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琦落地便是京城裡的子民, 名頭倒是好聽,然而天子腳下也有餓殍。京城大居不易,貧苦的人家反倒不如住在鄉間的村民們, 住自家蓋的房、吃自家種的糧食, 過得尚且自在些。
韓琦十來歲便沒了父母, 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藉着幾分機靈勁在人來人往的碼頭討生活, 年紀一年年見長,麪皮倒越發白嫩了起來,瞧着像個讀書的娃子, 每每被那些粗漢子取笑。碼頭的日子不長久,最好不過是像那些漢子們似的, 頂着日頭風吹雨打地幹活, 領了工錢便吃酒耍骰子、回家便耍酒瘋打老婆。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韓琦漸漸起了心思,琢磨起立身之計。
可巧, 晴雯讓他去做掌櫃,他雖自覺能力不足,卻不想輕易放過這個機會,若沒了這事,想要混出頭可就千難萬難了。他雖然這麼想, 卻也怕搞砸了晴雯的鋪子, 此時公主府派來的童老掌櫃就頂上了用場。老人家不常說話, 一經事體都交給韓琦去辦, 等他辦好了, 才半闔着眼半是教導半是敲打地指點他。
韓琦自然是感激涕零,越發待老人家真心了幾分, 每日裡茶水都伺候好了,連洗腳水都提前伺候了,以弟子禮般恭謹侍奉。童掌櫃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默默任他做,亦沒有阻止他。韓琦見狀,心下大定,安下心來,踏踏實實地打理鋪子,爲開業做準備。
這麼忙乎了一陣,韓琦便上門請晴雯去看鋪子,順便選個開張的黃道吉日。
晴雯見了改造過後的成衣鋪,亦是大吃一驚,她雖甩手把事情都交給了韓琦,萬想不到能做到如此地步。
因爲原先的鋪子不大,童掌櫃便做了主張,把隔壁的茶鋪子也買下了,並在一處。門面重新裝修,內裡開了扇門把兩個兩間店連在一起。
因這兩個鋪子面積不大,也沒有二樓,聽了晴雯的一部分計劃後,童掌櫃便重新佈置了一番。原先的成衣鋪還做成衣鋪,新買的鋪子另擺了櫃檯,放一些女人家用的小玩意,譬如花露、脂粉、繡帕一類,此間也做女眷單獨的休息處,與外間的成衣鋪隔開。
成衣鋪裡也擺了櫃檯,卻只在門口處掛了幾件成品。餘下便是各色固定在木板上的布料樣板,這些木板都掛在牆上,給人翻看,若有意細看的再搬了整匹的料子出來。另外還備了幾本大冊子,上面有各式的衣裳款式圖片,用工筆畫描摹得十分精美細緻。
這兩間房都佈置得很爽利,瞧着既簡單又明亮寬敞,客人一走進去便覺得舒坦。鋪子的一角還放了桌椅備了休息區,給人歇腳,提供簡單的茶水。
因着晴雯的提議,這處鋪子只招待女客,韓琦就只招了兩個清秀的小廝,後頭幹雜活的也只安排了粗使的婆子。原本晴雯想過店裡可以招短工,最好可以找年輕的女子,這樣服侍女客人也方便一些。韓琦卻有些爲難道,這年頭好人家的女兒是輕易不會出來討生活的,只怕店裡招女工,會被人潑污水。
晴雯到底也覺得不妥,以她一己之力去挑戰整個社會,到底是異想天開,也就只說說罷。原本她還興致勃勃畫了幾張衣裳設計圖,不過看到韓琦露出爲難的神色,她便默默地收了起來,只等以後有機會再向客人們推銷。店裡的一些花露脂粉確實是按照她的方子制的,這方子倒不是她的,而是當時在賈府時,林黛玉閒暇時指導她和紫鵑等人做出來的。這會,林黛玉應該早就回到揚州,承歡膝下了吧!晴雯暗暗思忖。
等韓琦聯繫好了進貨渠道和布料商,又有繡娘和裁縫一併都延請好,一干人等都定了契約和工錢,又到衙門備了案,辦了手續,這才抹了把汗,對着童掌櫃露出一個笑意。等童掌櫃點了頭,他纔敢上門去請晴雯來驗收成果。
若是沒有藉着公主府的一些渠道,只怕這鋪子一時半會還支撐不起來。韓琦一顆心還虛着呢。
店鋪的名字也定了下來,虞美人。這一點倒是全了晴雯的惡趣味。童老和韓琦自然也都沒有異議。
晴雯走了一圈,見沒可挑剔的便說:“現在秋老虎正盛,開張那天店裡可以向客人提供一些菊花茶,敗火。”
“我省的。”韓琦一面答應一面點頭。
晴雯輕笑了一聲:“是我糊塗了,白囑咐了,這事韓掌櫃都預備好了。”她兩眼瞧着,韓琦迅速地成長起來,人也沉穩了幾分,只因生得面嫩,他自家怕被人看低了去,越發板着臉做正經狀。
被晴雯這一打趣,韓琦便微微窘迫。
童掌櫃在一旁補充道:“這小子是個勤快的,這段時日也跟着我識字看賬本打算盤,說是做掌櫃的不能什麼都不懂,被人矇騙了去。我還笑話他,一口能吃成胖子不成。不想,他如今雖不熟練,竟練會了算盤,賬本也懂得看一些了。”
“是童掌櫃不嫌棄我愚笨。”韓琦微紅着臉低聲道。
晴雯心下暗歎,對韓琦多了幾分佩服。他就像那路邊不小心落下的一顆種子,只要一有機會,便拼命地朝外伸展,頂開壓在頭頂的石頭,探出稚嫩的幼苗,有一點雨露陽光便能他迅速長大茁壯起來。
鋪子的後院也已經理出來做工人們的休息處和倉庫。晴雯看了一圈,覺得佈置得井井有條,便沒再多說,和童掌櫃並韓琦揀了個宜開張的日子定了下來。
韓琦臉上流露出意氣勃發的笑容。晴雯也被他感染得開心了幾分,定好了開業那天會準時過來,這才坐了轎子回公主府。
……
爲着去參加謝府的賞菊宴,宮嬤嬤做主又給晴雯裁了幾件衣裳,晴雯原本對這些便不大在意,見衣櫃裡塞滿了衣裳,好多衣服還沒來得及穿便過季了,且她這一年又長得快,自覺有些浪費,到底把宮嬤嬤勸住了。
雙琴要給她打扮,也被晴雯攔住了:“我只是過去湊趣的,不是去給人下馬威的,素一點就好。何況我尚未及笄,不必打扮得太過喧賓奪主。”
雙琴皺着眉頭道:“這也太素了,只梳個雙環髻,綁了綵綢髮帶,一件飾品不戴,身上的衣服顏色也素淨,讓小姐這麼去參加宴會,我非被宮嬤嬤罵死不成。”
晴雯拗不過她,又戴了耳環和項圈,裙子也換了條石榴紋面的百褶裙。打扮停當,這纔出了門。
謝府雖然退出了一等豪門的行列,但是勉強也算是個二三流的世家。府裡的親眷多年下來也不少,正當齡的年輕女孩也有好幾位。謝阮阮既是主人,一早就候着晴雯,又領她去認識其他姑娘。
宴席擺在花園裡,席上坐着幾位姑娘。
謝阮阮雖是大房,卻排行第三,前頭還有兩個是二房的姑娘,大姑娘謝飛飛生得眉目端正,後頭跟着庶出的妹妹,是二姑娘謝綿綿,瞧着很乖巧,兩人坐在一起,時不時頭挨着頭低聲說些話。謝阮阮說只請親戚家的小姐,果然是如此,除了二房的兩位小姐外,還有周芷和柳含煙。周芷的母親是謝家已出嫁的姑奶奶,柳含煙卻是謝阮阮的親表姐,如今借住在謝府,正是人如其名,生得嬌嬌怯怯有幾分嬌弱。謝阮阮待她也是從不敢大聲說話,十分和氣。
謝阮阮當介紹人,領着衆人見了晴雯,大家這才一一落座。只因晴雯尚且有幾分陌生,席面上便有了幾分安靜。半晌,周芷大方地笑道:“早聽說妹妹了,始終無緣一見,今日可好了,我回去定告訴家中的姐妹,好讓她們都羨慕我。”
謝阮阮小聲解釋道,周芷的周便是周貴妃出身的那個周家。京城裡世家之間彼此聯姻,此事並不少見。晴雯心中記下,便對周芷笑道:“這下瞧見我,有沒有發現我是個三頭六臂的,還是從那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謝阮阮捂着嘴笑。周芷瞪大了眼睛,詫異道:“竟是個促狹的。”
謝飛飛與謝綿綿也跟着笑了一聲。柳含煙見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晴雯身上,無人搭理她,心上有些委屈,開口輕聲道了句:“晴雯妹妹比我小一歲,我能叫你妹妹嗎?”
晴雯一愣,瞧着她輕如煙霧的目光,輕輕點頭。
謝阮阮臉上的笑意微微收斂了起來,眼中閃過一絲不虞,隨即笑着招呼衆人吃茶果。柳含煙靠近晴雯,拉了她緊挨着說話,卻只問她身上的衣裳,又問她的繡帕哪裡得的,林林總總的。晴雯應付了幾句,便看出這姑娘的心性,是個心眼多的,你若敷衍她幾句,她便要哭不哭地看着你。
周芷接了謝阮阮的暗示,對她倆笑道:“含煙妹妹,今天晴雯妹妹是客人,你可別只纏着她一個人,好歹讓我們也和她說幾句話。”
柳含煙臉一僵,強笑了一聲,慢慢把身子坐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晴雯對着周芷感激地笑了下,周芷調皮地眨了下眼睛。說是賞菊,衆人的心思都沒在菊花上,倒可憐了那擺在亭子裡的幾盆菊花。不一會,謝阮阮拉了晴雯去她的房間:“難爲你了,含煙姐姐實在是纏人得緊,我往常也不愛應付她,只是不叫上她,她又該多心了。”謝阮阮嘆了口氣。
晴雯捏了捏她圓圓的臉蛋,笑道:“別嘆氣了,快成老太婆了。”
謝阮阮伸手去撓她。兩人滾在炕上,鬧了一會。謝阮阮好半天才坐了起來,臉色紅撲撲的,有幾分羞惱有幾分猶豫地看晴雯。
晴雯怔了一下,輕聲道:“有什麼說不出口的?”
謝阮阮把丫鬟們都打發了出去,這才趴在晴雯耳朵邊小聲說:“我說了你可別笑話我。”
晴雯點頭。
謝阮阮依舊紅着臉,吞吞吐吐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