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孫澤默唸“欲拒還迎”自我洗腦,跟腳上釘了釘子似的站在教練車旁不挪窩。
杞文看了他半晌,嘆氣:“你傻站着也沒用, 今天不開這車。”
孫澤找了個蹩腳的理由說:“我今天沒騎自行車。”
杞文說:“那你怎麼來的?”
“走來的。”
“走回去。”
孫澤嘴一癟, 哀怨地望着他。
杞文扛不住他的小眼神, 招招手:“別杵木樁了。”
孫澤立刻顛顛地跑過去, 臉上雲銷雨霽。那憨樣, 杞文瞧着都樂了,感覺他後面還有一條尾巴在搖。
“今天換輛車,”杞文從兜裡掏出一把車鑰匙放他手裡, “上去。”
孫澤順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不遠處的駕校車,難以置信地指向自己的鼻子。
“我開?”
“你以爲呢, ”杞文鼻子裡發出一聲哼, “你要是能三天學會上路想多開都沒機會。”
孫澤瘋狂搖頭:“不行, 不行,我開不了的。”
杞文最看不下去他這慫樣:“有我在, 怕什麼?”
他押着孫澤坐進車裡,把他的頭往下按,讓他看副駕駛座下面安的腳剎。所有駕校的練習車都會多安一個給教練踩的剎車——他們也不敢隨隨便便讓新手上路。
孫澤稍稍安了心,萬一他把剎車當油門,還有一個剎車是管用的。
杞文說:“開吧。”
孫澤深吸一口氣, 回憶杞文教過的內容, 做完起步前的準備, 慢慢踩下油門。
比想象中順利, 除了第一腳踩重了, 車子一頓一前,後面開得都算平穩。孫澤緊張的心情終於舒緩了一些, 只是背脊依舊繃得筆直,彷彿坐的不是皮椅而是老虎凳。
“沒事,慢慢開。”
杞文照顧他的情緒,說話比平時溫和了許多。
孫澤餘光掃過去,只見他單手支頭,嘴角噙笑地看着他,頭髮被灌進來的風吹得亂稍顯凌亂。
“就第一次上路來說,你表現的還行。”
孫澤忽然想到,往常的這個時候,是他坐在副駕駛座上用同樣的目光望着杞文,用眼神記下他的每一個微小的動作:堵車時的擰眉,沒趕上綠燈時的咂嘴,聽到喜歡的音樂時的微微晃動……
他忍不住側過頭,想要看得更仔細一些,手順勢一帶,車頭轉向了左方。
這時,孫澤的耳邊傳來杞文的一聲大吼。
“白癡,看路!”
車輪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音,車子險而又險地擦過迎面駛來的轎車停在了路邊。
兩人都心有餘悸地坐在車裡喘氣。
孫澤訥訥道:“教練……”
“別叫我教練,”杞文的手攥着方向盤,手心直冒冷汗,“誇你幾句就上天了,一個人不夠,想兩個人一起昇天是吧?”
“對不起。”
“對不起有用要警察做什麼?”
孫澤不說話了。
杞文恨不得揪下他的耳朵:“你剛纔想什麼呢,開車給我走神。”
孫澤抿了抿脣,說:“想你。”
於是輪到杞文不說話了。
孫澤接着說:“對不起,我一不小心看你入了迷。”
杞文沉默地解開安全帶,開門,下車。
孫澤慌了,連忙跟着下車。
“都是我的錯……”
孫澤的話音截然而止,因爲他看到他的教練站在路邊捂着臉,紅暈從他的指縫間漏了出來。
“教練……”
“不管你在想什麼,沒用。”
孫澤站在杞文的身後,目光在他臉上一掠而過,不自然地扭頭望着天空,感到自己的臉上也隱隱冒起了熱氣。
他不停回想教練臉上的那抹紅,很難不讓自己往好處想,原本快死掉的幼芽再度破土而出,生命力頑強到他自己都害怕。
過了一會兒,杞文說:“上車。”聲音恢復了以往的冷聲冷調。
孫澤偷偷瞄了一眼,沒瞄出個所以然,只得往副駕駛座走。
杞文叫住他:“那不是你的位置。”
孫澤詫異道:“你還敢讓我開?”
“沒聽說過哪裡跌倒哪裡爬起來嗎,”杞文在他小腿上一踹,“不練永遠不會開。”
孫澤吃疼,曲起腿揉了揉。
“跟不試永遠不知道一個道理嗎?”
杞文點頭。
孫澤乘勝追擊:“那教練願意跟我試一試嗎?”
杞文沒料到一個傻蛋腦子轉的能那麼快,話一噎,半天沒答上來。
孫澤忐忑而期待地看着他。
杞文咳了兩聲,說:“科目二考試的名字我給你報上了。”
“啊?”孫澤有點跟不上他的腦回路。
杞文接着說:“科目二考完第三天就是科目三。”他眼睛往車裡一掃,“在我這學了兩個月,該到亮劍的時候了。”
孫澤開口:“試……”
杞文說:“試什麼試,過不了唯你是問。”
孫澤得不到想要的答案,鬱悶地坐到駕駛座,小眼神一瞟一瞟的,要多幽怨有多幽怨。
杞文別開頭:“別看我了,看路,啓動!”
“哦。”
孫澤拉下保險帶,他發現他的駕駛之路任重而道遠。
兩個禮拜後,孫澤有驚無險地考過了科目二,一同考的八個人中就他一緊張用掉了一次機會,其他全都滿分通過。
杞文請所有人搓了一頓館子,跟他們說好好吃明天才是重頭戲。
舒方給了孫澤一個眼神,問:“教練,如果我們科目三過了會怎麼樣?”
杞文說:“過了就會考科目四。”
舒方吐吐舌頭:“沒獎勵嗎?”
杞文說:“獎勵你們再搓一頓。”
全體歡呼:“好耶,還是教練請客嗎?”
杞文冷酷地打破他們的幻想:“過的每人交五十,沒過的自己打車回家。”
“切……”
噓聲陣陣。
杞文瞧着他們笑了笑:“以我的經驗,每次考試總會有那麼一兩個人掉鏈子。”
他的目光依次掃過學員的臉,在孫澤處多停留了一秒,頓了頓,才收回視線。
“希望你們能給我點意外。”
孫澤心虛地低下頭,抿了口飲料,恐怕能給杞文意外的人不會是他。
第二天杞文問他有沒有信心,他說有。
從考場出來後,杞文又問他有沒有過,他說沒有。
杞文眉峰一聳:“哪兩個地方出問題?”
路考和科目二一樣有兩次機會,一次失誤如果能及時調整過來還是可以順利過關的。
孫澤說:“我忘記拉手剎了。”
杞文憋氣:“第一次你就忘了手剎,這麼久都不長記性啊。”
孫澤捏捏耳朵,沒說話。
杞文問:“還有呢。”
孫澤說:“考官叫我下坡起步,我沒開過,怕熄火不敢開。”
“下坡起步最容易了,我第一次遇到下坡起步怕熄火的,而且你怎麼那麼慫,不敢開考什麼駕照。”杞文沒好氣地說,“你未來幾年絕對是我反面教材中的反面教材。”
“幾年?”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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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澤定定地看着他:“這樣,你能記住我幾年?”
杞文承着他的目光,靜默片刻,嘴角一壓,面上陰雲密佈。
“你是故意沒考過?”
孫澤沒有否認,他也不知道下車的那一刻到底是害怕了,還是打心眼裡的慶幸。
杞文簡直氣笑了:“你是豬腦子嗎,考試不用交錢的?”
“我有打工賺錢。”
“有錢考試玩啊?”
孫澤搖搖頭,伸出手:“不好玩,我緊張的手心都是汗。”
杞文嫌棄地在他汗溼的掌心重重一拍。
“知道不好玩還搗蛋。”
孫澤悶聲問:“教練爲什麼把我安排在第一批考試?”
杞文別開臉:“吃了你家那麼多豆瓣醬,總得辦點事。”
“你不是說不收食物賄賂嗎?”
“囉嗦,輪不到你考慮,你按我的要求來就行,我保證你順順利利拿到駕照。”
“不行的,”孫澤說,“我出去了也是馬路殺手。”
杞文瞪眼:“你在懷疑我的教學能力?”
“我懷疑我的學習能力,”孫澤合起兩隻手搓了搓,“爲了祖國交通的未來,你再多教教我好不好?”
杞文盯着他,欲言又止,一句話在肚子兜兜轉轉,好半晌才吐出一個氣音。
唉……
生活不是數學題,很多事不是換一種解法試一試就能解開的。
然而杞文有時連自己的想法也拎不清楚了。
儘管舒方順利考到了駕照,但是她和孫澤的革命友誼並沒有就此結束,因爲她憑藉自己敏銳的嗅覺成功捕獲了釀出戀愛酸臭味的源頭——他們年輕英俊的教練。
“你很有想法。”這是舒方多方位觀察後對孫澤唯一的評價。
孫澤說:“我也很有眼光。”
舒方當即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孫澤瞅着她的白眼愈發堅定了教練是天下第一好看的人的信念。
然而就是這麼一個好盟友,爲他帶來了驚天動地的大新聞,差點撼動了他堅不可摧的決心。
這天舒方約他在學院食堂碰面,吃了他一碗炸醬麪、一杯雞蛋羹、一塊大雞排,才抽出紙巾抹抹嘴,朝一臉無語的孫澤說:“你問過教練的家庭環境沒?”
孫澤紅了紅臉,說:“沒發展那麼快呢。”
舒方放下紙巾,拿出手機:“教練要不是單身咋辦,男小三也是小三。”
孫澤說:“我早問過了,教練沒對象。”
舒方調出一段視頻給他看。
“那要是離異的單身爸爸,或者老婆沒結婚先跑路了呢?”
“怎麼可能……”
孫澤原本底氣十足的話在看到視頻的瞬間轉了個彎,降了個調,後勁不足地湮沒在了受驚的脣瓣間。
視頻顯然是偷拍的,拍攝人心很虛,畫面抖啊抖的,但這並不影響孫澤看到他愛慕許久的男人熟練而溫和地照顧一個兩歲左右的小朋友。無論是動作還是神情都不能用幫朋友帶一會兒小孩來解釋。
孫澤思量再三,只得出一個結論。
“你……確定不是雙胞胎嗎?”
舒方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年輕人要直面慘淡的人生。”同時毫不客氣地順走了他沒開封的酸奶。
接下來的日子孫澤都過的魂不守舍,一心想問個清楚,他一條短信編輯了無數遍都發不出去,打了幾通電話話到嘴邊總是莫名噎住。
沒想到最後令他下定決心的竟然是他老媽。
晚上七點半家裡的電視準時播放愛情肥皂劇,他媽媽雷打不動地坐在沙發上,一面嗑瓜子一面批評男主角。
“老大一個男人,有腳有嘴的,自己去問個清楚很難嗎,非要孩子都生才發現是誤會,造孽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對着短信草稿箱抓耳撓腮的孫澤聽了簡直醍醐灌頂。
電話問不出口,他就當面問,一生一次的戀愛萬一能成呢?
他放下手機咧着嘴說:“哎喲,我親媽,明天的碗我也洗了。”
他媽媽給了他一個“我怎麼生出這麼個傻兒子”的眼神,可惜沉浸在自己思緒裡的孫澤是品不出來了。
他在第二天急匆匆將杞文約了出來,路過花店挑了一捧玫瑰,開始在路邊傻等。
杞文老遠就看見了捧着花的傻蛋,他的車子在他面前一停,車窗搖下來是一張不悅的臉。
“我不是快遞公司,不提供送花服務。”
孫澤難得沒露怯,手一伸,說:“送你的。”
花瓣爭先恐後地擠進車窗裡,邊緣的幾朵倒黴花不幸被刮落了幾片花瓣,飄飄落在副駕駛座上。
杞文艱難地透過玫瑰的縫隙捕捉孫澤的臉。
“你腦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