,還沒有現代人的形象,沒見過身爲小兵也琢磨着謀朝篡位的瘋子。黃石是同樣得意,普通人能和全國散打冠軍打個平手當然得意了。
重新敘過君臣之禮後,他們就分頭坐下。黃石心潮澎湃之餘,也開始提醒自己,對手只是以爲自己是一個懷才不遇的小兵,在皇太極眼裡,大概是螻蟻一般。自己在這種雄才偉略的君王面前最好保持低調,不要讓他使出全力,不然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消滅毛文龍以後,你還要回廣寧,不然王化貞會起疑。”
“是。”
“回去王化貞定會問你大金軍情,你要如實回答,這樣王化貞纔會更依靠李永芳這個內應。”
“是。”難道他一點都不怕我到時候變了心思,泄漏了大金的機密麼?黃石讚歎道:“用人不疑,貝勒爺的氣度真是舉世無匹啊。”
皇太極毫不遲疑地回答:“我信任你。”
皇太極根本不信黃石是肯爲名節犧牲自己性命的人。再者,他感覺到了黃石對富貴的渴望。看人的本事他一向很有自信。皇太極知道黃石也心裡有數:自己能給黃石的東西,大明是拿不出來的。何況黃石回去胡說皇太極也不怕,王化貞根本不會信,黃石又不是什麼心腹之人,否則也不會被派來做細作這種九死一生的差事。
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點,黃石告訴王化貞也沒任何好處。作爲聯繫人和孫得功的親兵,他不被王化貞一起殺頭就謝天謝地了。既然皇太極看準了黃石不是能捨身取義的好漢,那黃石憑什麼要出賣後金?
黃石心裡也確實盤算過這事情——寧肯和聰明的敵人打交道也不要和豬頭上司推心置腹,因爲豬頭的行爲不可預測,那天弄不好王化貞心念一動,就讓自己腦袋搬家鳥。不過皇太極的話還是令他一陣感動:“貝勒爺厚恩,小人無以爲報。”
“信任是你自己贏來的,”皇太極衝着黃石和藹地笑着,適當的敲打還是有必要的:“今天早上你已經贏得了我的信任。”
皇太極最後的話讓黃石又失眠了一夜,每次回想起早上自己動念頭殺他投鎮江時,黃石都在心裡大罵自己愚蠢,這種人怎麼可能會輕易相信別人,更怎麼可能會“不小心”置自身於險地。
過了兩天,李永芳那裡傳來大量捷報,鎮江周圍數百里的抵抗軍都不堪一擊,估計很快就可以掃平義軍來鎮江和皇太極會合。
同時遼陽也傳來情報,廣寧軍毛文龍部襲擊旅順、金州、蓋州、復州、海州各地,這個消息讓皇太極大笑不止,迭聲地用鼠輩來形容毛文龍,這個舉動不僅暴露了他潛在的實力,而且讓後金確認了鎮江已經孤立無援。毛文龍虛張聲勢來分散後金軍隊的企圖,反倒讓後金更加堅定了迅速解決後患的信心。
現在黃石已經非常自由了,他得到允許去觀看如何製造攻城器械,如何部署行營,如何安排偵察遊騎。反正眼下閒來無事,皇太極也樂於回答他的一些疑問,但是還是有很多東西黃石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皇太極淡淡地對他講,要理解這些東西需要統領大軍的經驗,一下子無法給黃石講清,他也不需要明白。
李永芳的五千漢軍很快趕來了,等漢軍一到,後金軍隊就開始清除鎮江城外的障礙物,城頭反擊的弓箭非常稀疏,看得黃石連連搖頭,就連他這個毫無戰爭經驗的人也看得出,鎮江廣寧軍裝備非常低劣,根本不具有抵抗的能力。
破壞完西門外的矮牆和壕溝的第二天,後金軍把造好的望塔推了上去,城內沒有拋石機反擊,甚至連淋油射火這種原始的抵抗都沒有,只能用一批批人命爭取時間,後金士兵輪番登塔射箭,還有幾千名士兵不停地挖土,然後裝袋運到城下。
“這不是戰鬥而是屠殺,袁崇煥玩的那手叫什麼來着?憑堅城、用大炮。確實,如果有紅夷大炮,哪怕只有一門,望塔就推不上去了,要是有幾門,這土山也休想壘起來。”黃石看着後金軍悠閒地射了一上午箭,同時慢慢墊高土壘。
五百後金鐵甲兵吃過午飯,開始亂哄哄地整隊。他們大都是漢軍,每十個人有一個女真武士領隊,先套上棉布內辰,然後是細鱗軟甲,最後綁上鐵肩甲和護心鏡。他們所持的武器是適合近戰的長鐵刀,每個人還拿着一個圓盾。
護城壕溝已經被填平,隨着後金軍官一聲令下,大批鐵甲步兵紛紛涌到牆角下。望塔上的旗幟指揮他們避開擂石、滾木,把梯塔靠上了城牆。士兵一個個從梯塔後面的門魚貫而入,很快就出現在城頭上。
城池周圍的障礙沒有被完全掃平,所以推上去的梯塔只有幾座,明軍不斷髮動短促反擊,幾次把登城的後金士兵打退。雖然造成的損失不大,但是明軍也成功地把後金軍隊限制在牆頭,這樣後金弓箭的掩護效果大大下降,人數的優勢也無法展開。
不過現在守軍的注意力顯然完全被這些登城的士兵吸引過去了,城下三千後金士兵有條不紊地繼續填壕溝、拆鹿角。上千女真騎兵則衝着城門整齊地列開陣勢,防備廣寧軍殺出破壞攻城器械,也等待城破的時候一舉殺入。
激烈的戰鬥一直持續了到傍晚,壕溝又被填平了幾十丈,黃石發現城門口的騎兵們也露出鬆懈的神態,他們胯下的馬匹也開始低頭喘氣,還企圖去尋找些草吃。後金中軍終於響起了金聲,望塔急速地噴灑箭雨,掩護登城的士兵退了下來,然後把各種塔臺推了回來。黃石松了一口氣,今天的攻城看來是告一段落了。鎮江西門的牆上,鮮血溢出城垛,沿着牆壁淚淚流下,火紅的城門如同鮮花一樣怒放。
白天的表現讓黃石有些奇怪,後金軍明顯沒有發力。“我記得歷史上鎮江守軍堅持防禦了三天啊,”黃石心裡很是奇怪,覺得鎮江守軍不如他想象中有戰鬥力。“不過鎮江陷落前兩天毛文龍就溜了,那麼就應該是今夜了吧,我得去送他一程,落個便宜人情。”
晚上黃石藉口觀察巡邏,一人一馬離開後金大營,他悄悄跑到鎮江東方的林子邊。把馬拴好,綁緊馬嘴,一個人爬到樹上蹬大眼睛向城牆上望去。一直等到子夜,就在黃石嘀咕自己是不是錯過了的時候,他終於看見城牆火把突然熄滅了一小段,那段漆黑中頓時什麼影子都看不到了。
就是那裡了,黃石躡手躡腳地溜下樹,貓着腰小跑起來。
第八節
事先黃石已經看過了鎮江的幾個城門,每個地方都有後金哨探,明目張膽地打開城門顯然不可能。想逃出鎮江只有用籃子縋下城牆,然後步行去龍川。考慮到需要夜色的掩護,毛文龍的可選擇地點顯然不多,黃石還拿着地圖分析過可能的逃跑路線。
熄滅火把的那段城牆很快又亮了起來,黃石冷笑一聲,人看來是墜下來了。夜色中後金哨探沒有注意到這片刻的異常,他們還在機械的來回巡視。時間一點點過去,一個黑影從夜幕中顯現出來,摸索着向林子這裡跑來。藏在一邊的黃石早就等的不耐煩了,看到只有一個人影讓他鬆了一口氣,幸運的是月亮也很明亮。總算是功夫不負苦心人啊,黃石在林子裡不停調節位置,確保堵在來人的路途上。
“來者何人?”漆黑的樹林傳出低低的一聲問話,正竄向樹林的黑影嘎然止步,黃石慢慢地從暗中走出。
黑影微微晃動了一下,似乎想看清對面的人,但隨即放棄了努力,同時響起了沉穩自信的聲音:“漢軍佐領馬波,你又是何人?”
“漢軍張有弟。”黃石輕聲回答,來人似乎是一身漢軍裝束,來人不慌不忙地筆直走過來,經過黃石旁邊的時候他稍微側身,不讓黑影貼得太近。看不清面孔的黑影沒有什麼異動,大步走過還哼了一聲:“老子要去小解,小兵你等在這裡。”
黃石冷冷地問道:“大人沒有騎馬麼?”
“沒有。”來人不耐煩地怒吼一聲,眼看就要走進林子裡面去了。此人也算是臨危不亂,對答如流了。
“此去龍川,大人一路務必小心。”黃石的話一出口,那個人就愣了一下,回頭的時候看到黃石已經一鞠到地,跟着就說出了今夜的口令:
“大人,這口令請務必牢記,卑職告退了。”說完以後,黃石就挺直身體,向自己藏馬的地方走去。
“這位小哥慢行。”
聽到聲音黃石就停下腳步,轉身說道:“大人見諒,卑職的馬不能讓給大人,不然回營無法交待。”
“小哥誤會了。”雖然夜色中來人的五官完全看不清,但是這聲音卻低沉有力、氣定神閒:“小哥在這裡就是專程等在下的麼?小哥似乎認定了在下的身份?”
“心照不宣,何必說破呢。”
“小哥是何身份?如何斷定在下會今夜來此?”
這個問題黃石不打算細說,也不可能說自己是從歷史書上知道的,另外他也打算保持神秘感:“小人奉軍令來此,另有重任,但是大人一身系廣寧安危,小人夜夜都在此等候,現在見大人安然離去,也就可以安心睡覺了。”
“小哥不怕認錯人了麼?”
“小人自信沒有認錯,毛——軍——門請放心。”說話的時候黃石緊緊盯住來人身影,如果對方反應不對那也只好殺人滅口,不過這個人鬼鬼祟祟地舉動應該不是後金密探。後金密探很難下城,更不會下城後就直奔樹林,所以黃石判斷這個人就是毛文龍,不然也是明軍偵查軍官。
黑夜中只聽來人輕笑了一聲:“張小哥果然沒有認錯,在下正是毛文龍,不知小哥可有指教?”
既然捅破了,黃石就全神戒備地和他保持一段距離,他可不想反倒被毛文龍殺了滅口,對面的人也很識趣,並沒有逼上來。
“建奴必欲得大人而甘心,所以大人即使身在朝鮮,亦不可輕忽。居無定所纔是上策。”一個月後就會有龍川慘敗,黃石估計毛文龍事後想起這句話,一定會對自己更加佩服。
“其次,朝鮮國小兵微,但是有生鐵、糧食、布匹,毛大人慾練雄兵,還是要善加考慮。”歷史上毛文龍窮兇極惡地勒索朝鮮國王,黃石覺得這話也可以讓他升起知己之感。
“最後,建奴擅長騎射而短於水戰,遼海島嶼衆多,小人認爲將流民移去海島比較妥帖安全。”現在毛文龍還沒有被後金打破膽,但是一個月後的朝鮮慘敗讓他徹底改變了態度,黃石決心充分利用歷史知識,給他留下諸葛亮一樣的印象。
兩人在黑暗中對峙半晌,毛文龍突然衝着黃石一鞠:“文龍受教了。”
黃石也趕快回禮,同時聽到毛文龍用猶豫的語氣問他:“小哥不和毛某一起走嗎?”
黃石在廣寧還有自己的計劃,更何況這個想法有一個重大隱患,毛文龍很可能會因此懷疑他是後金細作,他本人是爲了把朝鮮廣寧軍一網打盡而放下的長線香餌。所以黃石聞言立刻回答道:“小人另有任務,不能陪大人去朝鮮,還請多多贖罪。”
毛文龍果然也沒有強求的意思:“那毛某就此告辭,只是不知道何時能夠再見。”
“等到遼東平定的時候吧。到時候如果卑職還有一條命在,定會登門拜訪大人。”
“好,後會有期。”毛文龍再不多言,竄進了林中一晃就不見人影了。黃石默默走回藏馬地,騎馬返回後金大營,向巡邏的哨探通報一切平安。
“這樣我也算是爲自己留下了一條後路,畢竟在廣寧的計劃非常冒險。”黃石不辭辛苦,冒着天大的風險也要見毛文龍一面,正是爲了日後能和東江軍拉上關係。他在廣寧行險奪權的計劃已經有了一個大概,如果冒險成功,黃石非常需要毛文龍在背後牽制後金。
“不成功就是死無葬身之地了,不過我對付不了皇太極還對付不了孫得功麼?”黃石對收拾孫得功這個武夫還是有信心的,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睡醒以後,自感全身精力充沛的黃石首先去拜見皇太極,看到他來了,正在吃飯的皇太極立刻要拉他一起坐下吃飯,黃石託辭了幾下也就坐下,象徵性地吃了兩口就想交差了事。皇太極頓時不依不饒起來,逼着他放開胃口大吃了一頓。
等黃石表示他再也塞不下任何東西以後,皇太極讓士兵送上了奶酒:“昨天攻城,黃石你有什麼疑惑麼?”
“似乎我軍未用全力。”
“何以見得?”
“鎮江兵少,爲何不四面圍攻?這樣守軍壓力更大吧?”
這個幼稚的問題讓皇太極笑了一下:“專攻一面傷亡更小,我軍士兵很寶貴。不過你說得也沒錯,我軍確實沒有全力進攻,這是爲了讓毛文龍心存僥倖。”
黃石沉吟了一下才明白了裡面的深意,皇太極看毛文龍不願意突圍,就想進一步麻痹他,等守軍力量漸漸枯竭,然後全力猛攻、一舉而下,讓毛文龍想突圍逃跑都來不及。可惜皇太極不知道毛文龍是個算命的流浪漢出身,他浸淫此道多年,看相騙過的人比天上的星星都不少。久經磨練的毛文龍察言觀色的本事已是非同小可,攻城當天就被他看清大勢已去。毛文龍當機立斷連夜溜走,此時已經趕回龍川了,皇太極的這番佈置算是拋媚眼給瞎子看了。
鎮江,爲什麼還在抵抗呢?黃石跟着皇太極去軍前的時候,心裡替揣摩着守將的心思,他們不會士氣崩潰麼?
第九節
鎮江廣寧軍的抵抗依然頑強,城門樓上飄蕩着的火紅軍旗上,仍然醒目地繪着“廣寧副總兵毛”幾個大字,鼓舞着城頭軍民一次次打退登上城池的後金武士,扔下一堆堆大石、重木,這景觀讓黃石心中感慨叢生,如果滿清得到了天下,三百年內又有誰會敢歌頌這些拼死作戰的廣寧官兵呢?
兩千名後金士兵被分成幾隊,輪番猛烈攻打城門。各個城門堵着幾百女真鐵騎,黃石知道大營裡還有兩千士兵正在休息,下午這些以逸待勞的士兵會分批替換上場,換下一線疲憊的前軍。
一個女真牛錄跑來對皇太極說了幾句,黃石一個字也沒有聽懂,等這個人下去後,皇太極也不回頭,笑着對身後的黃石說道:“望臺看見鎮江軍已經把婦女都拉上來搬運木石了,看來城中沒有什麼餘力了。”
土山已經壘得很高了,離城牆越來越近,不過還在守軍的打擊範圍之外,黃石瞄了一眼進度:“貝勒爺可是要全力攻城?”
“不,下午全力進攻可能破城,但是損失必然很大,夜晚巷戰也沒有什麼好處,今天下午和夜裡會騷擾性攻擊,明天一早派上生力軍,白天破城,下午就可以結束戰鬥。”
“那下午和夜晚是不是還要控制力度,讓守軍疲憊,但是心裡放鬆,以爲還可以堅守數日。”
“黃石你學得很快,正是如此!”皇太極哈哈一笑,也不再觀看戰局,掉轉戰馬回營去了。
整夜黃石都能聽到營外傳來的吶喊和戰鼓聲,他被刺激得幾乎睡不着覺,總擔心城池已經被攻破,自己不能觀察到後金的巷戰技巧,等到天快亮的時候才熬不住迷糊了過去。
他被叫醒的時候腦袋還很沉重的,跟着後金士兵走出帳篷的時候還感到腳底發虛,身上一陣陣地發哆嗦。太陽還是柔和的粉紅色,盯着東方看了看早霞,黃石把冷水潑到自己臉上,冰寒一下子洗去了昏沉沉的眩暈感覺。
鎮江城頭現在沒有任何聲音了,夜晚作戰的兩千名士兵剛回營睡覺,大批剛走出帳篷的士兵聚攏在一起,一個個活力充沛,被後金軍官整隊帶走。看到每一個人好像都睡得比自己好,黃石感到了一絲慚愧,一個人傻傻地站在軍營中,看着一隊隊士兵從眼前經過,浩浩蕩蕩地離開營門。
“黃石你沒有睡好麼?”
見到皇太極精神抖擻地策馬而來,黃石躬身一拜:“小人慚愧,清晨才勉強入睡。”
“正常的很。”說話間皇太極就跳了下來,拍了拍黃石的肩膀:“至少你還睡着了,父汗帶本貝勒第一次出戰的時候,我可是一夜沒有睡好啊,哈哈。”
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安排,現在很少會有漢軍士兵來和黃石說話,女真士兵的話他也聽不懂,所以只要皇太極不和他講話,黃石就悶得發慌。一個月的軍旅生活下來,他發現自己每天都極其期盼和皇太極相處的時候,在心理上已經產生了依賴。而且對方總是能友善地指出黃石的不足之處,言談更多是勉勵,讓他不由自主地心生感激,一想到自己背叛皇太極的計劃,要背叛這種推心置腹的信任讓他也黯然神傷。
隨着鼓聲有節奏地響着,後金士兵每人都揹負一個土包衝上土山,讓它以看得見的速度向牆頭飛速靠攏過去,被這聲勢驚動了的廣寧軍紛紛出現在牆垛後,向土山射出比兩日來密集得多的羽箭。但是這些羽箭基本都被土壘邊的大盾頂住,後金望塔也立刻完成了對守軍的壓制。
不到一個時辰,本來頂部就超過城頭的土山變得更加宏偉,後金士兵又如同潮水一樣從山上退了下來。黃石正納悶的時候,看見皇太極的旗幟搖動了幾下,土山兩側的後金士兵立刻動手拉動無數根粗大的纜繩,前面的具體情況黃石雖然看不見,但是目力所及的土山側緣倒下了幾根大木,它們支撐的木片也隨即紛紛落下。
隨着一片轟隆的響聲,城邊激起了一片灰塵,黃石知道是土山前上百根木頭都被拉倒了。山頭晃動了起來,隨後就向幾米外的鎮江城頭壓了過去,隨着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黃石能看見的就是一片灰濛濛的黃霧,震天動地的鼓聲同時響起,幾千名後金士兵齊聲吶喊,在黃石眼前衝進那片煙霧,一個個消失不見。
塵土飄到了皇太極面前的時候,黃石看見他用手趕了趕。一直側耳細聽聲響的皇太極終於擺正了身體,語氣平淡地說:“鎮江已破!”
接着又用滿語和旁邊的士兵說了些什麼,等待已久後金正黃大旗也揮舞了起來,大批女真騎兵也立刻向着城門的方向開進,連人帶馬地鑽進了塵土中。
塵埃落定的時候,兩個後金士兵拖過來一個血人,四肢都明顯已經被打斷,一隻手掌也只殘留了半個,這人低着頭,亂蓬蓬的長髮掃着地面。走到皇太極馬前,右邊的後金士兵抓住他頭髮揪起他的頭顱,黃石立刻認出了這就是他曾經的上司——廣寧軍千總張元祉。
滿臉血污的張元祉眼睛緊閉,紅色的液體從發稍流到眼皮上,再滑到嘴裡,頭髮上的手一鬆,他的頭就重新無力地垂向地面。後金攻入城門的時候,他手舞雙刀拼死抵抗,在這場絕望的戰鬥中砍死了數人,還傷了一個後金牛錄。他是在毛文龍的大旗下被俘的,所以捉住了他的後金士兵把他拖來報功。
驗明正身以後,皇太極厭惡地看了血人兩眼,立刻就有漢軍過去問話。已經睜不開眼睛的張元祉發出令人牙酸的笑聲:“韃子,毛軍門已經安全離開了。”
黃石看見漢軍又小聲說了些什麼,讓張千總爆發出一陣狂笑:“我並非爲毛軍門賣命,我身爲大明武官,自然是爲大明天子守此鎮江……”
爲大明天子守此鎮江——後面的話黃石沒有聽見,因爲這話讓他想起:女真人的祖先攻打晉寧的時候,宋的守臣在殉國前也是義正詞嚴的拒絕勸降——吾爲建炎天子守土。黃石知道,皇太極自然也知道,面色鐵青的皇太極一揮馬鞭,士兵就把半死的廣寧千總拖到一邊的柱子上綁起來。被他砍傷的那個牛錄已經包紮好傷口,立刻動手從他身上一塊塊割下肉來。這個舉動把張元祉從半昏迷中驚醒,每挨一刀就慘叫一聲:“殺奴!”
除了專心致志地割肉的後金牛錄,黃石是唯一不停偷眼去看張元祉的人,其他的人對這種大剮活人的場面都視而不見。刀鋒慢條斯理地切入肌膚,轉動着讓受害人感到更大的痛苦,然後帶着一片血肉。
“殺——奴!”
“日寇攻打南京的時候,中國將士也發出過‘我們爲中華民國守土’的呼喊吧?八路軍將士就義的時候,也是同樣的慷慨悲壯吧?天地間是有一種精神能叫做‘浩然正氣’的,是有一種人能配得上‘大丈夫’的讚譽的。”
黃石盡力不讓自己發熱的眼眶涌出眼淚,他在心中對那明軍軍官,也是對自己立下保證:“張大人,有朝一日,我一定會讓人記下我今日看到的一切。”
……
外傳
《遼東英烈紀·張元祉傳》
明將張元祉,不知何許人也……
天啓元年,元祉隨明將毛文龍出海,往遼東擊建虜……
元祉當先登城,鎮江遂克,評功以爲第一……
虜破鎮江,元祉奮戰不屈,力盡被持。虜惱元祉甚,竟凌遲之。元祉身受千刀,猶口呼殺奴矣。太祖陰收其屍,葬於鎮江之郊……
國朝克復全遼,收埋忠良骨骸,立英烈祠以祀,香火日夜不絕,不敢片刻有忘……
張公亦在祠中……
太祖題詩祠堂:嘆我華夏人傑,多少忠良義士,哀其遼地忠骨,二十年不得收。
太祖曰:朕本布衣,不通文墨節律。此詩乃朕之哀思,尊英烈之真情。故寧貽笑於天下,不敢使人代筆。朕之親書,當位在正門之外,刻於石階之下,以示敬心。寧爲萬世踐踏,不可喧賓奪主,切切。
贊曰:
明失遼東,將士與之同焚,元祉身處其中,其不幸矣。
得遇真龍,留名青史之上,傳美談於後世,其大幸也。
張公自不待言,餘更有萬千者,銳意赴難,慨然報國。
先烈英靈渺渺,忠良身名俱滅,千秋之下,更有誰知?
史家薄能禿筆,不得全曉人名,不能盡書其事,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