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七百六十六年三月,火翎國迎親使臣到達金耀洛南都城外。雖然這一次火翎和金耀的聯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也讓大多數人忐忑不安,但無論如何,這是一件近幾年來最重大喜事。本來兩國聯姻,結爲連理者又都是這等尊貴的身份,婚禮自該由男方親自迎接然後在男方的國家舉行,而女方則派重臣或親王護送,稱爲送親使者。但君無痕卻提出由柳岑楓代他迎親,並在水霧國舉行婚禮,楊毅思之再三,表示同意。
再見到佳寧公主時,我只覺眼前一亮。她看着我時眼中再無從前的迷戀,也無帶着純真的款款深情。可是此時此刻的她卻忽然有了種成熟嫵媚的美,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間有專屬於戀愛少女的酸甜苦辣。
她向我盈盈下拜行禮道:“多謝秦丞相當日點撥之恩,否則佳寧永遠也無法尋到真正愛的人。”
我在她面前坐下來,研究着她臉上淡淡期盼的表情,忽然問道:“你出宮之日遇到君無痕了是不是?”
佳寧臉色一變,隨即雙頰慢慢泛紅,默默點了點頭。
我笑笑,爲了緩和她緊張的心情,柔聲道:“公主還記得臣當日同你說的話嗎?臣雖不喜歡你,但仍把你當朋友。放心吧,臣不會去同皇上說的。”心中卻道:楊毅就算開始不知你去了哪,你一回來,君無痕轉眼就來提親,他又不笨,豈會猜不到。
佳寧感激地看着我,我朝她微笑。她轉頭看着御花園中慢慢開始綻放的桃花,思緒似是停留在了某個遠方,表情忽悲忽喜,慢慢道:“我起先並不知道是他,他也……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只是覺得他待我很好,很溫柔,不知不覺就喜歡上了他。本來,本來我只是想讓他帶我遠走高飛的,誰知,他聽了我的話,卻讓我回宮。他說……他是火翎國的皇上,會明媒正娶地將我接回宮去。”
“那不是很好嗎?”我不自覺地想去握她的手,見她有些驚嚇地避開,才醒起自己是男裝,忙轉移話題道,“公主,有多少人想嫁自己心愛的人,卻被迫勞燕分飛。有多少人明明心愛的人就在身邊,卻不能表達……”
我聲音頓了頓,分不清如今是悲是喜,繼續道:“公主卻爲何還面帶憂傷呢?”
佳寧看着遠處清波盪漾的河面,眼中慢慢泛起了淚光,卻是不語。我也不好逼問,只得耐心地坐着。在我幾乎以爲她絕不會說,想告退的時候。她卻忽然道:“我不知道是爲什麼難過,是爲了皇兄逼我做金耀的探子,是他望着我的時候總像透過我在看另一個人,還是他抱着我口中卻念着‘藥兒’……”
我有些詫異地瞪大了眼,良久才意識到佳寧的意思。君無痕喜歡她不過是把她當另一個人的替身,而楊毅讓她嫁人不過是看重她能爲自己帶來的利益?最是無情帝王家,果然沒錯。
我嘆了口氣,緩緩道:“公主,你可願聽臣一言?”
佳寧終於轉過頭來看着我,輕輕點頭,淚水順着面頰滑落。
“公主,你可以嘗試着好好愛君無痕,但千萬別忘了先愛你自己。若是他的心裡永遠裝着另外一個人,那麼不妨放棄這份愛。沒有愛,就沒有嫉妒;沒有嫉妒,就沒有恨。那樣,你在冰冷的後宮中,就能活得輕鬆一些。至於皇上的要求,你應該遵從,卻也不能遵從。”
我見她疑惑地看着我,於是解釋道:“公主對君無痕的一片赤誠,臣很清楚,也明白公主不願皇上在陪嫁人員中安插間諜的真情。可是公主卻也明白,無論公主怎麼堅持,無論皇上如何真心疼愛公主,這都是一場兩國的政治婚姻,皇上的旨意不會也不能改變。既然如此,公主又何必憑白與皇上決裂呢?”
“而臣說不能遵從,是因爲公主既嫁到火翎,便是舉目無親,若公主仍將金耀國的包袱背在自己身上,總有一天會連君無痕也懷疑了公主,那麼公主的日子就會過得異常辛苦了。與其兩面爲難,公主不如兩面都不討好,無論皇上和君無痕想做什麼,有什麼目的,公主都可以假作不知。難得糊塗,豈不幸福?”我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公主,臣能說得只有這麼多,唯願公主一生順暢,幸福快樂。臣告辭。”
走出十步之遠的時候,我超人的耳力聽到佳寧輕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謝謝你,臨宇。”
萬曆七百六十六年三月十八日,火翎國迎親使臣正式到達金耀國皇宮,金耀天應帝楊毅派丞相秦洛負責接待,司成韓寧(字修儒)從旁協助。宴席大開,歌舞昇平,人人臉上都掛着笑容,眼裡卻又蘊含着各種心緒。畢竟像如今這種金耀,火翎,風吟,水霧各國重臣聚集的日子並不多。
我坐在主位上悄悄打了個哈欠,對眼前這些美女衣服半遮半露,蛇腰扭動的舞蹈實在沒什麼興趣。第一次看到秦歸還真是嚇了一跳,沒想到真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比秦霧他們看上去還小了兩歲。看着我的眼眸晶亮晶亮的,嘴角勾起,可愛的酒窩就在兩頰若隱若現,我嘴角抽了抽朝他禮節性地笑笑,連忙移開目光,免得被人看出端倪。
誰知那小子居然蹬鼻子上臉端了杯滿滿的酒來敬我,臉上還掛着一副崇敬的笑容,可惜眼底的狡黠出賣了他。這麼大一杯酒喝下去我不掛了?正在爲難的時候,我忽見秦歸臉上的笑容猛然一僵,隨即露出害怕又可憐兮兮的討好表情,一口飲盡了自己手中的酒,灰溜溜跑回自己的位置。我回頭看看不知何時站到我身後的亦寒,嘴角輕咧,對着他嫣然一笑。
又一場歌舞盡了,司儀在外面唱道:“火翎國柳太傅到——”
我砰的放下酒杯,揪了揪又不自覺發麻發痛的胸口:終於要見到他了,終於要見到這個曾讓我生不如死,既熟悉又陌生的火翎國太傅了。
大殿忽然詭異地靜寂下來,那是一種針落可聞的靜,就連原本預備退下的舞姬也呆呆地望着門口回不過神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一點,那個一身樸素月白長衫,緩步走入的男子。
我與他對視着,唯有我還能清醒地打量他,審視他的每一個表情,只因胸口的麻痛一陣一陣提醒着我,這個人絕美的外表下包裹着怎樣可怕的劇毒。
他有一雙與我一樣的淺藍色水眸,眉如遠山悠遠而寧靜,脣角微微勾起彷彿永遠都掛着魅惑人心的淺笑,左耳上戴着個暗紅色的耳釘。如瀑青絲垂瀉下來,遮住了那耳釘,卻遮不住肆意流瀉的暗紅。論外貌柳岑楓並不比韓絕出色,可是他身上卻有種奇異的蠱惑人心的特質,讓人不自覺地想要迷戀,想要靠近,哪怕那不過是飛蛾撲火。
我看着他,他也在看着我,參雜着探究的打量,在右手邊坐下的瞬間微眯的眼眸睜開,冰藍的色彩隨之光芒四射。他極是懶散地斜靠在椅背上,雙腳交疊,修長的手拄着頭看我:“臨宇,我們又見面了。”
我蹙眉看着他,心臟一下下的收縮讓我指尖的筋脈也隨着跳動。我在心裡問:‘子默,怎麼辦?他好像真的認識臨宇。’
沒有聲音,我一愣,正待擡頭,卻發現子默就站在我的身邊。棕色的眼眸冷冷盯着柳岑楓,瞳眸深邃而波濤洶涌,完全看不透他在想什麼。全身有些冷,我在心裡又喚了一聲:‘子默。’
他回過頭來看着我,用從未有過的凝重語氣一字一頓地說:“不要接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