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爲經沒有經驗。
他足夠聰明,足夠明慧,能夠畫出極好的作品,能夠看破對方的心思。
可他還沒有掌握談話的藝術。
這是一種天賦,需要經過反覆的鍛打,才能綻放出堅硬的光輝的天賦。安娜無法成爲一個好的藝術家,但她生來就是懟人小天才。
她是這一行的宗師。
安娜總是想,若是她生在兩千年以前,她一會試着成爲蘇格拉底。
蘇格拉底的哲學學說對她並無大太的吸引力。
但他因爲“蔑視宗教,不敬神明”的死,卻帶給安娜一種燃燒般華美想象。
若是她是辯論家蘇格拉底。
眼前的這位小畫家,只是剛剛學會啞啞學語的嬰孩,搖搖晃晃嘗試從地上啄米粒吃的咯咯叫的小雞罷了。
伊蓮娜小姐並不否認,也許有一天,顧爲經能神態自若的應付這樣的場面應付的很好。
那不是今天。
他還需要經驗去更好的成長。
就算是天才,也需要時間來熟悉,來習慣這一切。
聚光燈會帶來壓力。
外人質疑也會。
安娜也不是進入學校的第一天,就能在面對爭端的時候,用巧言善辯把同學懟到哭唧唧的……嗯,她用了三週時間才和某個嘲笑她輪椅的高年紀姐妹會的成員爆發了第一場爭吵,然後銳評的對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畢竟,那間學校裡敢和她產生爭端的人也不太多。
而《油畫》雜誌的對話採訪烈度,對於顧爲經這位新人畫家,還是過於大了一些。
“呵。懂了吧?不是什麼場合,都是冷笑一聲,大喊某某某應該下地獄就能應付過去的。”
安娜玩味的瞅了瞅顧爲經。
“還得要我來救你。”
在開口置身於這場爭端,像奧古斯特叼住莊園守林人養在院子裡唧唧喳喳叫的的小雞一樣,把顧爲經從這場唧唧喳喳的雞毛亂飛的爭端中銜出來前的最後一刻。
伊蓮娜小姐改變了主意。
她注意到了顧爲經此刻的神情——
他的眉頭淡淡的皺着,看上去並不愉快,任誰被人當面指責是個騙子,也不可能真的愉快起來。
他的神情裡卻沒有太多的焦躁。
四周的嬉笑聲,討論聲環繞着他,如潮水環繞着一塊礁石。
這種感覺打動了安娜。
她想給顧爲經一點時間,給自己一點時間,也給在場的觀衆和嘉賓們一點時間,看看這位年輕人到底想要如何應對。
“很激烈的指控,如果我是法官,我大概會說疑罪從無,可……我們這也不是法庭。做爲一場現場對話。”
女人把探究的目光落在顧爲經身上。
“面對這麼嚴厲的指控,顧先生,您有什麼想對大家說的麼?”安娜的語氣透露出一絲期待,“你在寫那篇論文的時候,曾經意識到過會面對這樣尖銳的問題麼。你又想怎麼回答羅辛斯先生呢?”
“我無法回答,呃……我無法回答你這個問題……”
讓安娜失望的是。
和他表現出來的模樣不同。
顧爲經開口時顯得有點生澀。
“我不知道答案。”他輕輕的開口,然後又是很長的停頓。
果不其然,
顧爲經沒有想到安娜回採取的巧妙應對,這不怪他。
只是他連繼續好聲好氣的和羅辛斯認真討論這個問題的定力都沒有了。
羅辛斯像高高昂起吐着信子的眼鏡蛇般這麼富有攻擊性的姿態,可能嚇壞了顧爲經,讓他慌了神。
“我不知道答案。”——這個回答僅僅比最糟糕的尷尬的僵在坐位上,啞口無言,不知所措略好。
好指甲蓋那麼大的一點點。
典型的緊張到不知所措的發言。
哄。
觀衆們大概也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
剛剛平息下來的喧囂又一次的躁動了起來。
唐寧什麼話都沒有說,閉眼譏笑了一聲,彷彿顧爲經唾面自乾的模樣,讓她連出言嘲諷兩句的興趣都一併失了。林濤微微搖頭,劉子明也是輕輕嘆了一口氣。
只有養氣功夫的極佳的曹軒安然坐在坐位上,面無表情。
剛剛羅辛斯指責顧爲經,唐寧和劉子明言語小小交鋒時,老太爺就是這樣的姿態。
此刻,依然還是如此。
如一尊石塑的菩薩。
臺下的曹軒就像是臺上的安娜。
無論小一輩子們怎麼吵鬧,怎麼各懷心思,只要老太爺還安然坐在這裡,不動如山。那麼,便也就只是言語上的吵鬧罷了。
——
“你不知道答案?”
安娜問道。
她被白色絲絨手套包裹着的手指輕輕的敲打掌背,熟悉安娜的人便明白,女人顯得有一點點的焦躁。
比提早滴入檸檬汁更糟糕的情況,是在錯誤的時間——比如牛排都已經烤焦了的情況下擠下檸檬汁。
現在還不如伊蓮娜小姐剛剛便接口把顧爲經推到身後,由自己主導對話呢。
她把展示自己的機會留給了顧爲經。
對方卻沒有好好把握。
理智上,安娜認爲她應該對顧爲經抱有同情或者憐憫。
她已經想到了年輕人無法應對這樣的情況不是麼?
把奔騰的烈馬的繮繩交到一個衝動的年輕人手裡,希望他能擁有馴服馬匹的嫺熟技藝——抱有不符合現實的錯誤期冀,這是經驗豐富的老騎手的錯漏。
情感上,伊蓮娜小姐還是很失望。
她不失望於顧爲經的表現不好。
應對不佳,沒有關係。
她失望於剛剛顧爲經表現出來的那種寧靜與魄力。
就像安娜感受到了一種心悸和衝動,站在畫板面前,卻發現自己根本畫不出來。
一筆一畫皆是蒼白的筆觸,是支支吾吾的——“抱歉,我不知道答案。”
女人對顧爲經的寧靜的失落恰如安娜對於自己心中悸動的失落。
它們都源於對於虛無情感的厭棄。
他的身體承諾了她會做出一個好的回答,然而,實際上那只是一個空頭支票般的承諾。
……
“羅辛斯先生,不如讓我說——”
伊蓮娜小姐還是開口了。
顧爲經已經把牛排煎過了火,她有什麼辦法?她沒有辦法把這塊牛排丟進垃圾桶,安娜只能替對方收拾爛攤子,接過主廚的位置,把這盤菜繼續做下去。
“安靜。”
顧爲經擡起頭。
他右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圈,五個手指張開後又握成拳頭,類似音樂廳裡的演奏家指揮完樂隊以後,畫了一個休止符。
強而有力的身體姿態。
傳統歌劇廳都經過了特殊的聲學聚焦設計,保證即使坐在最後一排的觀衆,也能在麥開風的幫助下,聽見舞臺上演員最細微的嘆息。
他的聲音瞬息之間,壓過了滿場的喧囂。
這個出乎預料的舉動,讓場內產生了片刻的寂靜。
於是。
曾因爲曹軒和安娜安靜下來的歌劇廳,也因爲這個年輕人的聲音,變得肅靜了起來。
“抱歉,伊蓮娜女士,但請不要着急,讓我把話說完,好麼?”
顧爲經轉頭看向安娜。
他的安靜是對着會場裡的觀衆說的,卻也把女人剛剛想要發表的議論從中打斷。
安娜審視着顧爲經沒,強勢的人不喜歡被他人打斷的感受。
在藝術類的社交場合,從來都只有《油畫》雜誌的藝術總監對別人說“夠了”的份兒,沒有別人對安娜說安靜的份兒。
然而,她並不生氣。
剛剛消褪的熱情重新在她的心中開始涌動。
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
安娜對自己說道,她還不知道顧爲經想做什麼,可……這樣纔對。
“你繼續。”她眨了眨眼睛。
“我剛剛在思考。”
顧爲經把頭轉向了羅辛斯,“我說我不知道答案,不是說我不知道正確的回答是什麼,是我不知道什麼樣的答案,才能打消您的質疑。”
“騙子?”
“不,我不是一個騙子。這篇論文自不必說,當然也不是騙局。”
“但這樣的回答能夠讓質疑者滿意麼?”
顧爲經自問自答道:“當然不,畢竟您都don't fucking care了。羅辛斯先生,你唯一想要聽到的回答就是,哦,是的,我是一個騙子,這是一場騙局。”
“可這是我唯一不可能給您的回答,因爲這不是事實的真相,從來都不是。”
羅辛斯靠在沙發上,偏過頭去,滿臉的無所謂。
“我很生氣。任何一個人無端被人指責爲騙子,都會生氣。我想要憤怒的大吼大叫。我甚至想要往羅辛斯先生的鼻子上用力打上一拳。”
顧爲經吐出了口氣。
“他可以告我,但I don't fucking care。”
滿場的觀衆忍不住笑了起來,和上一次不同,他們的笑聲裡沒有什麼惡意,單純的被顧爲經話語裡的幽默感逗笑了。
“可我心中有一個聲音告訴我,這樣不好。這是一場藝術雙年展上的坐談會,藝術的使命恰恰包括告訴人們,揮舞拳頭並非解決問題的唯一方式。那個聲音甚至在告訴我,嘿,也許我不應該那麼憤怒,因爲他的質疑是有道理的。”
“是的。”
顧爲經點點頭。
“羅辛斯先生,我理解你。你覺得這一切是值得懷疑的。我既是《雷雨天的老教堂》的持有人,又是認爲卡洛爾是第一位印象派女畫家這一論點的提出者。您認爲這看上去比起學術發現,巧合到更像是仿照《救世主》的事情所進行的一場經過精心編排的財富營銷。我理解您的質疑。”
“我不接受。”
年輕人說道。
“我本來想回答您,如果我是個騙子,也許我會採取一些更精巧的手段,讓別人知道我擁有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有什麼好處呢?我完全也可以換一個故事去講云云。但後來我放棄了,我不知道這個說法能不能打動您,但我不接受這樣的推測——這是我的論文,我無法從自己的嘴裡說出‘如果我是個騙子’這樣的話來,哪怕僅僅只是一種推測,我都不接受。”
“將心比心。”
“我理解您對這件事情的懷疑,也請您理解,我對您的懷疑的無法接受。”
……
顧爲經的話語在歌劇廳裡迴盪。
他的聲音沒有什麼壓迫力,沒有任何華麗的辭藻或者辯論技巧,但出乎意料的很能打動人。
年輕人平緩的聲音在歌劇廳裡迴盪。
每個字都很清晰。
他以平緩的語調娓娓道來。
顧爲經未必多麼成功的打動了觀衆,當一個人用那麼鄭重的語氣說話,毫不躲閃的對視着臺上上千雙眼睛的時候,大家總是想花些心思,認真的聽一聽他在說什麼。
連羅辛斯都微微側過了耳朵。
“那麼我們不如換一種推測方式。”
“羅辛斯先生,請回答我一個問題好麼?你覺得如果這幅畫是真的。如果卡洛爾真的是史上第一位女性印象派畫家,那麼這幅作品,它大概價值多少錢呢?”
羅辛斯怔了一下。
他還是攤開手。
“這怎麼估計?我又不是金融專家。”
“大概?”
“藝術品的價格是很難估量的。”一邊的古斯塔夫博士開口了,“硬要說的話,我知道另外一位女性印象派的名家,瑪麗·克薩特的《月亮》,大小比這幅畫略大一些,曾在紐約拍到過72萬美元。”
“那就算是五十到一百萬美元上下吧。這不是一個小數字,或許還能夠更高。”
顧爲經看了身側的安娜一眼。
“還有名氣收益。”
羅辛斯忽然說道:“以你的年紀,能發表出這樣的論文,名氣收益也很大……如果,你的論文是真的話。”
“那就是五十到一百萬美元外加上名氣收益。”
顧爲經點點頭。
“這些合該都是我的。它們就應該是我的東西,無論這幅畫價值五十萬美元,七十二萬美元,一百萬美元,一千萬美元還是5億美元。無論這篇論文能帶給我多麼大的名氣收益。它都合該是我的。是我,顧爲經,在跳蚤市場上購買下了它,重新發現了它,不是偷來的,騙來的,或者搶來的。所以這些東西,我擁有的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不應該有任何的道德負擔。”
“對麼?”
顧爲經是個很謙遜的人,他極少會說出這麼堅硬的發言。
“前提這件事是真的。”
羅辛斯點點頭。
“很好。”
顧爲經又點點頭。“這樣纔有說下去的基礎。我剛剛一直在想,如果我是個家財萬貫的人,我不介意另外捐出五十萬或者一百萬美元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但我不是,我還有自己的生活,我有自己的家人,我不能輕輕鬆鬆就做出這樣的許諾。”
“所以,我只能宣佈,我會捐掉這幅畫所帶來的收益。”
顧爲經忽然說道。
“我不是一定要做出這樣的決定,我也不應該會擁有任何的道德負擔,但我還是決定要這麼做。”
“羅辛斯先生,別誤會。我不是爲了你或者被你脅迫而做出的這個決定。”
“你不值得我做出這個決定。”
“我這個決定,僅僅只是爲了卡洛爾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