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身體終於被一雙熟悉的臂膀緊緊擁住時,當熟悉的清冷氣息伴隨着刺鼻的血腥味衝入鼻腔時,那種由骨子裡透出來的刺痛、疲憊和放鬆的感覺,竟讓我只想痛快哭泣。
對我來說只是短短八個月的分離,卻總覺得積攢了一輩子都說不完的話想告訴他。我甚至來不及看清他到底是精神了還是憔悴了,我甚至來不及細想那一片讓我心痛的銀白是什麼,卻已摟住了他的脖子斷續嗚咽啜泣。
離他而去的不甘,魂肉分離的痛,遺忘時的迷茫彷徨,結婚前的抗拒悵惘,選擇穿越時的破釜沉舟,想到他不愛時的痛徹心扉,聽到他是風帝時的茫然,害怕他會死在這裡的驚惶……這些潛藏在我心底的恐懼和痛恨,這些我總告訴自己沒資格抱怨的委屈,卻在投入他懷抱的瞬間統統爆發了出來。
那是隻想在他懷中哭泣,只想向他抱怨,只想讓他安慰的委屈。亦寒!亦寒!亦寒……無聲也好,有聲也好,總覺得這樣叫你一輩子都嫌不夠。
四周異樣得幾乎是帶着震驚奇詭的靜寂讓我慢慢清醒了過來,等混沌的大腦有能力想到這是什麼地方,只覺渾身肌肉一僵,背脊彷彿被誰狠狠抽緊了。
我僵硬地擦着臉上的涕淚,擡起頭來,紅腫迷濛的眼四顧望去,只見所有人都像見鬼了一樣看着我,嘴巴統一張大,等着唯一清醒的我將雞蛋塞入他們口中。
我大爲尷尬,連耳根都燒得通紅,掙扎了一下想跳下來,卻發現身體如被鐵箍住了一般,動也動不了。我回頭急道:“亦寒,先放我下來,很多人看……”
聲音像是個女子脆弱的喉嚨,被人狠狠一掐,斷了,連餘音也沒有。我震驚地看着眼前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心底一遍遍嘶吼着:這是亦寒嗎?真的是亦寒嗎?喉嚨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這是一個有着妖魅的如雪銀髮,詭譎的流彩紫眸的男子。他沒有韌如松竹的清俊,卻有如滿月般光華四射的清冷;他沒有淡漠清冽的暗黑眼眸,卻有一雙如劍直插雲鬢的長眉;他沒有令人憐惜的涼薄氣息,卻有如磁石般吸引所有人目光的魔力。
同一張臉,同一副五官,從前的亦寒如凜凜修竹,韌而不折;眼前的男子如滿弓蓄勢,引而未發。我從不知道,原來,存在淡薄無聲無息如亦寒,竟也能散發出這般如戰神般凌厲又如妖邪般魅惑的魔力。僅僅只是變了髮色,變了眸光,改了渾身氣勢,竟能讓他從默無聲息的侍衛變爲殺伐果決的帝王。
我真的無法想象,是什麼樣的痛,什麼樣的驚,才讓他染白了那一頭青絲,沾上了本不該屬於他的氣息。索庫說,他總是將自己置於必死之境,彷彿在等着什麼人來救他,那麼他在等着誰呢?又在等着怎樣的時刻呢?
我輕輕握起他身前的一縷銀絲,哽聲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曉寒深處,春波碧草,相對浴紅衣。亦寒,你先放我下來。”
箍住我的手臂猛然一緊,我幾乎痛得要叫出聲來,一擡頭卻終於對上了那雙狂如癡如狂如瘋如魔的紫色眼睛。他像要將我灼燒了一般瞪着我,眼裡的震驚、懷疑、狂喜、恐懼、焦慮、慌張瘋狂地交織在一起,像一場混戰,讓他的腦子動作忽然全失了靈性,只餘本能。
我一時只覺有一把極鈍的刀在我心上一頓一頓銼着,銼得血肉橫飛傷痕累累,才狠狠一刀紮下。疼之以極,竟只覺痛快,我狠狠將鹹溼柔軟的脣壓在他乾裂的脣上,用牙齒咬着,直到血腥味滲進齒間,直到他發出無意識的低低的悶哼,才鬆開來。
我深深看着他紫色洶涌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亦寒,痛嗎?”
他惶然地看着我,那種目光和眼神,彷彿傳遞了千言萬語,卻吐不出一句話。天地之間只餘我們兩人,他的眼中只有我,我的心中只有他,中間緩緩流淌的是他絕望希冀的五年,我徘徊惶恐的八個月。
痛嗎?亦寒,是脣在痛,還是心在痛?或者是時間沉澱的思念讓你痛?然而,無論是因什麼而痛……“痛了,就說明是真的。”我一遍遍咬自己沒有知覺的下脣,忍住滾燙的淚,想讓他看完好的我,堅強的我,快樂的我,所以不能哭,“痛了,我才相信真的回到你身邊了。”
我靜靜地看着他,看着他從僵硬到雙脣輕輕的顫抖,從清冷的表情到泫然的慌張。
“臨……宇……”一字,又一字,破碎的,小心翼翼的。但我終究又聽到了他的聲音,清冷如雲山的雪,凜冽如北海的風,卻又熾熱如塔拉乾的沙,那歷經多年縈繞在我心底,從未改變的聲音,只是爲何如此沙啞。
我像是個失魂的人,目光專注在一點又一點,直到聽見他聲音的瞬間才清醒過來。慢慢注意到他滿臉的鬍渣,瘦削的臉龐,雖凜然霸氣蓄勢待發卻疲憊已極的身體,心痛憤怒頓時涌了上來。
“是我。”我努力剋制着自己的心情,手貼在他粗糙的臉上一遍遍撫着,“先放我下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臨宇?!”他的臉上驟然將壓制了許久的狂躁表情爆發可出來,癡狂的摟着我,像要確信這樣用力壓不扁還會叫疼的我是真的。
“咣噹”一聲,明聞天下的青霜劍掉在地上,他終於空出了一隻手可以來撫摸我。從頭髮到額頭,從眉毛到眼睛,從鼻樑到嘴脣,粗糙的遍佈傷痕的手不知輕重的劃痛我的臉,他就像久旱的人看見水,溺水的人抓到稻草一般,瘋狂的感受我,一遍遍用聽了就讓我心痛的聲音喚我:“臨宇!你不能騙我……不能等我醒了又離開我……不能一次又一次這樣傷我……你以爲我真的不會痛嗎?你以爲我還能再承受一次嗎?臨宇……你告訴我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
全身骨骼咯咯作響,我雖滿懷憐惜,想告訴他一切都是真的,卻仍是痛得忍不住呻吟出來。他一慌臉上露出茫然失措的表情,終於鬆了手,我掙扎着落在地上。
已經顧不得就站在周身的秦霧他們會怎麼想了,我細細地幾乎是帶着挑刺心裡地檢視他全身,被血浸透的衣衫下有多少傷我無法知道,可單看手臂上的劃痕和滿身的憔悴,就知道他在這裡度過了怎樣的十天,又將自己陷於了怎樣的險境。
他還在希冀地脆弱地等着我的回答,眼底驟然而起的狂暴又像是要搶奪我的回答,否則便要把天地萬物都撕碎。然而,我卻上前一步提起他的領子,冷冷道:“風亦寒,老實說,從我離開後你究竟做了多少蠢事?”
林伽藍的身高與亦寒整整差了近三十釐米,並立而站,更是嬌小的彷彿一拳就能被他打死,至少臨宇從未意識到過亦寒的身體是壯碩的,是與自己截然不同的純陽剛的。
這般擡手提他領子,冷冷說着斥責的話,不像在質問,反倒像小孩在撒嬌。然而,我卻顧不了這麼多了,只覺唯有把心底的憤怒和後怕吼出來,纔不會再有錐心般的痛:“你究竟在想些什麼?就算偷襲金耀軍是不可不爲,逃入紫雲山是無可奈何,但你爲什麼還要留在山裡和楊潛周旋?你不知道自己與他的兵力差嗎?你以爲僅靠一個陣法能守到什麼時候?!”
吼完後,亦寒還怔怔地看着我,癡了傻了一般凝視着我。我只覺面上一熱,淚水已滾了下來,所有人都看着我,我只覺難堪,撇過頭去用手背胡亂擦着面頰,恨恨道:“你總是這樣……無聲無息地用傷害自己迫我……我……我若不來你就是死了也覺得痛快,是不是?可你總忘了我說過的話!”
我狠狠拽了下他的領子,又鬆開手,聲音沙啞淒厲,像鴉雀的啼鳴:“風亦寒,你若死了,我定追你到地獄!”
下次更新:2008-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