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變成了墓園。
篝火,就是被誰掛在墳墓上的那盞燈籠。
顧爲經靠着鐵皮桶站着,他頭頂戴着的那頂可笑的王冠,整個人是被光影映射出來的幽鬼。
此事的明證有二——
第一。
葬禮上總是有很多人齊聚一堂。
人人面色沉痛猶豫,悲聲痛哭者有之,面色沉痛者有之,可真正心生慼慼者卻未必太多。
大多數關係相對較淡的客人都只是出於某種禮節性質而來,他們出於某種禮節性質,或者以一種憐憫的姿態,而面露悲色。
他們不是爲了記住某人而哭,而是爲了遺忘而哭,悲意從臉上消失之後,這個人的存在便從他們的生活中徹底的抹除去了。
既然客人的哭聲是如此。
想來客人的笑聲也是不差的。
第二。
幽鬼所說的話,陽間的存在應是聽不懂的,它努力的哭,推着墓碑前的燈籠緩慢的搖曳,陽間的蝴蝶則在燦爛的草叢中飛舞。
它們生活在陽光明媚的歡快世界。
與幽鬼的哭聲裡的悲意相交,相迭,卻不相容。
既然幽鬼的哭聲是如此。
想來幽鬼的笑聲也是不差的。
沙龍裡的客人沒有誰哭,他們在笑……短暫的幾秒的沉默冷場之後,大家才意識到顧爲經的故事這便已經講完了。
兩三位好心的客人便順從的笑出了聲。
他們不是真的覺得這個故事有多麼的好笑,未曾反應過來它的笑點具體在哪裡。
他們只是善良的不希望顧爲經覺得過於難堪,站在中間,下不了臺。
出於禮貌的性質,爲這個失敗的包袱而笑。
出於憐憫之心,爲剛剛那個失敗的表演而笑。
顧爲經站在搖曳的篝火之中。
他努力的講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帶着對生活的幼稚的審視和稚嫩的警惕。
他在想。
“若是那位漂亮的貧家姑娘,沒有在剛剛結婚的那年便死去,該怎麼辦呀。”
“要是泰坦尼克號沒有在冰冷的北大西洋水面上沉沒,對於蘿絲和傑克完美的愛情來說……”
“那又該怎麼辦啊。”
在一艘馬上就會沉沒的大船之上,抱緊一個人說我愛你,也許並不那麼困難。
可這樣的愛真的能抵的過漫長生活的柴米油鹽麼?
那種導演對完美愛情的想象,恍如愛情永遠停留在大船沉沒的一瞬間,恍如愛情會永遠停留在妻子躺在病牀上,對你說讓巴黎見鬼的一瞬間。
當“愛”在死亡之中凝固,被記憶的水晶封存。
它纔是完美無瑕的,纔是夢幻的,纔是“Artictical”。
可顧爲經對這樣的愛能否長長久久,並無太多的信心。
奧利弗是美國人幻想之中的完美丈夫,富有,英俊,健壯,能在冰球場上帶着哈佛的校隊痛毆敵手,還是大律師。
他是童話中的王子。
她的妻子則是完美的妻子,體貼,聰慧,風趣又幽默,還很努力。
那是夢中的故事。
但顧爲經總覺得,他們所有的愛,都是爲了一場準備好的註定會到來的死亡準備的。那不像是人間之愛,而是神殿之前牽手而行的兩位祭祀。
夢中的故事,始終都被困在夢中。
倘若這樣的對話不是發生在25歲,而是發生在95歲。
顧爲經覺得。
那恐怕,纔是真正的愛了。
愛能戰勝死亡,那麼愛,能戰勝無聊的生活麼?
顧爲經自己被他的這個笑話裡,那種尖酸的,刻薄的,惡毒的意味給逗的笑了。
他笑着搖搖頭。
看着四周面露體貼笑容的客人們,感覺自己身處一座小小的墳墓之中。
他的故事裡所有的幽默含義,都被困在這具堅硬的空殼之中,無法傳達。
他們的笑聲和自己的笑聲,他們的情感和自己的情感,彼此相交,彼此相迭,彼此又並不相融。
忽然之間。
他聽到了一聲旁邊傳來的笑聲。
那樣的笑容充滿了嘲弄,帶着尖酸的,刻薄的,惡毒的意味。
任誰都能輕易的聽出這個笑聲裡所宣泄出的冷意。
客人紛紛轉過了頭,面露覆雜的神色。
是安娜·伊蓮娜對着顧爲經譏笑出了聲。
一隻蝴蝶。
它停留在了墓碑之上。
——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以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
(明)湯顯祖·《牡丹亭記題詞》
——
“顧先生知道中央咖啡館麼,很多年前我每一次去維也納,我都會跑到那裡的咖啡館裡喝咖啡。”
與此同時。
濱海藝術中心。
一瘦一胖兩個西服革履,皮鞋鋥亮得可以當鏡子照的男人並排站在《人間喧囂》的展臺檯面前。
他們各自雙手背後,正在虎視鷹揚的視察着藝術家們的工作。
“維也納麼?嗯。”
瘦而禿的男人輕輕嗯了一聲,也不知道正在“嗯”些什麼。
“維也納是一座很美很古典的城市,那裡的咖啡館可是好地方啊。倒退個一百年,便真真正正的能稱得上是名人匯聚了。我喜歡在那裡喝咖啡,那裡的咖啡味道說不上和其他地方有什麼區別,但總能給我一種非常奇妙的想象。”
胖些男人賣弄着自己的見識。
“隨着下一次的門鈴打開——”
“克里姆特、列寧、契訶夫、弗洛伊德、李斯特、維特根斯坦、或者《油畫》雜誌的那位創始人先生……他們就會收起雨傘,抖落街道上的雨滴,走進門來,坐在我面前,點上一杯咖啡,開始抽菸鬥。這種想象總是很有趣的。”
“嗯。”
瘦男人又繼續發出了一聲沉悶的鼻音。
“當然,也有可能會是阿道夫。”胖男人話風微微一轉,“你不覺得這就和逛畫展很像麼,有些時候,不會看到真正傑出的藝術家的作品。另外一些時候。你只能看到一些僞裝成藝術家的瘋子的囈語。”
大概是這個絕妙的笑話的作用。
他身邊的老人擼了一下額頂的頭髮,讓它看上去更茂密些,然後發出了一聲爽朗豪邁的大笑。
“楊先生,那你怎麼看待爲經的這幅作品呢?”
“自然是傑作。”
胖男人想了想。
“可能稱不上是少年李斯特之於音樂界,但是嘛,以您孫子的年齡,能畫出這樣的作品,也當真當真是後生可畏了。”
“過譽了,楊先生,你這樣的稱讚,會讓他過於的驕傲的。”
“一點也不過譽。顧先生,倘若我要有這樣的晚輩,連我自己也會非常的驕傲的。”
胖男人話說到此處。
自己的逼裝完了,卻不滿足,話風一轉,反手拋出問題來。“那麼顧先生。您又怎麼看待小顧的這幅畫呢?印象派的作品,以當今這個年代國際雙年展評委們的審美喜好來說,會不會顯的過於老舊了呢。”
“獎項的評選,是從多種方面一起綜合考量的。”胖男人摩挲了一下小肚腩,進入了裝逼技能的冷卻時間,“這幅畫依我來看,是一幅立意深刻的傑作不假,但恐怕,評獎方面,未必就佔有多大的優勢啊。”
“顧先生以爲呢。”
“唔。”
瘦男人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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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獎的事情,我說不好。”
正當旁邊的人,覺得自己這一次短暫較量稍爲少勝了一頭的時候。
“但要我說——”耳邊傳來對方的聲音,“這是一幅獅子般的作品。”
“哦?怎麼說。”
胖男人作出洗耳恭狀。
“獅子般的美德便是關於勇氣的美德。勇敢的接受這一切,勇敢的直視着這些陰影,直面這些灰暗的情緒和色調,去發出讓生活顫抖的憤怒的咆哮。”
男人沉聲說道。
他的語氣威風凜凜。
像是一頭……禿了頭的老獅子。
“人應該要有獅子般的美德,我想,藝術作品也應當如是。只要懂了這一點——”
“那麼我便以爲,什麼的作品,都不是老舊的作品,都不是過時的作品。”
胖男人怔了怔。
他大概有點不相信,身邊的這個傢伙能做出如此深刻有力的見解。
他的小肚腩抖了兩下,緩緩側過了頭。
身邊那個瘦個子的男人也在側過頭看向他,額頂孤高的兩撮被特意梳的蓬鬆的頭髮,在濱海藝術中心夜晚十足的冷氣裡搖曳着。
兩個人目光相接。
不約而同的。
又在同一時之間爆發出爽朗舒暢的笑聲,彷彿水泊梁山聚義大廳裡,舉杯暢飲,惺惺相惜,隨時準備斬雞頭燒黃紙結爲異姓兄弟的綠林英豪。
“楊先生,您真是一個妙人啊,幽默感十足,有深刻有理。”
“顧先生,您也一樣。話語中總是很力量感的,我很少這麼說,但您一定也是生活裡的強者。”
又是一陣開懷大笑。
戰鬥!爽!戰鬥!
顧童祥已經很久沒有裝的這麼痛快了,和楊德康接觸的多了,顧老頭才意識到正是人生不識楊德康,裝到盡頭也枉然。
自那場藝術訪談結束之後。
他們只短暫的交手了幾次,每次皆是歡快而盡興,才幾天時間,他們卻已經像是認識了很多年。
老楊那麼摳門的人,竟然連劉子明借給他的Mpower賽車,都打了招呼,讓他拿去用了。
老楊也心中詫異莫名。
他知道,自己以前真的小看了這位顧先生。
他剛剛看似輕描淡寫,卻依然已經裝出了全力,拿着來新加坡之後,在機場裡才從安娜小姐那裡抄來的段子,使用一招“乾坤大挪移”用做進攻。
沒想到。
顧爲經的爺爺卻臉也不紅,氣也不喘,當場一招霸氣側漏的“飛龍在天”就給抵擋了下來。
合拍的就像是從一個人嘴裡說出來的那樣。
厲害。
兩位裝了半天,裝到大道都要磨滅了,卻一句自己的話都沒有,全部都是伊蓮娜小姐的搬運工的男人轉過身。
他們肩並肩的向着一邊的活動區走去。
這個時間,往日裡雙年展都是不開門的,不過,這已經是本屆獅城雙年展的最後一週了。爲了配合同樣在濱海區舉辦的體育賽事,這幾天每天晚上,雙年展的展廳裡都會舉辦些小的文化類活動。
小的講座沙龍,親子教育什麼的。
馬仕畫廊建議顧童祥要是沒有特別的安排,也可以來這樣的場合刷刷臉。
像顧爲經那種《油畫》的專訪是別想了。
這種小型活動,亦是聊勝於無。
此時雙年展的活動區裡,放着讓大家隨意作畫的長條桌,桌邊則圍攏着小孩子們以及帶孩子來玩的家長麼。
“叫顧老師。”
“顧老師好。”
“顧老師,你看看我畫得怎麼樣。”
“顧老師,你剛剛畫得好厲害啊,這是牡丹花麼……”
他和老楊剛剛一起去閒逛了一羣,此時再次回到休息區,立刻就被一堆小孩子們圍攏了。
今天這裡雖然知名的評委很少。
但老顧卻玩得很開心。
他裝到爽。
他享受着這種被圍攏着,被崇拜着的感覺,彷彿回到了顧爲經小的時候。
老顧同學覺得今天這裡真的是來對了。
倘若去了劉子明的沙龍,他在那裡就是一個小透明,別人看他的眼神頂多禮貌,卻於尊敬和推崇無關。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那樣的地方,他肯定是瀟灑不起來的。
但在這裡。
他是厲害的顧先生,是顧老師,是顧老而非老顧。
是藝術家·顧。
甚至是大師·顧。
他在小孩子面前,畫到飛起。
剛剛顧老師又被旁邊的楊老師一烘托,酣暢淋漓的逼出了自己最好的裝逼狀態。
顧童祥覺得自己的精神頭正好,精氣神皆是十足的巔峰。
他劈手從身邊眼巴巴的望着自己的小孩子手裡接過畫筆。
“來,我教你們怎麼該畫竹子。畫竹,講究的是——”
顧大師要出手了!
就問你們怕不怕。
老顧同學揮毫潑墨,擡手既就,他覺得往日裡自己孫子教給自己的東西,不需要多麼深刻的思考,就天然的匯入自己心間。
斑駁的竹影生長在心間。
他便是長袖飄飄的輕靈劍客,在竹林之間閃轉騰挪。
手中的畫筆就是寶劍。
劍光陣陣。
竹葉落落。
看到落在面前鋪陳在畫紙之間的竹葉,不知是否是錯覺的緣故。
老顧同學覺得他今天畫的格外的好。
這一日。
顧童祥的中國畫技法,終於成功突破至Lv.5職業二階之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