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二十五年隆冬,大明國度紫禁城。
就在兩個時辰之前,萬曆皇帝和往常一樣,修煉結束,突然只覺得血氣一陣翻騰,連連咳血,鄭貴妃被嚇得連忙讓人去宣了太醫過來。
結果那些太醫也是束手無策,一幫人聚集在殿外,商量着該如何下藥。
“咳,咳,咳!”
明黃的紗帳內傳來一陣急促的咳聲,鄭貴妃勿勿地走了進來,快速走到牀邊,拉開帳簾,握着萬曆皇帝的手道:“萬歲爺,那些太醫都不濟事,臣妾這就去讓人遍請名醫,爲萬歲爺診治。”
萬曆皇帝擺了擺手,道:“愛妃,朕的身體,朕自己明白,這一關只怕是過不去了!朕想跟你說說話,愛妃,來,到朕的身邊來坐。”
鄭貴妃聞言,心中不免一陣哀愁,方纔幾個太醫也都說了,萬曆皇帝五臟六腑都已失調,內火上升,只怕是真的要~~~~~~
鄭貴妃含着淚,坐到了萬曆皇帝的身邊,摒退了屋子裡所有的人:“萬歲爺,您是真龍天子,你一定不會有事的,臣妾還要繼續陪伴着萬歲爺呢。”
說着,鄭貴妃再也忍不住,眼淚落了下來,哭得梨花帶雨,撲進萬曆皇帝的懷裡,她深受皇恩多年,對萬曆皇帝也甚是依戀,可如今居然走到了今天。
再加上萬歷皇帝一旦駕崩,朱常洛登基,朱常洵遠在洛陽,到時候,宮中哪裡還有他們母子的立足之地。
萬曆皇帝躺在龍榻之上,看着鄭貴妃痛哭失聲,也不免是悲痛欲絕,他感到深深的內疚,因爲自己到底還是辜負了鄭貴妃的一片癡情,沒能把朱常洵立爲太子。他雖貴爲天子,而終被羣臣所制,連這點事情都無法滿足心愛的女人。一切都在失去,權威、父子深情、榮耀,備受創傷的心中只剩下了一個鄭貴妃。
萬曆皇帝身爲九五之尊,他身邊的女人無數,萬曆皇帝直到現在還記得他的第一個女人,那時他纔剛剛繼位,朝政還都把持在張居正的手裡,禮部奉皇太后旨意,選得錦衣衛指揮使王偉的長女王氏爲皇后,並擇得黃道吉日,由張居正等人主持,完成了大婚典禮。
對於當時只有十六歲的萬曆皇帝來說,這次大婚並不是一件撼動人心的大事。他和那位十三歲少女結婚,完全是依從母后的願望。太后年高,望孫心切,在她心中對孫子的企盼是越早越好、越多越好。按照祖制,皇后一經冊立,皇帝再冊立其他妃嬪即爲合理合法,她們都可以爲皇帝生兒育女。
萬曆皇帝不只是對這位王皇后沒有興趣,對其他的妃嬪也同樣毫無興趣可言。那個在他生活佔有重要地位的女人,幾年之後纔出現,在那之前他時常感空虛和煩悶。
硃紅色的宮廷固然壯麗輝煌,但是欠缺大自然的靈光風采,因而顯得平淡無奇。即使雕樑畫棟之上刻滿了栩栩如生的飛禽走獸,也因缺少鮮活的血液而顯得乾枯單調。
按照節令,宦官宮女們把身上的皮裘換成綢緞,再換成輕紗,直至打掃落葉,疏通御溝,一切越來越顯得重複無聊,在遵循固定節奏流逝的時光中,既缺乏動人心魄的事件,也沒有令人羨慕的奇遇。
這種冷酷的氣氛籠罩一切,即使貴爲天子,萬曆皇帝也只能無可奈何的仰天長嘆。
作爲皇帝,整座紫禁城內的女人都是他的,明代的宮女大都來自北京和周圍省份的平民家庭,像選後妃一樣,容貌的美麗與否並不是唯一標準。
凡年在十三四歲或者再小一點的女子都可列在被選範圍之內,但是他們的父母必須是素有家教、善良有德的人。
應選後妃的條件包括:相貌端正,眉目清秀,耳鼻周正,牙齒整齊,鬢髮明潤,身無疤痕,性資純美,言行有禮。
宮女的標準有別於后妃,各方面標準比后妃略低。她們在經過多次的挑選後,入選者便被女轎伕擡進宮中,從此再難跨出皇宮一步。
這些可憐的宮女,只有在騷人墨客筆下,她們的容貌、生活才顯得美麗而極富浪漫色彩。實際上,皇宮裡的幾千名宮女都歸萬曆皇帝私有,她們中的絕大多數只能在奴婢生活中度過一生,個別幸運者也只在無限期待中消磨時光。
王氏稱得上是一個幸運兒,一次意外,她幸運的得到了萬曆皇帝的恩澤,按規矩,萬曆皇帝在私幸之後就該賜一物件給王氏,作爲臨幸的憑證,何況這一舉動已被文書房的內宦記入《內起居注》,只因爲皇帝的子孫是不許有贗品的。但由於王氏是母親宮中的宮女,雖然沒有人會因爲這件事去指責他的不軌,但年輕皇帝卻感到此事不大光彩。他不顧王氏那哀怨的眼神,穿衣束帶後徑自走出慈寧宮。萬曆皇帝覺得一切會隨着那片刻歡樂的過去而永遠消失,不料春風一度,王氏卻暗結珠胎了。
王氏身懷有孕,幾個月後就因體型的變化被太后識破並盤問出來。這位老太后面對此情此景,想起自己作爲宮女時的苦難與辛酸,對王氏的景況深表理解,同時也爲自己有了抱孫子的機會而大爲高興。
一日,萬曆皇帝陪皇太后酒宴。席間,太后向萬曆皇帝問及此事,他卻矢口否認。對萬曆皇帝一向管束嚴厲的太后,立即命左右太監取來《內起居注》,叫萬曆皇帝自己看。
事實面前,萬曆皇帝窘迫無計,只得如實承認。太后望着兒子失魂落魄的樣子,好言相勸:“吾老矣,猶未有孫。果男者宗社福也。母以子爲貴,寧分差等耶!?”
在太后力主之下,王氏被冊封爲恭妃。王恭妃果然不負衆望生下一個男孩,這個男孩就是一生遭萬曆皇帝冷遇和歧視的皇長子朱常洛。
皇帝首次得子,在這個封建思想極爲濃厚的國度裡,自然是一件喜事。由此,萬曆皇帝下詔全國減稅免刑,派使節通知和大明朝關係友好的域外邦國,表面上看這是一場喜劇,而實際上卻是一場悲劇,這場婚姻以喜劇開始卻以悲劇結束的根源,是萬曆皇帝遇到的另一個女人。
鄭貴妃,這位長得乖巧玲瓏的小家碧玉,儘管十四歲進宮,兩年之後才受到萬曆皇帝的殊寵,但她一經介入萬曆皇帝的生活,就使這位青年皇帝把恭妃王氏置於腦後。更不尋常的是,他和這位少女的熱戀竟終生不渝,而且還由此埋下了大明朝一個極爲慘重的政治危機,最終導致大明帝國身受重創而最終沉淪。
鄭貴妃之所以能贏得萬曆皇帝的歡心,並不只是因爲她的美貌,更多的是由於她的聰明機警、通曉詩文等他人少有的才華。
如果專恃色相,則寵愛絕不可能如此歷久不衰。鄭貴妃透徹地看清了作爲一個異性伴侶所能起到的作用,應該怎樣以自己的青春熱情去填補萬曆皇帝精神上的寂寞。
別的妃嬪對萬曆皇帝百依百順,心靈深處卻保持着距離和警惕,唯獨鄭貴妃是那樣天真爛漫、無所顧忌。她敢於挑逗和諷刺皇帝,同時又能聆聽皇帝的傾訴,替他排憂解愁。
在名分上,她屬於姬妾,但在精神上,她已經不把自己看成姬妾,而萬曆皇帝也在鄭貴妃的身上,真正感到了這種精神交流的力量。她不但不像別的妃嬪一樣跟皇帝說話時,低首彎腰,一副奴才相,反而公然抱住皇帝,摸他的腦袋,這種“大不敬”的“野蠻”行爲,除她之外,是無人敢做的。也正是她表現的不同,萬曆皇帝才把她引爲知己,而更加寵愛,不到三年就把她由淑嬪升爲德妃再升爲貴妃。
萬曆十四年,鄭貴妃生下兒子朱常洵,由於萬曆皇帝對王恭妃和鄭貴妃的待遇不同,國本之爭由此揭開了帷幕。
還在朱常洵出生以前,當時的首輔申時行就曾建議萬曆皇帝早立太子,但萬曆皇帝不願把自己不喜歡的女人生的兒子,立爲帝位的合法繼承人,便以皇長子年齡尚小爲藉口,推託過去。
朱常洛五歲時,王恭妃還未受封,而朱常洵剛剛出生,鄭貴妃即被封爲皇貴妃,這不能不令那些早就疑心重重的大臣們懷疑萬曆皇帝要廢長立幼。他們不願因對此事讓步而被記入史冊,讓後世覺得朝中無忠君愛國之人。
就在冊封鄭貴妃的當天,戶科給事姜應麟即上疏,給正熱血沸騰的萬曆皇帝心中潑了一瓢冷水,姜應麟在疏中用的言辭極爲尖銳沉重,他無非是希望萬曆皇帝能夠收回成命,名義上說先封王恭妃,而實際則是要萬曆皇帝封皇長子朱常洛爲太子。
結果使得姜應麟及後來爲姜說情的吏部員外郎沈、刑部主事孫如法一併獲罪。接着又有南北兩京數十人上疏申救,萬曆皇帝對此雖置之不理,依然我行我素,但心中卻極其惱火。
萬曆皇帝對於自己的“私生活”被人干預感到難以忍受,他覺得這如同把金銀首飾、玉器古玩賞賜給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別人無權干涉。
而此時的臣僚對萬曆皇帝越來越“出格”的作爲,同樣感到困惑。
貴爲天子,怎好如常人那樣感情用事、爲所欲爲呢?
像歷朝歷代的大臣一樣,他們總是把希望寄託在一個好皇帝身上,而最要緊的就是那個“好皇帝”是他們輔佐之人。
這樣,他們獲得賞賜時,不管是官階或者財物,都會隨着皇帝的聲望而提高。張居正改革社會的試驗和培養皇帝的努力,雖然以身敗名裂而告終,但大臣中仍不乏繼續奮鬥者,他們尤其不願看到萬曆被一個女人“勾引”,而誤國誤民。
自從冊封鄭貴妃爲皇貴妃引起羣臣幾乎一致的反對以來,萬曆皇帝對臨朝聽政就感到了十分厭惡。
這時候,太后已經在慈寧宮中安度晚年,五更時分不再到萬曆皇帝住所呼喊“帝起”並攜之登輦上朝了,張居正已死,馮保被貶,那位被稱爲“和事佬”的當權者首輔申時行,抱着萬曆皇帝有朝一日自會覺悟的幻想,對皇帝一再遷就。
這樣,萬曆皇帝在那些國色天香、銷魂蕩魄的六宮佳麗與板着面孔吹毛求疵的大臣之間,選擇了前者。只有置身其中,他才能感到片刻寧靜與歡樂。尤其是在那位體態嬌柔、情投意合的鄭貴妃面前,他才感到作爲一個人的真實存在。
既然大臣敢放膽抨擊萬曆皇帝隱私,那麼皇帝身邊的宦官也就不再爲向外廷傳遞一些秘聞而感到忐忑不安。
萬曆皇帝日常生活放縱的消息不斷傳出,加上皇帝不時以“頭眩”爲由不舉行早朝,那些虎視眈眈糾偏的大臣又發起新的一輪“攻擊”。
於是,萬曆皇帝被激怒了,上疏干涉皇帝“私生活”的禮部尚書洪乃春被拖到午門外廷杖六十,然後削職爲民,以致最後憤鬱而死。這以後廷杖幾乎成了萬曆皇帝對付那些對他和鄭貴妃之間的關係,敢於置喙的大臣們最主要的手段了。
大臣們被杖之後,立即以敢於廷爭面折而聲名天下,並且名垂“竹帛”。死是人人都懼怕的,但只是屁股上挨幾板子就可以名垂千古,爲此而冒險的也就大有人在。
萬曆皇帝在這些前仆後繼的勸諫者面前,到底還是筋疲力盡了,他頭腦中自當皇帝始就存在着的那點兒幻想也隨之破滅。
太后和張居正賦予了他滿腹經綸、道德倫理、爲君準則、三綱五常,似乎一切都已具備,但就是沒有賦予他堅強的意志和自信,而這一點,恰是一個人最應該具備的精神財富。
正因爲如此,萬曆皇帝才失去了祖宗們那樣的真正至高無上的權力和權威。表面看來,他是因爲鄭貴妃而萬念俱灰走上了一條自我毀滅的不歸路,而實際上他的灰心是因爲他無力駕馭這個龐大的帝國機器造成的。
貪財好色並把希望寄託在虛無縹緲的來世,只是萬曆皇帝消極對抗的手段,既然這個帝國機器造就了這樣一個皇帝,那麼,歷史也只能讓他沿着這個軌道走下去了。
就在年初的時候,在太后的干預下,萬曆皇帝無可奈何地立皇長子朱常洛爲皇太子。
鄭貴妃聽到萬曆皇帝要立朱常洛爲太子的消息,雖然感到大勢已去,但她還是要作最後一搏。
早在幾年前,萬曆皇帝爲討鄭貴妃的歡心,曾許願將來封朱常洵爲太子。鄭貴妃還施展聰明,讓萬曆皇帝寫下手諭,珍重地裝在錦匣裡,放在自己宮中的樑上,作爲日後憑據。
現在時機已到,她必須出示這張王牌以制其敵了。可是,當鄭貴妃滿懷希望地打開錦匣時,不禁大吃一驚,一紙手諭讓蠹蟲咬得殘破不堪,“常洵”兩字也進了蠹蟲腹中。
迷信的萬曆皇帝當時也只能長嘆一聲:“此乃天意也。”
終於不顧鄭貴妃的淚眼,而把朱常洛封爲“太子”,朱常洵封爲“福王”,封地就在洛陽。
至此,前後爭吵達十五年,使無數大臣被斥被貶被杖打、萬曆皇帝身心交瘁、鄭貴妃悒鬱不樂、整個帝國不得安寧的國本之爭,纔算告一段落。
但事情遠遠沒有結束,朱常洛被立爲太子之後,僅僅過了一個月的時間,皇太后便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告別她爲之費盡心血但仍牽腸掛肚的朱家江山和不爭氣的兒子,溘然長逝。
就在臨死之前,她又辦了一件足以令羣臣熱血沸騰、讓萬曆皇帝十分尷尬、讓鄭貴妃恨之入骨的大事。
按照明朝祖制,所封藩王必須住在自己的封國裡,非奉旨不得入京。但鄭貴妃的兒子朱常洵卻恃父母之寵,竟在皇宮中滯留,不赴封國洛陽。正當皇帝皇帝和羣臣爲朱常洵就藩一事爭得難解難分之際,行將就木的“幽靈”出現了,她先是召問鄭貴妃:“福王何未赴封國?”
極端聰明伶俐的鄭貴妃不像上次萬曆皇帝在母親跟前那樣慌亂和愚笨,她沉着地回答:“太后明年七十壽誕,福王留下爲您祝壽。”
太后畢竟深懷城府,她冷冷地反問:“我二兒子潞王就藩衛輝,試問他可以回來祝壽否?”
鄭貴妃無言以對,只得答應督促福王速去封國就藩。
萬曆皇帝敵不住太后和大臣們的輪番攻擊,在太后去世一個月後,終於讓福王朱常洵赴洛陽就藩去了。
萬曆皇帝到現在還清楚的記得,臨行那天早晨,天空陰沉,時有零星雪粒落下,北國的冷風從塞外吹來,使人瑟瑟發抖。
宮門前,鄭貴妃和兒子面面相對,淚如泉涌。福王進轎啓程的剎那間,萬曆皇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擡起龍袖,想遮掩自己發燙的眼睛,但渾濁的淚水還是嘩嘩地流了下來。
如今看着這個心愛的女人,萬曆皇帝依然忍不住淚如涌泉,伸出手輕拍着鄭貴妃,道:“朕知道朕的身體,等朕大去之後,你也無需擔心,太子總歸是個忠厚之人,他的母親因爲朕的原因,沒受過一天寵,可他卻能做個賢良之君。朕知道,後宮裡的爾虞我詐,你一路走得也很辛苦,朕有衆多皇子,若是朕給了別的皇子繼承皇位,朕擔心你在這宮中難以立足,不管太子如何,能否擔得起國家重任,不過你今後的日子,卻無需擔心,朕已經讓人去傳太子過來,當着他的面,立你爲皇后,將來他來繼續皇位,你就是皇太后!”
鄭貴妃聞言,忙伸出手,堵住了萬曆皇帝的嘴,泣道:“萬歲爺,不要再講了,臣妾何德何能,受萬歲爺如此寵愛,嗚嗚嗚。”
“愛妃,朕也捨不得你啊,去看看太子到了沒有,朕有些話想同他單獨講講,這些年來,朕似乎都沒有同他講過太多的話。”
鄭貴妃點了點頭,依依不捨地離開了。
不多時,朱常洛便急匆匆的來了,跪在萬曆皇帝的牀邊,到底是父子天性,雖然他自記事以來,就沒有得到過一點點父愛,但是萬曆皇帝總歸是他的父親,如今看着萬曆皇帝一副病怏怏的模樣,再想起殿外那些憂心忡忡的太醫,朱常洵的心也也是一陣狂跳,這一切來的太突然了。
“父皇,父皇。”
“太子,來,坐在這裡。”
萬曆皇帝指了指旁邊的位置,示意讓他坐下。
萬曆皇帝看着朱常洛,心中也是一陣感嘆,想起這些年的所作所爲,他的心中也是愧疚望着他,無論他怎麼不喜歡這個兒子,可終究都是他的骨肉,人到了這個時候,最爲顧念的就是親情了:“太子,這些年辛苦你了。”
朱常洛也是眼中含淚緊握着萬曆皇帝的手,道:“父皇,兒臣不辛苦,父皇!昨日還好好的,今日爲何如此~~~~~~~~”
萬曆皇帝虛弱的擺了擺手,道:“這是天意,太子!朕有一件事要叮囑你,你可願意答應父皇!”
朱常洛忙道:“爲了大明的千秋萬代,父皇說什麼兒臣也會照辦的。”
“這件事與國事無關,乃是家事,你母妃鄭氏與朕相伴一生,朕要立她爲皇后,這件事只能交由你去辦,你可願意答應!”說完,萬曆皇帝又咳了幾聲,朱常洛連忙用帕子接着,明顯看到上面有血絲,悄悄地收起了帕子。
萬曆皇帝見朱常洛不說話,嘆息了一聲,眼神之中居然帶着祈求,他是九五之尊,是天下的主宰,可是這個時候,他不過是個行將就木的人罷了,道:“太子!都是父皇不好,父皇不是個好皇帝,對她,無論如何,始終狠不下心了,朕知道朕委屈了你們母子兩個,朕也知道她的所作所爲,可是朕始終無法做到去懲罰她,無法親眼看着她傷心難過,太子,咱大明的天下以後就靠你了,朕知道,你一定會成爲一個好皇帝的,父皇是將死之人了,請原諒父皇的自私,父皇希望你將來繼承大統後,尊她爲皇太后,不論將來你做任何事情,但求你不要爲難於她!”
萬曆皇帝目不轉眼地看着朱常洛,出於無奈,朱常洛只好點了點頭。
萬曆皇帝笑了,接着又道:“關外局勢糜爛~~~~~~~~”
朱常洛忙道:“父皇!兒臣一定剿平內亂,興我大明江山社稷!”
萬曆皇帝無力的搖了搖頭,道:“太子!你不是李如楠的對手,這個人有心機,太有心機了,朕一直以爲他是我大明的擎天柱石,誰能想到造反的居然會是他!他這個人太會演戲了,朕也被他給騙了,眼下朝中無可用之將,想要剿平李如楠,太子!短時間內,誰也做不到!他佔住了山海關,首先就立於不敗之地,你若是想要坐穩龍椅,保住我大明江山,有一件事,必須要記住!”
朱常洛低着頭,雖然對萬曆皇帝的話有些不以爲然,卻也不敢反駁,他已經聽說了,李如楠麾下兵馬無數,關外的那些守將兵士都已經投降了。
萬曆皇帝接着道:“他不近關,必然是因爲心裡對大明還有些畏懼,你要先穩住他,必要的時候,可以將關外的疆土,都封給他,讓他做大明的異性王,只要你有耐心,只要咱大明上下一心,總歸有北伐的機會!”
萬曆皇帝雖然這樣說着,可心裡其實跟明鏡一樣,對大明朝,他已經不抱什麼期望了,只能將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朱常洛的身上,勉強說着這麼一番話,萬曆皇帝突然手一鬆,閉上了眼睛。
朱常洛見狀一驚:“父皇,父皇,父皇!太醫!太醫!”
此時整個皇宮顯得異常靜謐,隨着公公的一聲傳叫“皇上升天了!”
剎那間,炸開了整個紫禁城。
還在等待上朝的文武百官被嚇得魂不附體,如同晴天霹靂。
一日之間,滿城大街小巷披上了白紗,喧鬧的京師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靜之中。
“皇上駕崩了!”
震驚朝野,震驚宮廷。
慘淡的月光照着氣勢宏偉的皇宮內外,所有的宮燈都披上了白紗,與漆黑黑的樓臺殿宇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沿着皇宮正門向裡而去,穿過重重甬道和殿閣,直到最後一層的金鑾殿,這裡已然成了一座巨大的靈堂,白幔掛滿了一室,正中擺放着一座寬大的靈牀,裡面的軀體直挺挺地躺在靈牀上,在四周無數支白燭的映照下顯得森然可怖。
周圍瞬時響起了一陣陣驚天動地揪人心肝的慟哭聲。
而在遠處的東宮之內,卻是最寂靜無聲。
“萬歲爺,還請您換上衣裳。”老太監苦口婆心的勸道。
朱常洛呆坐在牀榻上,披散着頭髮,臉色一片蒼白,與周圍白布快要成爲一體,他無動於衷。
“萬歲爺,求您不要嚇老奴了。”老太監‘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周圍的丫鬟們一見,亦是跟隨着跪了下去,哭聲一片。
“老奴知曉,先皇駕崩,您的心裡難受,但人死不能復生,還請您節哀順變,相信先皇在天有靈,亦是不願看到您這般的樣子。”
朱常洛還是這麼面如死灰的坐着,整個東宮剎那變得詭異的靜謐。
白色的燭火隨風而搖曳,吹過每一個人的身子,‘嗖嗖’的,月光漸漸隱匿在天上厚厚的雲層中,好似在散發最後一絲的餘暉,照亮着鑫寧宮的一切,照亮着跪在地上的每一個人,照亮着牀榻之上朱常洛臉頰上的淚珠,遙相呼應,閃閃發光。
朱常洛當真是因爲萬曆皇帝駕崩而如此嗎?
不!
事實上,朱常洛和萬曆皇帝的感情很淡,自小也就逢年過節,皇子公主朝拜的時候,能夠見上幾面。
他真正感到悲哀的是自己!
看看等到他坐上龍椅之後的大明江山,早就已經千瘡百孔了,國內天災人禍不斷,苗疆楊應龍叛亂還沒剿滅,關外有已經烽煙四起,先是努爾哈赤舉兵叛亂,緊接着李如楠又趁機而起,可以說萬曆皇帝留給他的是一個爛攤子。
朱常洛此時耳邊還在不斷迴響着昨日萬曆皇帝靈前,拿到傳位的聖旨:“朕即位二十有五年矣,海內河清,天下太平。民有所安,萬邦鹹服。吏治清明,君臣善睦。德可比先聖,功更盼後人。皇太子朱常洛,人品貴重,甚肖朕躬,堅剛不可奪其志,巨惑不能動其心。朕欲傳大位於太子朱常洛。諸皇子當戮力同心,共戴新君。重臣工當悉心輔弼,同扶社稷。”
朱常洛突然想笑,就眼下這大明江山,還說什麼“海內河清,天下太平。民有所安,萬邦鹹服。吏治清明,君臣善睦”。
朱常洛雖然受萬曆皇帝的冷遇,可卻是個心思通透的人,對這大明江山的現狀也看的清清楚楚,昨日於萬曆皇帝靈前繼位,便當即宣佈了幾道聖諭。
其一、罷礦稅使。他以傳諭神宗遺詔的方式,下令罷免全國境內的礦監、稅使和中使衙門裡的中官,停止任何形式的採榷活動。詔令說:“過去興礦稅,是因爲被燒燬的‘三殿’、‘三宮’無錢修建,才採用的權宜之計,從現在起立即全部停止。各處管稅的內官一律撤回。加派的錢糧,今年七月以前已徵的就算了,沒徵的一律豁免。”這礦稅早爲人們所深惡痛絕,所以詔書一頒,朝野歡騰。
其二、餉邊防。朱常洛下令由大內銀庫調撥200萬兩銀子,發給遼東經略宋應昌和九邊撫按官,讓他們犒賞軍士。並撥給運費5000兩白銀,沿途支用。他還專門強調,銀子解到後,立刻派人下發,不得擅自入庫挪作他用。
其三、補官缺。由於萬曆皇帝倦政,朝中官員嚴重不足,他先命吏部右侍郎史繼偕爲禮部尚書兼內閣大學士,又將因爲“立儲”上疏獲罪的王德完等三十三人和爲礦稅等事獲罪的幾十人,一概錄用。
朱常洛繼位僅僅一天,就進行了一系列革除弊政的改革,他發內帑犒勞邊關將士,雖則杯水車薪,也是萬曆朝很難見到的。他罷了萬曆朝的礦稅,這種稅收曾一度使民不聊生,叛亂疊起。他撥亂反正,將由於進諫而得罪皇帝的言官都放了出來,恢復了官職。面對萬曆中後期官員嚴重不足的情況,他重振綱紀,提拔了一批新的官吏,補足了缺額,使國家機器能夠正常運轉。
可是朱常洛現在很懷疑,他所做的一切,對這個搖搖欲墜的大明王朝真的有用嗎?
還有一件事,是朱常洛難以接受的,那就是萬曆皇帝到了最後時刻,居然還不忘爲鄭貴妃安排。
可是朱常洛的生母呢?
一生都是鬱鬱寡歡,最後也只能冷冷清清的走完了一生。
這一切都憑什麼?
憑什麼他的母親就只能被所有人忽視,而鄭貴妃卻要被他尊奉爲皇太后,安享天年。
想着,朱常洛憤怒了!
朱常洛知道他的父親萬曆皇帝專寵鄭貴妃,正是出於這種心理,萬曆皇帝纔在生命最後一刻,遺命封鄭氏爲皇后。
歷史上,萬曆皇帝的遺命並沒有得到照辦,當後世萬曆皇帝的陵寢被人開啓之後,人們發現在後殿並列的三口硃紅色棺槨,並沒有鄭貴妃的影子。
中間是萬曆皇帝,左邊是孝端皇后王氏,右邊是孝靖皇后王氏,也就是朱常洛的母親。這一悲劇性的安排,確乎在萬曆皇帝的意料之外。但是,既然生前就已對臣僚失去威力,那麼在他死後,這種威力就更不存在。他的遺詔沒能實現,因爲大臣們認爲大行皇帝的遺詔“有悖典禮”。皇帝將死,再來冊立皇后,誰來主持這個結婚儀式?
不過,這出悲劇不是朱常洛所爲,因爲他只當了二十九天的短命皇帝,便因爲一顆小紅丸,命赴黃泉。倒是朱常洛的兒子,天啓皇帝朱由校在當上皇帝后,將他的祖母王貴妃追尊爲孝靖太后,並從東井把棺槨遷來,和萬曆皇帝、孝端太后一起葬於定陵玄宮,成就了這段“好事”。
歷史上的萬曆皇帝在位四十多年,而他寵愛的鄭貴妃比他多活了十年,她被認定是禍國殃民的妖孽,得不到朝中羣臣的同情。
這十年,她住在紫禁城一座寂寞的宮殿裡,和她的愛子福王朱常洵天各一方,飽嘗母子分離之苦和世態炎涼。
最終鄭貴妃在悽苦鬱悶中死去,帶着無比的絕望與怨恨走進了銀泉山下一座孤零零的墳墓。而她的兒子福王朱常洵,倒真是一個禍患。就藩洛陽後,朱常洵昏庸無道,魚肉人民。在鄭貴妃死去十一年後,爲李自成農民軍所殺,屍體跟鹿肉摻在一起,被做成福祿酒肉,供軍士填了肚子。
假如萬曆皇帝還有知覺,大概是不會瞑目的。因爲他心愛的女人,這唯一一個把他當成“人”的女人,並沒有長眠在他身邊。他們的恩愛生前未得到認可,死後同樣無法如願,這不能不算作萬曆皇帝的一出悽婉的愛情悲劇。
或許萬曆皇帝的一生都是個悲劇,一個年輕聰穎的皇帝在政治生涯中,無法充分利用自己的創造力,個性也無從發揮,反而被無形的鎖鏈牽引進陰森可怖的洞穴。
後世之人或許會發出感嘆,因爲那個曾經爲萬曆皇帝付出過青春和愛情的鄭貴妃,一直爲後人所唾罵。
女人乃亡國之禍水!
這就是對鄭貴妃的結論,在國本之爭這個主題上,尚有爲數衆多的歷史研究者,其觀點依然站在四百年前萬曆一朝的臣僚一邊。似乎鄭貴妃天生就該安分守己地做任人宰割的妃嬪,而不應有做皇后的非分之想,萬曆皇帝天生就該和王恭妃恩恩愛愛,不應有真正的愛情。
後世之人都鮮有能理解萬曆皇帝臨終祈求的,更何況是對鄭貴妃滿心怨恨的天啓皇帝,他比歷史上的泰昌帝早繼位了二十多年,可是同樣他所要面臨的大明帝國,確實一樣的糜爛,幾乎到了無法救治的地步。
朱常洛不想放棄,他還要做殊死一搏!
同時對萬曆皇帝臨終前的託付,他也不準備照辦,區別只是,歷史上將鄭貴妃歸於妖孽的是他的兒子朱由校,現在做這些事情的是他朱常洛罷了。
解開了心中的煩悶,壓抑許久的怨憤得到了排解之後,朱常洛整個人都變得輕鬆了起來。
大明朝這棵大樹總歸還要繼續生存下去。
朱常洛不相信自己比不上李如楠,他是大明皇帝,沒錯!他現在已經是大明朝的皇帝了,還有了屬於他的年號一一泰昌!
他想要有一番作爲,可是萬曆皇帝的告誡還猶言在耳,如果現在就去找李如楠開戰的話,大明朝有沒有這麼能力。
昨日,趕回北京的宋應昌對他說了一番話:“李匪其勢已成,急切之間,難以剿滅,朝廷多年不修武備,將不知兵,兵不敢戰,薩爾滸一戰,大明北方精銳損失殆盡,唯今之計,當以招撫爲上,許以王位,待來日積蓄實力,或可匹敵,大明富有四海,李匪以一隅之地,抗衡天下,久後必敗!”
忍吧!
朱常洛最終還是決定要暫且忍耐了,他雖然有心力挽狂瀾,可畢竟大明積弱已久,積弊叢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決的,還是暫且忍耐,以待來日。
不過一個資質平庸的皇帝,一幫只會爭權奪利的朝臣,一個千瘡百孔的大明朝,還能有多少時日呢?
至少從一個泱泱大國的統治者角度來說,朱常洛並不是一個合格的人選,這一點從他決定徹底扼殺自己父親那段愛情浪漫時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了。
“傳旨,召葉向高入宮!”
葉向高現在是內閣首輔,至於曾經的內閣首輔王錫爵,已經隨着萬曆皇帝駕崩,泰昌皇帝上位,很有自知之明的告老還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