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矜語這才恍然，怪不得看到那老人的時候，總覺得她在哪裡見過，原來不是見過，而是五官眉眼當中同邊城太過相似。
“原來是伯父，怎麼受了那麼嚴重的傷？”
邊城短短回道：“車禍。”
“找到肇事司機了嗎？來醫院了嗎？”
邊城淡定解釋道：“找到了，和司機沒有關係。”
宋矜語更加覺得奇怪：“沒有關係？”
“是我父親自己的原因。”
邊城深邃的眸光裡藏着幾分無法言傳的情緒，他緩緩地牽了牽嘴角，顯然不願意多解釋，宋矜語也不敢再多問。只好先同邊城告了別，一個人帶着疑問走出醫院。
邊城安頓好父親，陪同林和聯走出醫院。天色已經黑 ，疏星幾顆懸在天上，住院大樓依然燈火通明，不遠處的急診科更是擁擠萬分。
兩人在住院大樓前駐足，來往的都是醫護人員和家屬病患。林和聯輕輕拍了拍邊城的肩膀道：“這個私人醫院的醫生我認識，手術不會有問題的，你也不要太擔心了。”
“謝謝師父。”
“你父親要是出院了，我的想法還是安置在療養院吧。你這麼忙，也沒有空陪他。今天的事情，大家都不想再看到。”林和聯繼續道。
邊城還在猶豫，林和聯又道：“邊城，你也別多想。你爸爸的病會好起來的。”
林和聯輕輕嘆了口氣，同邊城揮手告別。
邊城點點頭，不自覺地蹙蹙眉。
他獨自一人上了樓，站在病房外，卻不敢推門而入，他一人站在窗前，看着熟睡的父親，父親已經老了，白髮如皚皚白雪，背影佝僂成一團。他微微吸了口氣，坐在了病房外的長椅上。
他打開了微博，Macaron的微博發了一張漫畫中的幾畫插圖，馬卡龍是貓中貴族，加上他擁有一雙粉色的眼睛，一下吸引了衆多貓的喜歡。可他偏偏喜歡薇薇安。薇薇安也擁有粉色的眼睛，很高冷，從來沒有聽過她對馬卡龍的讚美。她永遠趾高氣揚地走在衆多的貓當中，讓人覺得她難以靠近。有一天，馬卡龍終於鼓起勇氣向她表白，可他依然收不到她的答覆。他感到失落，一人走在無人的街道。此時，他忽然看到了站在街道對面的薇薇安。微微安衝了過來，擁抱住了他。
誰也不知道薇薇安是一隻棄貓，她沒有聲帶，不能叫出聲音，但爲了保護自己，她只能永遠擡着頭，擺着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
但是愛是可以沒有聲音的，一個動作便代替了所有。
這隻薇薇安便是上次宋矜語送給他的那個玩偶。
看完了四格漫畫，邊城又看了看Macaron配上的一段文字：如果你不擁抱他，他又怎麼知道你的愛？
邊城忽然起身，緩緩移動腳步，推開了病房的門。
他望着那個佝僂的背影，不過一步之遙，他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擁抱父親的勇氣。
他雙手撐着腦袋，心裡有些難過涌上心頭，今天的車禍，是父親獨自出門，在馬路上停留的時候，被疾馳的車撞倒的。
父親這些年的病越來越嚴重，時而清醒，時而糊塗。
看着父親的模樣，邊城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十二歲，父母分道揚鑣，最後走到離婚的那一步。而他彷彿是最後才知道的人，站在法院的門口，他想要改變什麼，卻又無力去改變。
那個夏天，日光滾燙，他永遠無法忘了那個夏天，邊祈澤把他帶到了一個獨立的房間對着他囑咐道：“城城，媽媽現在要照顧外婆，根本沒法工作也沒法照顧你。爸爸希望你能跟我，你怎麼想的？”
只有十二歲的他，根本無法做決定，眨着一雙大眼睛看向邊祈澤。
“可不可以不要離婚？”他問道。
“傻孩子，爸爸媽媽即使分開了都會永遠愛你的，”邊祈澤又對着他囑咐道，“你要記得等等法官問你想跟誰，你一定要說想跟爸爸，這樣你才能跟着爸爸，爸爸才能照顧你，送你出國留學，你才能擁有更好的前途。”
邊城呆呆地看着父親，雙手交握，直到走進了法院，接受法官詢問的那麼片刻，他忽然看到了母親無助的眼神。
他做出了決定：“我決定跟隨媽媽。”
深夜的醫院走廊，吸頂燈暈黃，他坐在白色的長椅上，單手撐着額頭，肩膀微微顫抖了起來。
宋矜語從浴室出來，隨手拿着浴巾，擦了擦溼漉漉的頭髮，看到自己剛發送的那條微博下已經有了一大排密密麻麻的評論。
【剛剛抱了抱我的女朋友。】
【抱了抱家裡的蠢哈，發現已經抱不動啦！】
【Macaron是不是經常抱馬卡龍呀？】
她有意地回覆了幾條評論。
直到看到那個叫做“時醞”的網友，她有意識地留意了幾次這個ID，看到了他的留言【如果最親的人都沒有勇氣擁抱了，那是爲什麼？】
宋矜語看着這條評論發呆，她遲疑了會兒，最後回了個“擁抱”的表情符號，又加上了一行字【那麼在擁抱別人之前，先抱抱自己吧。】
時醞到底是誰？宋矜語想起了每場籤售會上這個讀者送的禮物。
說實話，她忽然很想見見他，給他一點安慰。
她猶豫片刻，開了先例，同這個叫“時醞”的讀者發了私信。
【每場籤售會都會收到時醞的禮物，是你送的嗎?】
宋矜語看着對話框發呆，等了好一會兒，也沒人回覆。
就這麼過了一天，第二天她終於驚喜地收到了對方的兩個字回覆【是的。】
她又問道【下回籤售會，我們會再見面嗎？】
【會在。】
宋矜語遲疑了會兒，又發了個私信【時醞這個名字有什麼特別的含義嗎？】
對方不再回復，而宋矜語卻莫名有點心慌，彷彿自己的真身即將被人發現了。
宋矜語和邊城幾天沒見面了，上次發微信詢問了一下他父親的情況，他也禮貌上的回覆了沒事，除此之外，她又找了幾個話題，但都是聊上幾句就斷了話題。
她想見邊城，又找不到好的藉口去律師事務所，想着他最近一定忙着他父親手術的事情，一定是焦頭爛額，自己也就不去添亂了。
這麼過了幾天，宋矜語全心全意地投入了工作當中，趁着週末去了書店一次。
宋矜語喜歡南城的書約書店，書店裡的書籍品種齊全，氛圍好又足夠安靜。一共上下兩層，上層是個書吧，適合創作。
她一般能在上層泡上半天，臨走之時就去樓下看看最新上的漫畫。
看到《馬卡龍的人生》還處在暢銷榜的第一位，總是讓她很開心。
店裡的店員和她相識，一看到她就道：“馬卡龍還是第一位，作家還是一直很厲害呢。”
宋矜語連忙謙虛地應付了幾句，又問道：“最近有什麼新到的《櫻花草之戀》嗎？”
“我特地爲你留了一套，可剛剛被那老先生先拿走了，他一購物車滿滿當當的都是漫畫書，逛了好久還不去買單。”店員忍不住埋汰了幾句。
“一口氣買這麼多漫畫？”
宋矜語隨手從書架上取下了一本漫畫，翻了翻，漫不經心地問道。
“可不是嘛，剛剛還問我有沒有《未知兇手》說是他兒子最喜歡這套書了，這書早就絕版了，怎麼可能還有！”
店員的話忽然讓宋矜語仰起頭，好奇道：“那老先生還在嗎？”
“在呢！”
店員指了指前面站在不遠處書架下的老人，一手持着柺杖，仰着頭盯着書櫃上的其中一本書，而一頭的白髮十分顯目。
宋矜語滾了滾喉嚨，十分震驚，眼前的老先生不是別人，正是邊城的父親，邊祈澤。
她輕輕上前，喊道：“叔叔，你好……”
邊父根本不記得他們之前在醫院走廊見過一面，望了她一眼後，就收回目光，再次放在書櫃上，囔囔自語道：“這個書店的書真少，真少……”
“叔叔，你看上了哪一本書？我幫你取。”宋矜語低聲問道。
邊父眼裡沒有焦點，只是自言自語道：“我……我兒子喜歡《未知兇手》他最特別喜歡……特別喜歡……”
宋矜語忽然一怔，目光微酸，欲言又止，最後道：“叔叔，已經沒有這套書了。”
“沒有嗎？怎麼會沒有？”邊父臉色漲的通紅，喘着粗氣，氣息不穩。
看着邊父的神情，宋矜語擔心老先生的身體有問題，想着要先穩住他，好通知邊城來接她。
思來想去，她想了個主意，勸說道：“叔叔，我們去樓上的書吧找個位置先坐會兒，我下樓讓店員幫我們找一找有沒有這套書，好嗎？”
邊父遲疑了一陣，說：“嗯，那好吧。”
宋矜語忙不迭扶着邊父往樓上走，剛移動兩步，邊父又回頭看了看滿車的漫畫書，對着身後的店員囑咐道：“讓他們別動，我等等要買的。”
“嗯嗯，放心吧，叔叔，沒人會碰你的購物車。”
宋矜語輕聲細語，好不容易哄着邊父上了樓，給邊父點了杯檸檬水，安撫了一下情緒，她纔打了個電話給邊城，告訴他邊父在書店。
幾十分鐘後，邊城火急火燎到了書店。
他漸漸走近，半屈着身子，抓住父親的雙手，輕聲細語道：“爸，你怎麼自己跑出了醫院？”
邊父也沒看邊城，只是自己捧着水杯，只顧着喝水。
“你怎麼來了？”邊父小聲囁嚅道。
“我不來，你怎麼回去呀？”
邊父又不服氣道：“我怎麼就回不去了！就你瞎擔心。”
邊父這幅老孩子的脾氣，讓宋矜語冷不防地笑出聲。
邊城無奈地嘆氣，起身對着宋矜語道謝道：“麻煩你了，宋老師。”
“不麻煩，我也是正好看到伯父在挑書，未想到他是一個人跑出了醫院。”宋矜語解釋道。
“他在挑書？”邊城有點驚詫。
宋矜語點點頭道：“嗯，他挑了一車滿當當的書。”
邊城不再吭聲。，二人攙扶着邊父，從二樓走了下來，剛到門口，邊城就被店員攔住了。邊父在書店挑書的時候，毀壞了幾本書，店員讓邊城對這些毀壞的書做些賠償，書倒是不貴，貴的是書店裡的一個文創擺設，是個限量品，價值不菲。因爲邊父的原因，有些磕壞，宋矜語跟書店老闆是舊相識，就想着講講折扣。
商議好價格，邊城結完賬後，卻發現邊父不見了。
邊城臉色大變，和宋矜語急急地又往回走，繞了一樓一圈，終於在漫畫區看到了邊父快步移動的身影。
他在一排又一排的漫畫書裡梭巡，最後落在了一套早期的日漫。他取下那套漫畫，隨手塞到了邊城的懷中，囔囔自語道：“我兒子喜歡這套漫畫，買單吧。”
邊父雙手搭在背後，洋洋自得地哼着小曲，快步地走在前面，可邊城穿着一身筆挺的西裝，傻傻地捧着那套漫畫書，駐足在原地，像是一個許久未動的人形模特，沒有絲毫動彈。
不知過了多久，他還處在了原地，喉結微動，沉默的眼睛裡慢慢噙出了一絲絲盈盈水光。
明明明亮寬敞的書店，可他彷彿站在了一個暗暗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