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哲人尼采說過——“只有歷經地獄磨難的人,纔能有建造天堂的力量。”」
——中央編譯出版社《卡夫卡全集》·序言——
SUV在長街的一處停下,車廂裡的氛圍冷得像是墳墓。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也都沒有行動。
年輕的男人和年輕的女人隔着中央的過道走廊,坐在兩張獨立的扶手椅上,如雕像般沉默,像是剛剛戰鬥完畢的阿旺和奧古斯特並排趴着,盯着空空如也的投喂盤,盤桓不去。
盤子代表着可能。
盤子在那裡,可能性就存在。
萬一呢?
萬一傻冒機器出了故障,鏟屎官定錯了時間。下一秒,“叮”的一聲,就有新的純肉粉餅乾嘩啦一下,掉落下來呢。
只要還守在投喂盤旁邊,這樣的可能性就似乎存在。
這個冷的像墳墓的車廂,也像是被舔的乾乾淨淨的空盤,代表着一種被期待的可能。
伊蓮娜小姐大聲說“我們沒有辦法繼續合作下去了!”。顧爲經則則沉着聲音迴應“那我不是你所期待的那個人”。
畫展的宣傳冊被揉成碎片。
話題重重的摔在地上,濺起滿地的殘渣。
可既然兩個人都沒有走。
那誰又能說,這世界上就真沒有搖一搖魔杖,念一句“恢復如初”的可能性存在呢?
倘若唸錯了字母,把“S”念成了“F”,再睜眼時,可能會發現自己正躺在地板上,一隻荷蘭大奶牛正在站在你胸口,一邊跺蹄子,一邊哼着莫扎特的小星星。
可若是念對了。
那——
也許滿地的瓷片也可以逆着時間飛起,重新拼成一隻精巧的茶杯。
SUV停在原地,艾略特看着長街上駛過的車流,大氣也不敢出一下,一直通過後視鏡偷偷瞥着後排。
顧爲經和安娜各坐在一側的椅子上,從後視鏡望去,他們之間明明空無一無,卻彷彿有冷漠的巨大冰川將兩人隔開。
哦,也不是真的空無一無,兩人之間還有隻圓滾滾的貓貓!
那隻顧先生養得圓圓肥肥的狸花貓坐在第三排的中間,在後視鏡的視野裡,正好處在畫家和他的經紀人之間,在那裡磨着牙。
艾略特總是覺得。
就在下一秒,也許那隻貓就會喵的一聲,跳到兩個人之間的某個人懷裡。
也許顧先生和伊蓮娜小姐會突然之間一起笑起來,會繼續討論起畫展相關的趣事,會商量着相關的布展事宜,或者也許是嘲諷戴克·安倫,會吐槽馬仕三世的小氣……
就像過去的很多天裡,她所見到的那樣。
就像剛剛的爭吵沒有發生過一樣。
艾略特不希望看到兩個人不歡而散,顧爲經付出了那麼努力,伊蓮娜小姐也付出了這麼多的努力。這件事應該有個更好的結局。艾略特也在期待着顧爲經的畫展。這段時間,可能是她爲安娜工作的幾年裡,見到的伊蓮娜小姐最有獲得感和滿足感的日子。
只要那扇門沒有打開。
只要兩個人還沒有分開。
這種可能性……便始終存在。
只要有一個開口就好了,只要他們轉過頭,對上了眼神,一起摸摸貓,討論討論到底是奧古斯特欺負了阿旺,還是阿旺欺負了奧古斯特。
一切就這樣過去了。
“我真奇怪——你到底有什麼資格對我說這些話。”
艾略特聽見,坐在椅子上的安娜,用很輕聲的開口。
“聽你的那個口氣,我還以爲,今天坐在我旁邊的是達芬奇。不,你不是達芬奇,你也永遠都成爲不了達芬奇。”
“我告訴威廉姆斯,往後每一次拿起小提琴的時候,都請要牢牢的記住,自他年少起,就夢寐以求所擁有的一切,都曾擺放在他的身前。可惜,他沒有能力去拿起它。他有天賦,但不夠堅定。”
“同樣的這句話,我也要去把它送給你。”
阿旺在後座上,猛然豎起了尾巴。
精彩的比賽。
硬!
就是不能慫。
鑼聲響起,歡迎來到男女混合無限制格鬥賽的比賽現場,上一回合,我們剛剛欣賞到了來自顧爲經選手的精彩演出,現在,來到了伊蓮娜小姐的回合。現在,她提着女子花劍上場,這位來自奧地利的年輕選手雖然時常坐着輪椅,但從小經歷過長年的擊劍訓練,有過豐富的參——
等等,注意看。
伊蓮娜小姐出手了。
對。
撓他耳朵,彈他腦門,戳他,狠狠的戳他!
後座上的貓貓評委小口小口的咬着填加了貓薄荷的磨牙棒,如同電視機之前,嚼着薯片,收看轉播的阿宅。
“你沒有超出常人的意志,你沒有成就真正偉大的意志去成就這一切,你是一個失敗者。”
“你的父親把你像是丟垃圾一樣,在出生起,就丟在了腦後遺忘掉了。所以……你每一天,都活在那樣的恐懼裡。這是一種來自原生家庭的心理缺陷。”
“你總是習慣拋棄自己。就像垃圾總會喜歡把自己丟進垃圾堆。”
“你沉迷於扮演‘PLOM’的遊戲,Poor Little OLD ME,哦,可憐而又弱小的我。”
安娜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眩暈。
也許正是因爲這樣的眩暈感,讓她幾乎很難理解自己正在說什麼。
也許正是因爲她理解自己正在說什麼,所以她才覺得眩暈。
有沒有某一刻。
你覺得自己心中充斥着一種強烈的慾望,你像是被魔鬼控制住了,說出了一些幾乎無法被人,甚至永遠無法被自己所原諒的話語?
說話之間,你整個人都像是渾身失重,整個人都像是正站在萬丈高樓的樓頂,俯視着腳下的無底深淵。
伊蓮娜小姐就有着這樣的感受。
她像是雜技演員站在紐約帝國大廈的天台上,也像是蘿絲小姐翻過圍欄,面對波濤洶涌的大海。
蘿絲翻過泰坦尼克的圍欄的時候。
她會覺得眩暈麼?
安娜覺得眩暈。
安娜覺得憤怒,安娜也覺得恐懼。
憤怒在於你對於生活的無能爲力,恐懼……恐懼則是對於命運的眩暈。
有人認爲,從哲學上看,人之所以恐高,站在高處往下看的時候,會感受到頭暈目眩,本質上並非對於“高度”的天然畏懼,而是對於“可能性”的天然畏懼。
你突然意識到了,有這樣一種可能性存在——
你可能掉下去,你可能終結這一切,你可能狠狠的拍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所以你頭暈目眩。
新加坡的巨輪上,她和顧爲經聊天,玩着COSPLAY遊戲,說“YOU JUMP,I JUMP”的時候,她是一點都不頭暈。
因爲。
她心底裡知道這種可能性不存在,她不會“跳到海里去”,她不會就這樣終結自己所在意的社會關係。就算十來分鐘後,她真的JUMP了,她也不眩暈。
因爲她不是爲了“終結什麼”而翻過了欄杆。
現在。
伊蓮娜小姐翻過了欄杆,面對着身前的萬丈波濤。
她被顧爲經的話語刺傷了。
而她,她也可以讓對方感受一下,這樣的滋味。
年少的時候,安娜讀書,讀卡夫卡——奧匈帝國曆史最著名的小說家的作品。
卡夫卡的小說裡總是充滿着一羣孤獨絕望的人,往往還伴隨着強烈的自我毀滅的傾向。
卡夫卡的父親經常嘲諷卡夫卡的文學夢想,他的一生都困在某種強烈的父子傷痛之中。
卡夫卡寫了很多很多,相近的人們用最惡毒的語言,狠狠的彼此傷害的故事。卡夫卡說,寫這些故事的時候,他想象着自己是怎麼報復父親,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種強烈的痛苦,強烈高潮般的快感之中。
頭暈目眩。
當他寫那些傷人的故事的時候,他寫那些殘酷而犀利的諷刺的時候。卡夫卡自己都不清楚,他真正想做的事情是讓對方感受到痛苦,還是在一種自我毀滅傾向的作用下,讓自己感受到痛苦。
卡夫卡說,他的寫作不過是想要哭訴那些無法撲在你懷裡所訴說的話。
伊蓮娜小姐意識到,自己可以惡狠狠的傷害顧爲經,她可以做到。
她可以狠狠的刺傷對方,刺傷這個不知好歹的人,可以讓他傷心欲絕。
他不想讓她在意,那她可以終結這一切。
安娜小姐COSPLAY着蘿絲。
安娜小姐向着萬丈波濤跳下。
她頭暈目眩。
“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在阿爾卑斯山的一次事故中遇難。但我永遠永遠都讓自己做一個真正強大,真正堅定的人。因爲真正強大,真正堅定的人,才能在這個世界的高處屹立不倒,把痛苦當成命運的試金石。”
“你卻永遠軟弱的留在了那一天。”
“只有真正強大,真正堅定的人,才能夠走到高處。因爲無論你喜歡不喜歡,這就是藝術世界的現狀。而你只選擇做一個命運眼裡的失敗者。這是命運試煉,他會篩選掉不合適的人,把他們丟進垃圾堆。沒有人能逃脫這場財富的試煉之外,這就是遊戲規則。”
“如果沒有美國收藏家的追捧,印象派也許很難在那個時間便點獲得成功。如果不是腓特烈二世是巴赫的粉絲的話,今天我們看到巴赫的故事,也許就會大不一樣。”
“梵高,梵高,梵高。”
安娜說道:“你覺得自己的性格——很梵高?”
“好啊。我們說了那麼多梵高是一個如此偉大的人,也許,也適時候說一些更加現實的事情了。梵·高難道人生過的就很成功麼?傳說中,梵高就是那種多愁善感到和別人吵了一架,就在展覽開幕的前夕,對自己開了一槍,最後死掉的人。”
“現在,你是時候又要把自己拋棄了,在這樣關鍵的時候。”
伊蓮娜小姐盯着顧爲經的臉。
她抿住嘴脣,平靜的說道。“如果是我,我想,我一定不會對爲自己策展的經紀人說這樣說話。”
艾略特揪住了靠椅的椅背。
“想要去做梵高,那就是去做你自己的梵高吧。”安娜說道:“要我說,你怎不去對自己的腦袋也來上一槍呢?”
“你怎麼還不走?”
“我判決你去死。”
——
顧爲經打開了車廂的大門,一言不發的走了出去。
伊蓮娜小姐對着他的背影,將車載冰廂裡的一隻小瓷杯狠狠的扔了出去,那是顧爲經上個聖誕節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她曾笑着說,看上去像是畢加索的風格。
這不是誇獎,因爲她覺得畢加索的陶器醜醜的,但……謝謝,她喜歡。
杯子砸在路邊垃圾桶的桶壁上。
碎成了一地瓷片。
伊蓮娜小姐嘭的一聲,重重的關上車門,她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的深深的呼吸,她不知道自己就這樣坐了多久,心情始終平靜不下來。
她想投身大海以獲得安寧。
各色雜亂的情感,則如大海的波浪一般,沖刷着她的身體。
“回去吧。”她說。
不知是對前排的艾略特吩咐,還是對自己說。
伊蓮娜小姐打開了車窗,吹了一會兒清清涼涼的晚風。
她揮了一下手。
“停車。”
她又說道。
“你們直接把車開回去。不要等我,我想要一個人去散會兒步。”
安娜說完話,打開了車門,從輪椅邊抽出了她的那隻折迭的小手杖,慢慢的獨自在夜風之中走着。
看上去失魂落魄。
艾略特爲難的想了想。
“你開車回去,這邊的事情我來負責。”
秘書小姐也下了車,“嘭”車門被艾略特用力的關上。
她遠遠地綴在後面。
她看着伊蓮娜小姐一個人,慢慢的,慢慢的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散步,最後倚靠在路燈杆邊站定。
像是一隻迷失了方向,對着萬家燈火發呆的樹懶。
咦?
這些人吵的快活,可是不是有些人忘了些什麼。
後方的三角窗之後,露出了一張貼在玻璃上的貓爪子。阿旺瞅着這對大戰一場,互相噴完垃圾話,出去吹風的鏟屎官公母留下的空蕩蕩的扶手座椅。
喵,我還沒有下車呀,喵。
沒有人要帶貓貓玩麼!
阿旺想了想。
它又專心躺平舔起了毛——
阿旺纔不要下去走路呢,阿旺要坐車車,現在,這輛小宮殿似的汽車就是阿旺大人一個人的行宮了。
它搖了搖尾巴。
起駕。
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