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您,楊哥,謝謝,只是……嗯,我這裡……”
老楊看見顧爲經把視線落在桌上的手提購物袋間,半響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Bingo!
他心中得意的哼哼,左手不由自主的去摸臉側的一粒黑色的小痣。
很好。
他楊老師就喜歡年輕人這幅沒見過世面,被他的豪爽鎮住,不知所措的青澀模樣!
這就對了,要的就是這樣的感覺。
他這次送給顧爲經的禮物和第一次見面的下午在停車場裡送給顧爲經爺孫兩人的那套奢侈品畫具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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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具是廠牌送的贈品,不管它值多少錢,1萬美元還是10萬美元,對楊德康來說都是不要錢白撿的,這種東西他能搞一個倉庫出來,又不方便直接放在網上轉賣,拿來借花獻佛端是恰到好處。
現在這套衣服是楊德康花錢買的。
購物發票上的每一新幣,都是摳門“楊扒皮”的真金白銀。
手錶不好買,便宜的沒份量,貴的?嗯,又有點實在太貴了。顧爲經還不值得老楊下血本送塊上萬新幣的勞力士,就算後鑲鑽的也不行。
風險投資,風險投資。
得考慮顧爲經真在那篇論文上把自己玩進去的風險,他的投資豈不是直接打了水漂?
送套衣服不多不少正好。
顧爲經這幅愣在原地的模樣,極大的滿足了老楊的虛榮心。
花錢要花的有滿足感。
裝逼要裝的要體驗感。
老楊看向顧爲經——
他是不是感受到來自大叔的溫暖,是不是心中有些震驚,有些不敢置信,有暖洋洋,熱乎乎的東西在涌動,彷彿在寒風蕭瑟的街頭溜邊喝了一碗熱乎乎的滷煮配炒肝。
是不是一滴感動的淚水馬上就要奪眶而出了!
“上道。”
楊德康很滿意顧爲經這幅呆呆愣愣手足無措的神情。
還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子容易感動,方便收買。
別害羞,哭出來,哭出來,被感動的想哭你就大膽的哭出來好啦!楊老師有一個寬闊的懷抱,可以任由他這樣十八九歲被震住的小夥子嚶嚶嚶的放聲哭泣,納頭便拜。
“楊哥,真的很感謝您,我很感動。”
短暫的錯愕後,顧爲經如老楊預期般的開口,美中不足的是。對方的語氣聽上去有點太寧靜了些。
“小事,小事——”
“但是,就在前天的時候,也已經有人送了套衣服給我,說是讓我上採訪的時候穿的。”
老楊話還沒講完,就聽見顧爲經的話語,忽的拐向了他沒有預料過的另外一個方向。
嗯?
這次換成楊德康呆住了。
還有這事兒?
轉而。
楊老師怒了。
他在那裡烘托了半天,開車去萊佛士酒店的路上裝了一路的逼,對顧爲經的衣服挑剔了半天,不就爲了這一刻的麼。他忙忙碌碌的又澆水,又施肥的,怎麼能讓外人把人情給撿走了。
他心中的殺手本能驟然發動,隱隱感覺到了有壞人要勾搭他老楊田裡的小菜苗。
不知死活!
他個子雖然不高,但真把他楊德康當成武大郎啦!
“誰送的?”
老楊皺起了眉。
這種時候會接觸顧爲經這樣身處麻煩漩渦,又似乎有一定潛力的年輕藝術家的人是誰?
他覺得自己猜到了真相。
“聽口氣,不是你爺爺送的吧?要是你爺爺送的,楊哥沒什麼說的。但要是外人送的,你應該謹慎一點的,你是不知道,那些人一個個抱着的都是什麼樣的心思?很多人都壞着呢……是哪裡來的藝術品經紀人?亦或者是什麼服裝品牌贊助商?他們怎麼找到你的。”
中年大叔盯着顧爲經,語氣裡的痛心疾首之情,彷彿賣油燒餅的漢子看見了自家小媳婦和隔壁王婆勾搭在了一起。
這些人不乾淨的!
“經紀人這行水深着的吶,有些不要臉的就是看中年輕人容易受誘惑,隨便花個萬八千塊錢,就在那裡騙別人賣身給他。嗬,還有那些服裝廠牌,這裡面水就更深了。這種公司的禮物更要慎重,商業合同尤其不能亂籤,就不說馬仕畫廊那裡是有限制的。你自己也得有長期規劃,如果你有楊哥這樣的老成持重的經紀人,你就懂了,有些時候,年輕時隨隨便便籤的幾千刀的贊助合同,等成名以後,搞不好會讓你丟掉上百萬刀的大的聯名合同的……”
老楊腦袋搖晃的跟波浪鼓似的。
“唉,你做決定前,怎麼能不問問你楊哥。”
“我沒有籤合同,也不是商業代言或者有經紀人接觸我,是《油畫》雜誌那邊送來的禮物。”
顧爲經耐心的解釋道。
他索性走過去,直接拉開了一側的衣櫃。
“《油畫》,真的假的,不是被人騙了吧,我從來都沒有聽說過,《油畫》雜誌會送給採訪對象禮物什麼的。”
老楊心中的牛仔舉起了懷疑的獵槍。
“顧老弟,你不知道,這種權威雜誌行事風格可端着了,在它們眼裡永遠只有別人討好它們的份,別說禮品,無論採訪多大的咖,人家慣例都是不給通稿費的,一毛錢都沒有。不管採訪的是初出茅廬的新人,還是達米安·赫斯特啥的,全都一毛錢不……呃。”
老楊站起身,跑到衣櫥邊瞅了一眼。
牛仔又把懷疑的獵槍放下了,若無其事的看天吹起了口哨。
「佛萊士裁縫店」,老楊瞅見了收納袋上的英文字母。
做爲資深裝逼愛好者和喜歡酷酷衣服的“型男”,楊德康早就聽說過這家新加坡歷史最悠久的裁縫店的威名。
老楊還跑去裁縫店裡轉了一圈。
詢了一下價格後,哼哼着歌離開了。
還是把羊毛留給小羊羔們禦寒吧,到冬天多冷啊,老楊可是個很有愛心的人呢。
以老楊的收入,也不是咬牙瀟灑不起,只是普通的料子穿起來沒意思,好的那些……他的衣服已經很多了,與其把錢花在這上面,不如攢錢把他的718升級成911,更有滿足感一些。
“呃,呃……”
“它不便宜吧。”老楊在衣櫥前哼哼了半天,最終異常困惑的問道,“你到底做了啥,能讓《油畫》雜誌社送這樣的禮物給你?”
“訂單的價格是五萬多新幣。”
顧爲經拉開衣袋,取出衣服。
懸垂感極好的面料從拉鍊裡傾泄而出,帶着蠶絲般的光澤,外套收腰較窄,被剪裁得既得體又凌厲,犀牛角磨製成的雙排扣在燈光下孕育着光澤,彷彿正在等待着擊發的獵槍的子彈。
“準確的說,這是它們的新任經理安娜·伊蓮娜送給我的私人禮物。”
年輕人捏住一粒釦子。
……
新加坡。
濱海藝術中心。
天氣稍微有一點點的陰,午後的太陽像是印象派畫家隨手點上去一抹黃金色斑,朦朧的綴在城市的上空,把藝術中心酷似榴蓮造型的玻璃幕牆塗抹上黃色的油脂,彷彿熟透的果子。
今天的濱海藝術中心裡的那場講座對很多人來說,也像是熟透的榴蓮。
愛之極愛。
恨之極恨。
在這樣或愛或恨的情緒籠罩之中,一輛轎車駛向了展館側方的林蔭小道。
藝術中心在設計之初,就被設計成了具有複合功能的城市地標性建築。
它由接近十個承擔不同職能的建築部分組成,除了視覺藝術中心外,還有多媒體展館,一間歌劇廳,一個能供大型交響樂團演出的音樂廳等等。
雙年展期間爲藝術家們所舉辦的獨立講座,慣例被安排到了歌劇廳之中。
銀灰色的短軸寶馬轎車在藝術中心西側的停車場停穩,兩側的車門幾乎同時被拉開,副駕駛的位置上下來的是一位看上去二十許的年輕人,穿着深色的外套。
他看上去十分令人印象深刻,腰挺的很直,皮鞋踏在地上,整個人散發着希臘雕塑般的質感。
“雕塑般的人”——這樣的詞彙往往被用來形容那些讓人耳目一新的美男子和漂亮女人的,放在這位年輕人身上,卻不準確。
準確的說。
這樣的修辭,它的定義本身就很模糊。
當時尚雜誌的編輯形容米蘭時裝週上某位女模特“宛如維納斯雕塑般引人矚目”的時候,她所指的到底是哪種風格的維納斯呢?
世上有超過一千座不同風格的維納斯雕塑。
盧浮宮裡“斷臂的維納斯”是維納斯雕塑,而考古學家們在奧地利挖出來的用石灰石雕成,擁有十月懷胎般誇張大肚腩的土黃色的維納斯,換算成正常人,體重至少超過200公斤,搞不好比酒井一成還富態的雕塑,當然也是維納斯雕塑。
後者源於一萬年前人類的最原始生殖崇拜,同樣也來源於關於‘美’的想象。
用文藝復興時期羅馬雕塑家的作品來形容這位年輕人,也顯得不太恰當。
米卡朗基羅的“大衛”雕塑?
不。
那樣的雕塑太層次分明瞭。
比起米開朗基羅或者同時期那些雕刻家們的作品,他給人的感覺更像是早期希臘過渡時期的那些哲人像——比起面容的刻畫,更強調整體的氛圍美。
寧靜,溫潤,平和。
清瘦而腰背筆挺。
兩肩舒展的張開,面容平淡有神,褲管堅硬的垂向地面,身上的的正裝外套也很有古雅的質感,不顯得張揚華麗,風格舊的恰到好處,躍動的身體曲線被內斂在裁縫乾淨的線條修飾裡。
年輕人穿着他的衣服望向濱海藝術中心,會讓別人想起,畫上穿着披肩長袍即將與人辯論的蘇格拉底。
不是雅克·路易·大衛的那種,更像是拉斐爾《雅典學院》的風格。
從駕駛位上下來的中年大叔也很……令人印象深刻。
他看上去就像是剛剛發現隔壁藥鋪的西門大官人經常往自己小院子裡跑的賣燒餅的漢子,至於是《水滸傳》版的,還是萬曆本《金瓶梅》風格的……暫時不好說。
“諾,就在這裡了。”
老楊指了指身後的歌劇院大門。
“好好表現。”
“好的。”
顧爲經點點頭,他沒有立刻離開。
“楊哥?”
年輕人腳步停留在原地,看向老楊。
“啥事?”
老楊瞥了一眼顧爲經,悶悶的說。
委屈談不上。
發現自己鋪墊好的人情被別人撿走了,固然是讓人鬱悶的事情。要是他發現是別的經紀人在那裡私下偷偷接觸顧爲經,他心中的牛仔已經抄起左輪槍要把別人突突了。
但現在這情況……講道理,太超模了。
別說十八歲的年輕人把持不住。
換成老楊這樣穩重老成的專業人士,他也把持不住啊!《油畫》雜誌的藝術總監,伊蓮娜家族的女繼承人,親自貼心爲你準備了採訪時的衣服,這誰受的了啊!
老楊沉默僅僅是因爲他想了一路,也沒想明白這到底是啥路數。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缺油了,腦子鏽的轉不動。
伊蓮娜家族是有錢,是可以不把錢當錢看,可也沒這麼玩的,實在太犯規了。如果換成曹軒,就算是送些更貴重的禮物,老楊也能接受,禮尚往來罷了。
可顧爲經?
她到底圖顧爲經啥呀。
還是那個道理,江湖上的二流高手,決戰三天三夜,最後不小心被暗器射中要害,會委屈到死不瞑目,可要是什麼被M87星雲飛來的奧特曼用奧特光波轟死,嗯……咱也算是見到了世面了不是?
老楊盯着後座上沒有送成功的購物袋。
盤算着得趁着吊牌沒摘,等會兒趕緊去購物中心退掉。
“謝謝您,楊哥。”
щшш ✿тт kán ✿¢ ○ 他聽見耳邊顧爲經說道。
老楊擡起了頭。
“沒什麼可謝的,你又不需要……”
“不,不一樣的,這跟我需不需要沒關係,也跟錢多錢少沒關係。”顧爲經走過來,看着曹軒助理的臉,認真的重複了一遍。
“謝謝您楊哥。我很感激。”
老楊瞳孔裡有什麼東西動了動,他偏過了頭。
“沒什麼的。”
中年人輕聲說道。
老楊心中有些溫暖。
他不得不承認,顧爲經這樣的人,有時候還真的蠻能給人提供情緒價值的。
顧爲經轉身向着藝術中心走去。
“等等,我送送你吧,在《油畫》雜誌那裡,我也是有幾分面子的。”
老楊站在車邊遲疑了片刻,忽的追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