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8章 藝術與百萬英鎊
“因整首曲子不可思議的技術難度和演奏技巧,帕格尼尼《a小調第二十四號小提琴隨想曲》又在行業內被譽爲——把靈魂出賣給魔鬼,才能寫出的傑出樂章。整個十九世紀,傳聞中,在帕格尼尼死去的頭五十年裡,再無任何一位演奏家挑戰這首曲子成功。”
——古典樂評
——
“好。”
威廉姆斯點點頭,上下嘴脣貼在一起,幹得厲害。
《帕格尼尼》再難演繹,也只是一首小提琴曲子罷了,他嘲諷顧爲經也不是隻會放放嘴炮而已。他是天才,威廉姆斯知道自己有演奏它的實力。
他爲此下過很長時間的苦功。
《帕格尼尼》的樂曲風格不是他最喜歡的門類,但他能拉,他相信自己能夠拉的不錯。
他第一次在公共場合,挑戰這首樂曲的時候,只有15歲。
他就靠着這首曲子所展現出來的驚人技法,奪得了第一個荷蘭國家小提琴賽的金獎。
“您什麼時候有時間——不如……”
“就在今天。”安娜說。
威廉姆斯抿了一下脣。
“等過幾天吧。”經紀人嘗試的開口,“威利上午纔剛剛參加過排練。”
“就在今天,就在現在。一首《a小調隨想曲》,只要5分半的時間。我沒有苛求他排個什麼大型交響樂出來。300秒的時間,換維也納愛樂的職位,以及兩場個人獨奏會。我覺得我的要求並不過分。”
伊蓮娜小姐冷酷的說道。
她絲毫不理經紀人眼神裡乞求的神色:“你可以同意,或者拒絕。”
經紀人想要說什麼。
威廉姆斯拉了一下她的袖子,然後直接開口。
“我們去演奏室吧。”
“不,不去演奏室,我說了就在現在,就在這裡。”
安娜重複道。
“就在這裡拉吧。到餐館的外面,那裡相對寬敞一些。”
又是短暫的沉默。
“那——怎麼判斷威廉姆斯拉的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抱歉,我沒有任何想要質疑您的音樂鑑賞能力的意思。但音樂鑑賞這件事情,實在是太主觀,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耳朵。”
比起已經被安娜釣成翹嘴的威廉姆斯。
經紀人成熟世故的多。
她趕在威廉姆斯應聲前,死死的拽住了想要撲上去的小提琴手。
她擔心伊蓮娜小姐根本就不想履行承諾,只是拋出來根本不可能實現的籌碼。威廉姆斯拉得再好,安娜最後也只是輕飄飄的一句“不滿意”。
畢竟。
無論顧爲經畫的怎麼樣,他的畫展還沒有開呢,他就已經被威廉姆斯噴成了狗屎。
經紀人到現在,還是沒完全搞清楚今天安娜會這麼做的全部動因。但她有點擔心,人家也準備好了貓砂,威廉姆斯還沒拉呢,就已經準備把貓砂糊在他頭上了。
“好的意思,就是要有頓挫節奏,行曲要奔放熱情,要有英雄氣概,也就是演繹這曲帕格尼尼的傳統要求。”
安娜想了想。
“非要說個標準的話。我是評委,威廉姆斯自己也是評委,在場的同學們也都是評委。拉的好和拉的壞,人人心裡都有桿秤。”
經紀人愕然。
這個標準不算嚴苛,甚至稱的上非常的寬鬆。
絃樂極其講究“音色控制”,不同的琴,不同的琴手,演奏同一首曲子,細節處往往會有極多的變化。但“拉的好”與“拉的壞”這件事,依舊有比較普世的評價標準。
比如對巴洛克小提琴來說,音色清冷澄徹準確,每一個音符都拉準,就能算是好聽的音樂。
顧爲經拉的大奶牛嗷嗷叫,就算是“拉的壞”。
既然是這個評價標準,她聽出了伊蓮娜小姐的意思,不要求威廉姆斯拉的多好,只要他拉的不壞就行了。
當然。
職業提琴師的“不壞”自然不能和顧爲經同一個評價標準,要奶牛聽了不想打人是不夠的,要遠遠高出了不知多少個數量級。
它依舊很難。
可……
這個標準,也確實不是極爲苛刻。
“如果最後對我的評價有異議的話,我可以現場給一位古典樂領域的樂評人打電話,尋求一個公允的評價。”
一個公允的評價。
這是我給你的恩賜,你本來是配不上的,因爲你在評價別人的時候,可從來都沒有在乎過自己的評價是否公允。
安娜最後一次問道。
“那麼,你準備要接受這個挑戰麼?”
經紀人還在猶豫。
比起威廉姆斯,她想的更多,也想的更加深遠。
“抱歉,能夠請您給我們五分鐘時間,去討論一下麼?”經紀人請求道。
“可以。”
安娜想了想。
“這樣吧,如果他表現的夠好,那麼,我便贈送他一隻伊蓮娜家族名下的斯特拉迪瓦里的小提琴·青銅鐘。”
“維也納愛樂的首席小提琴手,應該配的上一把好琴。”
“是——贈送使用權?”經紀人問道。
“所有權。”
安娜回答。
那一刻,僵着一張臉經紀人看到威廉姆斯的眼神便知道,已經不需要再討論了。她自己的面部表情管理也不比威廉姆斯好到哪裡去,此刻她面無表情的撲克臉和鎮定扯不上一點關係,而是因爲過於的震驚,失去了所有控制神情的能力。
在伊蓮娜小姐往籌碼的一端又拋上了一堆木頭之後。
四周本就狂熱的氣氛,已經躁得能夠平地燒起來了。
無它。
那堆木頭,至少價值100萬英鎊。
——
“我掏出了信封裡那張鈔票,把它展開,只看了一眼就差點像丟了魂一樣跌倒在馬路上,無他,一百萬英鎊!這可價值至少500萬美元啊……餐館的店主眼睛一盯上這張鈔票,就被巨大的渴望所攫住,拔不出來似的。他又死活不敢碰它,因爲那是一件聖物,並非凡夫俗子所能褻瀆。”
——(美)馬克·吐溫《百萬英鎊》
——
“請在大街上找十位有空的觀衆上來,說是臨時有一個校內小演出想要找聽衆做個評價調查,看看反響,大約五分鐘左右。”
安娜吩咐自己的秘書。
“是學音樂的最好,但不強求。”
之後十分鐘。
不停的有同學們走上巴吉宮旁邊法式餐廳的二層,彼此打聽着這是在幹什麼。藝術類大學,校園內經常有各式各樣的活動。
今天這個——看着稀奇。
桌子邊,有一個坐在輪椅上的漂亮女人,腿上趴着一隻懶洋洋的貓。
她身前不遠處。
揹着琴箱的年輕樂手站在空地裡,靠着牆,閉目養神,不停的做着腹式深呼吸。
這是在幹啥?
街頭的先鋒話劇表演麼。
不斷有人認出來了這是威廉姆斯和伊蓮娜小姐,安娜看時間已經差不多了,她拍拍手。
“麻煩大家一件事情。”
她開口。
“威廉姆斯先生想要在這裡,爲大家表演帕格尼尼的《a大調第24首小提琴》。”安娜說道,“麻煩大家,拿出手機來,記錄一下這場演出可以麼?”
“不會很長的時間的。”
“五分鐘。”
伊蓮娜小姐再次說道,人們紛紛乖巧的拿出手機。
安娜向威廉姆斯伸出手。
“先生,請,你準備好了就可以隨時開始。”
威廉姆斯睜開了眼睛。
經紀人走過去,張開懷抱擁抱了他。 “你是最棒的,告訴自己,你是最棒的好麼?”她像媽媽一樣,吻了吻威廉姆斯的額頭。
年輕人搓了搓臉,點頭。
他的眼神望着安娜,想着在維也納愛樂裡的職位,金色大廳、林肯中心,全世界的關注。
他已經沉醉在甜美的想象力之間。威廉姆斯心間的希望在伊蓮娜小姐的話語之間不斷的膨脹,那是一個被吹起來的金色氣球。
威廉姆斯無數次想象過他會擁有那一切,他會成爲小提琴的名家,會有一隻代表着榮譽的斯特拉迪瓦里。
他認爲自己終有一天,能完成這些夢想。
在二十年後、三十年後,也許是四十年後。
現在。
他知道了。
“不是二十年,三十年或者四十年,而是五分鐘。”
他和自兒時起,就夢寐以求的一切,離薩爾瓦多·阿卡多,離皮凱森、離古往今來所有最頂尖的藝術大師的待遇,離一切的追捧和尊榮。
僅僅就只有五分鐘,一隻曲子的距離而已。
在這首曲子之後。
他不再演繹帕格尼尼。
他將成爲帕格尼尼,甚至,更加具有傳奇色彩。
“敬愛的主,您是聖潔的源泉,我在這裡向您祈禱,祈求您的恩賜——”
威廉姆斯在身前化了一個十字,他在心中念着禱詞,伸手打開琴箱,拿出他的小提琴和琴弓。
若是一切順遂。
那可能將會是他最後一次,用這把琴演奏了。
琴被保養的很好,上午樂團採排他纔剛剛用過,威廉姆斯還是拿出隔板裡放着的松香來,一點一點的擦拭着弓弦。
把琴放在肩上,用下巴抵住,開始拉空弦。
每個音都極準。
威廉姆斯明明知道,要是拿來調音器,每根弦發聲的時候調音器的指針都會牢牢的準確指向中間的區域。
可他還拿出了手機,打開了調音器。
他這樣的職業樂手,早就不用電子調音器了。
他們相信自己的耳朵,樂團裡演奏的時候,指揮讓鋼琴給個基準音,然後各個樂器組開始調都行了。
這一次。
威廉姆斯讓自己慢一點,靜一點,再靜一點。
千萬不能慌。
千萬不能急。
“要靜,要靜,要靜。”
他先擰動上下的調音旋扭,虔誠的彷彿是兒時第一次拿起小提琴那樣,直到確認,每根弦散發出的音色指尖的尖端都牢牢對準調音表的中心。
G弦頻率196.1Hz。
D弦頻率293.4Hz
A弦頻率440.2Hz。
E弦頻率660Hz,稍微高了一絲絲,他輕撥微調旋鈕,轉了一釐,將它變成了659.6Hz。
完美。
威廉姆斯擔心自己浪費的時間太長,讓伊蓮娜小姐不耐煩。
他忍不住擡起眼簾,瞄了一眼安娜。她整個散發着一種巨大的光茫,牽引着威廉姆斯的視線。
對方沒有表現的任何不耐煩。
比那更糟糕。
對方表現出的是不在意。
她坐在輪椅邊,側着頭,用手掌擼着懷裡的貓咪的耳朵。這種閒適的姿態像是一塊火炭一樣灼燒了威廉姆斯。
不由得讓他扭回頭去。
威廉姆斯站起身來,把琴弓舉在琴聲上,靜滯了幾秒。
按弦拉弓。
胸中的氫氣球向上飛去。
琴聲響起。
……
時間流逝。
前一個三十秒技術難度就很高,要求彈性的跳弓,威廉姆斯擔心過自己會不會出現紕漏。好在,他挺過去了。
然後是第二個三十秒。
第三個三十秒。
樂句的不同意象在威廉姆斯的腦海裡閃過。
熱情的潮水向他涌來。
“金色大廳裡的掌聲。”
一瞬間,他在音樂裡看到了金色大廳裡綿延不覺的掌聲。
靜!
威廉姆斯告訴自己,現在。不要想這些,僅僅就要專注於演奏本身。
左手的指尖在指板上彈跳,橫跨多個八度。
右手的琴弓在琴絃上也在彈跳,時而用弓尖模擬過撥絃的音色。
“林肯中心裡的獨奏會。”
“還有幾分鐘。加油,就還有幾分鐘,你是最棒的,威廉姆斯。”他艱難着呼吸着,感受着腿肚子的肌肉因爲緊繃而發硬,似是有些痙攣。
千萬不要在這種時候抽筋。
千萬不要在這種時候抽筋。
求求了。
威廉姆斯記起了他有一次,排練時站的太久,亦或者太緊張,突然抽筋的經歷。
真的很痛很痛。
他有點後悔,沒有選擇坐着演奏。
不不不,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專注音樂本身。
專注音樂本身。
他要認真的拉下去,別說小肚子抽筋裡,就算被砍了一刀,他也要拉完。
這是他所心心念念渴望着的一切啊。
他已經拉了三分之一了,只要三分鐘,只要三分鐘過後,他就成了。
“斯特拉迪瓦里的小提琴。”
別想這些,不要緊張,不要緊張。
放鬆。
“威廉姆斯,你是最棒的。”
不知什麼時候,小提琴師的身上已經出了整整一層汗,今天排練了一上午,他都沒有這麼累過。
可惜。
那一天,威廉姆斯終究沒有問問薩拉女士,爲什麼給他打了低分。
“當一個人演奏只爲了黃金的時候,他就會被黃金異化。”
如果他問了。
薩拉可能會給他講這個故事,然後反問他。“威廉姆斯先生,您認識邁達斯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