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重度神經衰弱了好幾個月的楊廣,終於可以籲出一口胸中濁氣,然後仰天長嘯發泄一通了。
圍困了他兩個多月之後,該死的突厥胡狗終於要被撕碎了。昨日的那場綿亙血戰,由朝至暮,站在雁門城的東西南三面城樓、城牆上始終都可以聽到不絕於耳的喊殺聲。
午前時分,城裡的隋軍以秦瓊和沈光的生力軍率先向東出擊,徹底粉碎了東面阿史那咄苾的三萬多騎兵部隊。隨後隨着蕭銑、陳棱所部騰出手來,再次與城內守軍合兵一處,馳援另外兩個戰場。
士卒略作休整、用過倉促的加餐之後,從雁門城南和桑乾河東岸出擊,三面夾擊了始畢可汗的主力,雖然始畢可汗本部這邊因爲沒有桑乾河這種利於漢人軍隊的地利干擾、打得本沒有他三弟那麼慘,但是陡然遭到多方夾擊之後,也開始撐持不住了。尤其是守城軍隊在宇文述的坐鎮指揮之下、由宇文述的長子、如今也撈到了一衛副將的宇文化及前敵指揮,出動了至少三四萬兵力參與了這場最終收割戰果的決戰,一派形勢向好的局面讓隋軍上上下下都士氣鼓舞非常,無形中助長了戰力。此消彼長之下,突厥人撐不住而潰退也就在所難免了。
最終在入夜之前,始畢可汗的中軍已經徹底失去了控制,只有嫡系精銳部隊還可以有組織地向西面撤退,其餘人都亂成了一鍋粥,當時也沒法統計究竟損失了多少人馬。
在始畢可汗的對面。楊義臣與皇甫無逸、裴仁基、段達等將領的十八萬隋軍主力,堪稱是當日一戰中付出代價最慘重的。相對於東面蕭銑的速勝。以及西面李淵的明哲保身,楊義臣對楊廣和大隋朝的忠義堪稱沒有瑕疵;而且段達、裴仁基這些有的是楊廣當年做晉王時候就留用的近侍之臣。所以他們這一路軍隊願意拼死拼活幹髒活累活也就不奇怪了。
一整天的血戰下來,據說楊義臣軍的戰鬥減員達到了驚人的兩萬人之多,幾乎交代了將近兩成人數的總兵力;而皇甫無逸、段達和裴仁基的東都援軍雖然總人數只有三四萬,卻死傷逃亡了足足一小半,絕對損失數也超過了一萬五千人。唯有張須陀派來的兵算是此前在河南道剿匪連番血戰打老了仗的,有戰鬥力也有戰場生存嗅覺,一整天僅僅損失了數千人。
總體來看,中路的隋軍最後只能算是慘勝,總數十八萬的大軍付出了四五萬人的代價才攫取了戰略性勝利。但是僅僅從戰術和戰損比層面來看,甚至比他們對面的突厥軍隊死傷逃亡還要多。如果不是他們擁有十八萬對十萬人的總兵力優勢,加上側翼隋軍的提前勝利後包抄支援,楊義臣只怕贏得還要慘烈一些。尤其是因爲他手下的部隊中佔到總人數四分之一的東都軍隊,完全是還沒有怎麼經歷戰陣的魚腩,極大地拖了楊義臣的後退。
突厥人的三路大軍之中,情況相對最好的是始畢可汗的二弟阿史那俟利弗設的人馬——原因麼也是很顯而易見的,因爲阿史那俟利弗設的部隊在西面,距離桑乾河最遠。外圍又沒有別的隋軍圍堵了,各個方向都是開闊的草原,所以自然一遇到不利就可以風緊扯呼,立刻遠遁。
加上阿史那俟利弗設對面的隋軍是由太原留守李淵和帶領河西兵的陰世師率領的。其中李淵是主將,以李淵保存實力、避實擊虛摘桃子爲主的脾性,自然也不可能把阿史那俟利弗設打得太慘。
當然了。李淵也是要防止楊廣脫困之後找他算賬清查的,所以明面上自然都做得頗爲過得去。一整天血戰下來。殺敵傷敵萬人以上的戰果自然是隨便報,繳獲物資也着實不少。唯有可以上繳兵部報功的首級可能略微不夠一些,兩三千級都湊不夠,但是李淵自然另有辦法。他當太原留守也已經是第二個年頭了,他和平年代負責鎮守的地盤,本來就是今日來勤王各將領之中最靠近突厥人的地方,平素李淵就有不少機會遭遇小股碰運氣的突厥牧民部落,收羅一些首級提前用石灰醃漬了以備不時之需,自然是誰都會做的事情——而且爲了統一起見,後來此戰結束之後報功的時候,李淵軍上繳的突厥人首級無一例外全部都是石灰醃漬保存的,哪怕是新鮮砍下來的也一樣預作處理,美其名曰防止疫病流行,兵部官員們對此還很是讚賞唐國公的細心,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
改作行宮的雁門郡守府內,楊廣從昨日的回憶中回過神來,昨天的那一戰,末尾階段其實他是親自登城遠眺,在城樓上望見了大隋將士們的血戰的,那種慘烈的場面,縱然是見慣了血腥的戰場殺戮、經歷過對高句麗的滅國之戰,依然令他有些震撼。不過突厥人並沒有徹底覆沒,如今接見各路勤王將領的時候,餘怒未消的他依然要下令讓諸將準備追擊的事宜。
“諸位愛卿前來勤王,足見忠勇可嘉,朕盼望多日,終於等到我大隋有破賊之日,來,今日朕賜宴,不必拘禮,且先痛飲這得勝的美酒。”楊廣難得地感恩客套了一番,與諸將痛飲數尋,舒緩了一下神經之後,便切入了正題,“不過始畢賊酋狼性未泯,昨日雖然被朝廷大軍擊敗,猶然有十萬之衆成功北撤,逡巡不去;諸位愛卿可有繼續北上,畢其功於一役、斬殺賊酋的方略?”
楊義臣聽了楊廣的問題,也是一聲嘆息,思忖了半晌措辭,委婉地開口道:“陛下,始畢賊酋大逆之舉,天下人神共憤。但是昨日一戰,我軍雖然大勝,臣也不敢獨攬爲征戰之功——正如史家所言。項王之敗,非戰之罪;我軍昨日只剩。也非陣戰之勝,反而是多有仰賴了始畢賊酋此前不敢妄自撤退、捨不得圍困陛下的契機。所以被我軍逼着在雁門城下打了一場硬仗,這才敗了。
如今始畢賊酋雖然兵力因爲昨日之戰折損了半數之多,但是卻也因此拋下了包袱:既然他已經再無圍困陛下的可能性,自然自此而後可以充分發揮突厥騎軍的速度優勢,來去如風,我進彼退,我疲敵擾。何況突厥人本無必守不可的城池營寨,我軍貿然北上決戰,無非給突厥人疲憊我軍的機會罷了。只怕於戰局無補。”
纔剛剛對諸將懷有感恩之心不過一天功夫的楊廣,聽了楊義臣的推脫之後,馬上就變了臉色,足見楊廣還真是個只可共患難不可同富貴的主兒,記過不記恩這一點還真是沒跑的。
“開皇年間,先帝在位的時候,我大隋多次擊破突厥,或挑唆諸部與突厥爲敵,加起來也讓突厥人殘殺死傷二三十萬衆了。怎的如今便沒了誅殺此獠的辦法了麼?突厥人會跑,咱便不能步步爲營壓縮他們的領地?如今隆冬時節,北疆並無草場,突厥人要想過冬也唯有靠囤積的糧草維持。又不能隨處放牧。我大隋軍馬批亢搗虛,直抵賊巢,難道始畢賊酋還有那麼多人力把全族牲畜戰馬過冬的草料都運着跟着跑不成?”
楊廣的斥責雖然天馬行空。但是不能不說很有想象力,而且似乎看起來算是一號兵棋推演的專家。能想到這麼細緻。然而聽了楊廣的斥責,無論是楊義臣還是蕭銑還是李淵。都唯有口中發苦,無可奈何而已。
既然知道寒冬臘月的突厥人也沒得好過,大隋軍隊難道冒進貪功就能討到好處去了?突厥人要面對的後勤轉移困難固然不假,但是這一點上,隋軍只有比突厥人更苦纔是!大隋的天下如今都糜爛成啥樣子了?
遠的不說,就說楊義臣帶了河北道大部分主力來這兒勤王救駕倆月功夫,本來都快被打斷氣了的竇建德,現在已經生龍活虎地反過來壓着楊義臣留守的副將薛世雄了。便說蕭銑軍帶着江南道精兵北上,現在整個江西地界聽說都已經被農民軍領袖林士弘佔了,而且林士弘貪心不足,居然在發展到了贛南之後還試圖招降閩地的州郡,也虧得閩南還算有幾分蠻荒,林士弘也沒功夫在那裡直接發展嫡系勢力重建班子,只求一個名分,纔不至於釀成太大的禍亂。
這樣的情況下,若是讓大隋兵馬不作休整,直接寒冬臘月繼續北上,無疑是自殺,雖然隋軍此次勤王的部隊在蕭銑和陳棱的慷慨努力下基本上都配備了棉衣,但那也不是讓人寒冬深入大漠雪原的理由。
楊義臣本人不敢太過反駁,看了看蕭銑,又看了看李淵;前者臉上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卻沒有打算先開口勸諫的意思,後者則是老神在在,始終一派楊廣讓他幹啥他就幹啥的打醬油狀,看得楊義臣心中也是暗暗嘆息。
氣氛壓抑了許久,一直在旁邊保持沉默,沒有開口的蕭銑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才放棄藏拙對楊廣稟奏說:
“臣啓陛下,寒冬時節,貿然追擊突厥人,果有許多違礙難處。不過既然陛下報仇心切,臣以爲倒是可以想想別的辦法:如今始畢賊酋大敗而回,草原上人最強調強者爲尊,歷來各代可汗若是沒有強橫一時的絕對武力,往往不能壓服部衆。既如此,咱大隋爲何不考慮重新使用開皇、仁壽年間的分化瓦解之法;縱然此前因爲無人可以挑釁始畢賊酋的權威而不敢妄動,如今他大敗於我大隋之後,想來也能醞釀出幾個野心家了,如此一來,只要最終始畢賊酋因此敗亡,陛下被圍之仇、大隋被屬邦反噬之恥,不就徹底洗刷了麼,到時候究竟是否徹底全殲其軍隊,已經不重要了。”
聽了蕭銑的話,楊廣面露一絲喜色,不過隨即又有些尷尬:很顯然,他意識到了蕭銑已經認識到他非追擊突厥人不可,完全是出於找回面子的需要,只是蕭銑沒有直接用這樣的字眼明說罷了。而且蕭銑看出來了,很有可能別人也看出來的,然而這種事情大家只能君臣當做不知道。
也虧的楊義臣和李淵此前都被楊廣一意孤行讓他們冒着大雪深入草原追殺這種事情嚇怕了,所以趕緊紛紛附和,不給楊廣尷尬多想的時間。連一直老神在在的李淵都巧妙地幫腔說:“蕭經略之策思慮深遠,臣深以爲然。不過聽說陛下此前曾經派遣黃門侍郎裴矩出使威懾突厥蠻夷,裴侍郎目光如炬,想來如今對突厥內部的派系情形,我大隋朝臣之中,唯有裴侍郎最爲清楚,陛下何不召見裴侍郎一併商議此番對策,也好過咱一些不通謀略的武夫、留守單獨爲陛下出謀劃策,難免有不到之處。”
李淵這麼一番話,不但把自己的智商擺在了一個比較低的位置,還把裴矩給拉了進來,如此一來想辦法給楊廣徹底找回場子的任務擔子就不單單是挑在他們幾個帶兵勤王的武將肩膀上了。楊廣雖然也不至於看不出他這個表哥的心思,但是畢竟在他心中此刻報仇找回臉面是最重要的,臣子之間如何相互推卸塞責他並無所謂,也就馬上準了李淵之言,派遣宦官去把裴矩也立刻召來商議。
不一會兒,裴矩來了之後,僅僅是略作故作思索,便做出一副勉爲其難、但是爲了爲君分憂再難也要試試看的表情,答應了楊廣的提議,表示分化突厥人的法子可以一試——尤其是諸如始畢可汗的二弟阿史那俟利弗設之流,就是明顯的此次和大隋作戰中其嫡系部隊損失不大、威望名聲受損不明顯的代表人物。
楊廣是幹什麼起家的?就是把他的前任太子兄長幹掉起家的,所以對於這種事情自然很是敏感,馬上就明白裴矩的意思了。而在場的衆人,顯然也是恍然大悟。
所有人裡頭,唯有蕭銑表面上依然是和別人一樣,此刻才恍然大悟,然而事實上,只有他在裴矩說出這個細節之前,就已經知道裴矩要幹什麼了。
倒不是說裴矩如今已經開始抱蕭銑的大腿、抱到了不忠於楊廣的程度,而是實在連裴矩都不知道自己在這件事情上被利用了一次——當時,在蕭銑通過羅士信給裴矩獻策、讓裴矩用外交手段敲打突厥人的時候,蕭銑已經提前數月把一件禮物準備好、由羅士信在突圍入城的時候帶進去。然後在裴矩出使的時候,又作爲禮物送給了突厥人。
那一批東西有好幾件,只是外交上的普通禮尚往來,給誰的都有,基本上突厥人的王子們都有意思一下。但是其中有一個收貨人,便是突厥可敦義成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