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駿馬、司徒根源、葉多、口香糖四個人圍桌而坐。
葉多道:“這是我一生中最豐盛的早餐。”
司徒根源道:“我天天如此。”
口香糖卻不停地嚼着嘴巴。
葉多看了看口香糖笑道:“你們不是安排了圈套設計我嗎?可不可以說給我聽聽?”
“可以。”歐陽駿馬道:“不過你要先吃一個饅頭,再喝一碗豆漿之後,我們才說。”
葉多道:“你們是不是在饅頭或豆漿裡放了毒藥,叫我吃了以後,有心無力?”
歐陽駿馬笑道:“看來要設計你,真的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頓了頓,又道:“不過,即使饅頭和豆漿裡有毒,你也應該吃了,因爲經過長長的一夜,你的肚子一定很空了。”
葉多嘆口氣,道:“你不說還罷,一說,我真的很餓了。”說完,拿起饅頭塞進嘴裡就吃。
吃了饅頭又喝豆漿。不一會,一個饅頭和一碗豆漿就下了肚了。
擡頭,見他們三人連筷子也沒有動,詫道:“怎麼,你們不餓?”
歐陽駿馬冷冷道:“我說過饅頭和豆漿裡面有毒,怎麼能吃?”
葉多大驚失色,道:“難道……難道……”說到半句,就覺得天旋地轉,仰靠在椅子上。
這時,門開處,清道夫進來,他露出陰沉的笑,對葉多道:“都說殺人王聰明絕頂,無人能騙得了他,這次卻要委屈你一下了。”說着,一隻麻袋從頭上罩下。
葉多眼前一黑,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黑白爭先在樟樹下整整坐了一夜,想了一夜。
他有些哀傷。
他一直以爲,他的武功在江湖上可以棋高一招。
可是,輕輕一刀令他震驚,也令他哀傷。
老樟樹、鐵三、朱孩兒、鮑無珠這四個人,他自信可以對付其中的任何一個,但要同時對付四個人,而且,一招取四人性命,他萬萬做不到。
他做不到的事情,輕輕一刀卻做到了。
“天下只有輕輕一刀不想做的事情,沒有輕輕一刀辦不成的事。”他一直以爲,這只是江湖傳言而已,因爲只要是人,總有侷限,總有辦不到的事情。
可現在看來,他錯了,江湖上真的沒有什麼事情可以難倒輕輕一刀,能夠一刀割斷如此厲害的四大高手的咽喉,恐怕只有輕輕一刀了。
輕輕一刀,輕輕一刀。
可惜在黑夜,他看不見輕輕一刀的樣子,也沒有看到他的刀是如何割斷對手的咽喉的。
即使在白天,如此快的刀,他又能看得見嗎?
黑白爭先不敢肯定。
他在悲哀之餘,忽地涌出一分雄心:
要是與輕輕一刀相遇,一定要跟他見個高下!
每一位高手都寂寞。
寂寞高手,都希望能找到一個打敗自己的對手。
黑白爭先已經有幾十年未涉足江湖,他以爲他的一生都將在杭州“書香門第”的門下默默地度過,不會再起爭雄之心……因爲,他一生中只有朋友,沒有對手……想不到他的爭雄之心,卻被輕輕一刀喚起……
這時,太陽已經漸漸升高。他忽然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不禁啞然。
他暗暗對自己道:“我差點忘了主人的吩咐,尋書大事,豈可因了爭強好勝而貽誤……”
在陽光下,樟樹開始顯現它的巨大。它在地上投下了巨大無朋的影子。
幾隻鳥,也開始在樹裡鳴叫。老樟樹枝葉繁茂,一層疊一層,根本看不到鳥巢築在哪裡。
不要說幾隻鳥,就是裡面藏幾百只鳥,也不可能被發現。
黑白爭先低頭,他望着老樟樹、鐵三、朱孩兒、鮑無珠他們坐過的地方,他想找到些什
麼,可是,地上連一個凌亂的腳印也沒有,更不要說從他們的咽喉流出來的血跡。
他們被輕輕一刀割斷了咽喉,流乾了血,然後死了,然後他們的屍體不見了。
而樹下,竟然連一點掙扎過的痕跡也沒有!
他們死得這麼安靜?連腳也不蹬一下?
黑白爭先狐疑地找着,哪怕能夠找到任何曾經發生過爭鬥的跡象。
忽然,黑白爭先呆住了——
因爲這時,他聽到樟樹上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
嘆息聲過,從樹上飄下一個人:
一個小老頭。
雙肩窄小,背微駝,臉上皺紋如網。
他的眼睛,像兩口陰森森的井:幽暗,深不可測。
他是個瞎子。
黑白爭先驚訝地盯着這個瞎子。
更令他驚訝的是,這個瞎子的手裡還提着一盞燈籠,燈籠裡的蠟燭也點燃着,發出微弱的暗紅色光暈。
瞎子道:“你一定很想問,大白天我爲什麼還點着燈籠?”
黑白爭先一怔,說道:“我爲什麼要問?”
瞎子道:“因爲有很多人這樣問過我。”
黑白爭先道:“瞎子點燈,本來就不分白天黑夜。”
瞎子道:“說得好。”接着又道:“可是你爲何吃驚?”
黑白爭先道:“你昨夜都在樟樹上?”
“是的。”
“那麼,樹下發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知道。”瞎子輕嘆一聲,又道:“不過不是昨夜才知道的。”
黑白爭先驚道:“事情還未發生,你就知道了?”
“是的。”
“你是誰?”
“你看我像誰?”
“幽靈。”
“以前是,現在不是。”瞎子道:“現在我只是瞎子。”
黑白爭先道:“都說幽冥幫是江湖上知道秘密最多的組織,想不到真的都是瞎子。”
黑白爭先道:“有些東西,只有瞎子纔看得清楚,因爲,眼睛最會騙人,而瞎子,瞎子沒有眼睛。”
黑白爭先道:“你這麼說,全世界的人都應該變成瞎子?”
瞎子道:“全世界只有兩個瞎子,另一個瞎子最好是你。”
黑白爭先驚道:“難道我的眼睛已經騙了我?”
瞎子不再接下去,而是話題一轉,嘆道:“不過瞎子有好處,也有壞處,比如今天,陽光這麼好,我就看不到它的七彩了,比如這棵樟樹枝葉茂盛,我也看不到它的綠。”
黑白爭先還是問道:“我的眼睛哪裡騙了我?
瞎子不理,說道:“世上最不幸的人應該是瞎子了,因爲瞎子的一生,都生活在黑暗當中,即使提着燈籠,他的眼睛依然一片漆黑。
“在瞎子眼裡,沒有光,沒有鳥,沒有江河,沒有海洋。可是我願意下輩子還做瞎子,因爲瞎子做任何事情,都不需要察言觀色,因爲做人,最快樂的人便是想怎麼做便怎麼做的人。”
頓了一下,瞎子又緩緩道:“沒有光明的人,並不是只有黑暗,反過來,天地間有日夜交替,而瞎子卻沒有黑夜。這個道理,又有多少人能悟得出?”
黑白爭先心中一動,尋思道:“這個瞎子究竟想告訴我什麼呢?”
只聽瞎子又道:“明眼之人,往往太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忽視了用腦子去思考,即使冷靜聰慧之人,在用腦子想問題的時候,往往也會被看到的假象所迷惑。這一點,又哪能及得上瞎子呢?”
黑白爭先想再說什麼,瞎子竟提着燈籠走遠了。
他呆立了一會,再看時,瞎子已不知去向。
黑白爭先擡頭望了望這棵莊重威嚴的樟樹,暗歎了一聲,往前面的茶酒
館走去。他靜坐了一夜,苦想了一夜,肚子早已餓了。
店裡已有好些人。喝茶的喝茶,飲酒的飲酒。
黑白爭先有些驚詫,從這些客人的行裝看,他們都不是本村人。
柳村沒有客棧,他們都是從別處趕來的,而離柳村最近的村莊到柳村也得趕好幾個時辰的路,因此,他們能夠這麼早就到柳村,一定是半夜就開始上路了。
什麼事可以讓他們不辭辛苦到這裡來呢?
黑白爭先一看就知道這些人都身負武功,而且,有些還可以殺人於瞬間!
他揀了張靠窗的桌子,在他坐下的時候,他發現屋裡的人都偷偷瞪了他一眼。
茶酒館的老闆和夥計是同一個人,他自己送茶送酒,又自己收錢洗碗。
這一定是個不怕辛苦而又十分精明的人,他賺別人的錢,卻不讓別人賺他錢。
開水是他自己燒的,酒是他自己釀的。
很多人都不明白,他這麼大的年紀,爲何還要死死賺錢而不花錢。
如果換成別人,早已僱幾個夥計,自己坐在藤椅上享清福了。
如今,他雖然也有一張很不錯的藤椅,但那基本上是擺擺樣子,一天到晚,他很少有機會坐在藤椅上。
不是說生意忙沒功夫坐,而是他在沒生意的時候,也喜歡坐在硬板凳上。
所以,那張藤椅看上去還是嶄新的。
店老闆長得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五官端正,相信他年輕的時候一定很俊,一定有許多女孩子追他。
令人不解的是,他今年六十四歲,還沒有娶到老婆。
他沒老婆的原因衆說紛紜,不過,從他的名字就可以猜得出,他一定是太小氣,太會計算的原故,以致那些想嫁給他日後享清福的女孩子都紛紛嫁給了比他更窮的人。
他叫鐵算盤。
他的父母剛生下他,見他腦後又平又扁,便知道自己這個兒子日後定是精明之人,於是給他取了這麼名字——鐵算盤。
鐵算盤雖然精明,但他更聰明,他知道怎樣做生意,怎樣使你口袋裡的錢一分一分心甘情願地掏出來。
鐵算盤剛剛給另兩位客人泡了茶,又看見有人進來,忙笑臉迎過去,說道:
“客官請坐。”
黑白爭先坐下後,不說話了。
他在等鐵算盤的另一句話,因爲,鐵算盤還沒問他要吃什麼。
可是,鐵算盤始終不問:“客官吃什麼?”
兩個人,就這樣僵在那裡。
幾十分鐘過去了,一個沒問,一個沒說。
這麼奇怪的事情,也許全世界都不會多見。
可是,店裡的客人,好像對這種事情早已見多了,依舊飲酒的飲酒,喝茶的喝茶,沒有一人擡頭來看。
黑白爭先終於道:“你爲什麼不問我吃什麼?”
鐵算盤道:“我想,等你實在太餓的時候,自然會說的。”
黑白爭先道:“我第一次遇到像你這樣的老闆。”
鐵算盤道:“我也是第一次碰到像你這樣的客人。”
黑白爭先道:“可是我昨天就在你這裡喝了兩碗茶,又喝了兩碗酒。”
鐵算盤道:“我忘了。”
黑白爭先道:“昨天的事都忘記,你的腦袋幹什麼用?”
鐵算盤道:“我的腦子只想着今天和明天。”
鐵算盤接着道:“因爲昨天,不管我賺了多少錢,那都是已經成定局的事,而今天、明天就不同了,我也許可以多賺一分錢呢!”
黑白爭先道:“可今天、明天都會變成昨天的。”
鐵算盤笑道:“我同樣會忘了變成昨天的今天和明天,我這麼辛辛苦苦幹活,爲的是想多賺一分錢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