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在這吹多久的風?”耳邊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我驟然清醒過來,擡頭看到索庫的臉,仍是喜怒難測略見陰沉的表情,勉強笑道:“這就進去了。”
正待轉身,卻被他拉住,扣在我肩膀上的手指白皙粗短,看起來軟軟綿綿,卻很有力。我不得不停下腳步,挑眉看着他。他面色不變,收回手,冷冷道:“這五日你不時在船中打探各種消息,想知道你師兄的情況,何不直接來問我?”
船仍在慢慢向前,終於再看不到那悽慘的景象,也聞不到那刺鼻的血腥味,只是,留在心裡的味道又如何能淡去。我無聲笑笑,背靠在船舷上,回道:“殿下的情報自然要比百姓們精準得多,可我也知道殿下並不信任我。與其詢問時涉及些敏感話題讓殿下誤以爲我在竊密,我還是寧願自己分析那些衆說紛紜的小道消息。”
索庫面上一紅,又馬上恢復冷漠,看我的眼神卻深了幾分:“有什麼想知道的,現在問吧。”
我愣了一下,隨即笑道:“什麼都能問?”
索庫哼了一聲,甩給我一個廢話的眼神。一瞬間彷彿又回到了幾年前那個外冷內熱脾氣彆扭的青年男子,忍不住便想耍他一耍。
我低頭咳了一聲,掩過笑,一本正經地問道:“你的皮膚怎麼會那麼白?平常都用什麼保養的?曬了太陽會黑嗎?”
索庫那呆呆傻傻,一時間怎麼也反應不過來的表情,讓我幾乎忍笑忍到內傷。然而馬上他的臉從白到紅,從紅到青,從青到紫,茶金色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我再忍不住,俯下身哈哈大笑,方纔的抑鬱消失無蹤,胸口空蕩蕩,卻有幾分暢快。
好不容易擡起頭來,再看到索庫白裡透紅的臉,我幾乎又要發笑。他狠狠瞪着我怒道:“你若再笑一聲,我讓你馬上人頭落地!”
我打了個抖,笑意也慢慢淡去了,望着遠方淡淡道:“殿下,你越在意不願讓人提及的東西,別人越發會在背後議論。反之你若不去理會一笑置之,別人覺着無趣,流言也便散了。”
索庫真的是個很較真的人。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樂便是樂,怒便是怒,他雖學會了隱藏他的表情,卻沒學會調節自己的心情,也遮掩不了眸中神光。這樣的人,或者值得敬佩,卻無法在帝王之家久存。
我收斂起心緒,沒再去深究他的神情,凝神問道:“還請殿下告知,我師兄的權利究竟是從何時開始被架空的?”
索庫答道:“無法說出準確的時間。大概是在五年前,臨宇出使金耀國卻中途身染重病而歸,一養便是半年。此後他仍足不出府,也不見任何人,若非每日仍在朝堂上站立,讓人幾乎懷疑他是憑空消失了。”
我一震,腦中似有一根弦拉過,隱隱產生了一個模糊的念頭,卻又一時說不出來。只得繼續問道:“那雲顏……我嫂嫂呢?”
索庫略帶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搖頭道:“我未能查得她行蹤,一度甚至以爲她死了,但她乃一品誥命夫人,若身亡必然會有些儀式,卻沒有這方面消息。”
我唰得睜大了眼,心中豁然一亮,彷彿在迷霧中暈頭轉向的人忽然觸到了一抹陽光。
我怎麼會忘了這最大的可能呢?站在朝堂之上的秦洛根本不是臨宇本人,而是戴着人皮面具的雲顏。也只有雲顏纔有能力製作出惟妙惟肖的面具,能用藥物改變自己的聲音假扮成我。她的體形本就與我相仿,至於身高,只需穿上內增高的鞋履便可掩飾。
可是,雲顏爲什麼要這麼做?她扮成我的模樣,讓世人誤以爲少年丞相秦洛仍未死去,爲的是什麼?難道……
我呼吸一窒,心底的想法翻涌而來再無法掩蓋,眼眶竟有些溼。是啦!雲顏這傻瓜定是以爲我還會回來,所以不惜用五年的朝儀和失蹤爲我鋪好後路。她又怎知,我即使回來,也再不可能以臨宇的面貌,臨宇的身份。
我以手掩面,不想讓索庫看見我的失態。如果雲顏一直在假扮我,那麼亦寒呢?他又在哪裡,以何種方式等着我?用怎樣的心情等着我?
我勉力平復了心情,才放下手,望了眼船的前方,才道:“殿下,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索庫低低道:“說吧。”
我抿了抿脣,回首道:“問以前你須保證不會治我的罪。”
索庫兩道濃眉皺起來,不耐地催我:“要問便問!”
我深吸了一口氣,壓低聲音,淡淡道:“殿下此次來歧芒,可是爲了助那孤軍深入劸刕城的風帝?”我對他驟然收縮泛起殺意的雙瞳視而不見,仍是漫不經心地道,“風吟出雲向來脣齒相依,水陸護持,風帝若亡,風吟必傾然倒塌,出雲的日子也當不會好過,所以殿下必須相幫風帝。偏偏殿下卻對那風帝很是不齒,是以將出雲水路援軍的指揮責任拋給旁人,自己扮作商旅獨身前往劸刕邊境查看戰事。”
我向他微微一笑道:“殿下,林藍猜的,可都正確?”
喉頭忽然一緊,索庫的手已牢牢掐在我脖子上,那原本燦爛耀眼的茶金色變得森冷如利劍:“你究竟是什麼人?到我身邊有什麼目的?”
脖子被扼得很緊,我發音有些困難,所以原本該是漫不經心說的話,反倒有了一字一頓的鄭重:“我是臨宇的師妹,他會的,我自然也會。至於我爲何能猜得如此清楚,殿下可……還記得那日在馬車裡與維慕說過什麼?我……聽得不多,得出……這些結論卻足夠了。”
索庫神色變幻莫測,顯然是在心中思量着究竟信我不信,但手勁卻放鬆了許多。我緩過氣,才續道:“殿下,伊修三強,我林藍並不屬於金火風任意一國,也沒有安定天下之志。然而,在這猙獰亂世中,我一介女流,豈有自保之力,這纔不得不託護於殿下。今日說這番話林藍也知自己僭越了,卻絕無威脅之意。只因既到了歧芒,便希望殿下能帶林藍去見一見那天下聞名的風帝,看看究竟是何等人物才能搶了我師兄的風頭,將他踩在腳下。”
索庫緩緩鬆開了手,臉色卻更是陰沉,冷哼了一聲,語調有些失控:“說什麼風帝……這忘恩負義的男人,當年臨宇如何厚待於他,豈知養虎爲患,如今竟成了他掌中之物。高貴的風神?皇族後裔?我呸,還不是小小……”
“少爺!”維慕的聲音猝然打斷索庫的怒斥。我擡眼望去,只見維慕眼有憂色,手中還拿着張紙,見我在場欲言又止道:“還請少爺回房,屬下有事稟奏。”
索庫隨意嗯了一聲,向他走去,還未邁出兩步,忽然回頭道:“以後別再喚我殿下,想讓人聽見嗎?”頓了頓,他臉上顯出幾分猶豫之色,片刻之後卻像是下了什麼決定,沉聲道,“我便信你是臨宇的師妹,想知道什麼與我一起進來吧。”
我猛地擡頭看他,忍不住驚呼:“索庫,你……?”
索庫笑了,五天裡,第一次見他露出這般明淨的笑容:“你既是臨宇的師妹,必然有鬼神莫測之能,說不定還能助我出雲一臂之力。不過……”
他聲音一頓,面色霎時冰冷:“我若發現你騙我,必傾盡一切,將你斬殺!”
我胸口滯了滯,有些澀痛,隨即露出淡淡地笑容,尾隨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