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個人靜靜地坐在餐廳裡,每個人的手上都有着深可見骨的傷口,拿着刀叉的時候都有一種鑽心的痛。
菜的數量有點多了,這是因爲吃飯的人得比黑瘦子大廚估計得少了很多,他不想浪費掉,所以就在每個人的碗裡都多打了一點,沒有人有意見!
可是今天的飯菜很不好吃,每一顆飯粒都很硬,讓他們嚼得全身發疼,菜湯裡也放了太多的鹽,因爲在劇烈運動後要及時地補充鹽份,如果嘴上有傷那一定很難過!
不過大家仍然一口口地慢慢把這些食物嚼碎嚥下,沒有一絲皺眉也沒有半點抱怨,因爲這是食物,它可以帶來熱量和能量,從來沒有人說過它們就應該帶給自己美好享受。
而且對於他們這些已經沒有選擇的人來說,這也許就是一頓最後的晚餐,所以每個人都相當珍惜這每一口的食物。
可怕的生活總是能很快地教會一個人很多,記住每一件應該記住的事,或是忘記每一件應該忘記的事!
這一次的用餐時間規定爲二十分鐘,每次的用餐時間都不同,大家都會看着時間和麪前的食物分配好自己的動作頻率,不然要麼吃不完要放在口袋或是嘴裡打包帶走,或是看着別人不停地吃而自己只有發呆。
半個小時以後。
平日裡這時,月掛東天,斜陽半落,彩雲片片時卷時舒,景色之美足以讓徐行感動上好一陣子,也可以讓他好好地看上一陣天空,用來忘卻每一段他力圖忘卻的記憶。
只是今天,狂風暴雨仍在這個島上肆虐無度,屋外已經是暗無天日,他所想要的天空已經被這翻滾的鉛雲擋在身後,而他的記憶也已經被那場驚心動魄的生死一刻填得滿滿的,毫無縫隙!........
他只有一個地方可以去!
靠近山腳的地方有一間與其它房間都不相接的鐵屋子,這裡連一個窗戶都沒有,裡面自然也沒有一絲的光亮,是他們用來練習暗夜潛殺的地方,平時只要有兩個人或兩個以上的人走進去,通常至多隻有一個可以走出來!
徐行靜靜地坐在黑暗之中,有人說在黑暗中可以讓人更好的思考,也有人說黑夜可以給人黑色的眼,然後可以更好的看透生命和預知未來!
只是這一刻,徐行他並沒有思考什麼人生哲理,他只是在靜靜地坐着發呆!
徐行偶然間發現這種發呆其實是讓大腦得到休息的一個很好的方式,有點兒類似他用過的什麼WIN95的每十分鐘就會出現的藍屏,當然後者完全可能是好心的比爾蓋茨先生的創舉,他也許想用這樣獨特的方式來提醒每個在電腦前呆坐時間太長的人應該馬上去夏威夷海灘邊渡假,順便看看那片蔚藍的天空和碧藍的海水吧!
只是這樣美好的時刻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爲就在這一刻,他聽到了狂風暴雨中的一個輕輕的腳步聲,是朝這裡走來的一個腳步聲!
一個輕輕的腳步聲!
徐行的全身肌肉已經突然繃緊,這已經成爲他的習慣,對一切保持高度的警覺,其實這也是這裡所有人的習慣!
門被輕輕推開,徐行已經做好了隨時發動攻擊的準備,黑夜對他們來說都已經不是問題,他們總能看到他們想看到的那些東西,比如說一根向着他們的眼睛飛來的針!
是傑克,他一手扶着門,站在門邊,海藍色的眼裡帶着一絲猶豫的神情,好像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走進來,他的姿勢擺得毫無防備而且空門大開足足有一百二十個破綻。
徐行微微擡眼掃去就知道:如果他搶先發動攻擊,那傑克下一秒鐘就會成爲一個死人,不過他更想看看傑克到這裡來做什麼!
徐行心忖道:他應該有自己的地方可以去……用不着和自己來分享這片黑暗……
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地方可以去,在那裡每個人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想發呆的發呆,想在地上打滾就打滾,想唱歌的就唱歌,想對着天空大聲背誦或是大聲朗讀也可以……
反正這個島上這樣的地方很多,在還有兩百多人的那段時間的這個時候,大家就已經不太容易看到別人了,何況現在已經只剩下二十四個人,每個人都可以有十個這樣的地方換着用,根本不用和別人擠,除非有事!
有什麼事?
這個島上除了吃飯殺人好像也不會有其它什麼事了!晚飯剛吃過,宵夜的時間沒有到……
“我是傑克,我知道你在這裡!”傑克對着徐行輕輕說道,他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再向前走一步,這個距離已經很危險了,而且現在並不是大家一起吃飯或是上文藝課的時候那種安全時間,“我是想來向你說聲謝謝!”
徐行沉默了一陣子,這種事他從來沒有經歷過,這個世界上有人總想把謝謝說上好幾遍,而有的人從來不說這兩個字,不過這個島上沒有人對他說過這兩個字,更不用說是兩次。
“你已經說過了!”
“是的!”傑克輕聲回答道,“我可以進來麼?”
又是一段長長時間的沉默,徐行點了點頭,他知道傑克看得見。
傑克輕輕走了進來,在離徐行不到兩步的地方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像他已經準備好躺下好好睡一覺般向後一倒,頭枕着自己的手臂,一隻腳輕輕地搭在另一隻上,開始發着呆看着天花板……
這個姿勢基本上和平日裡徐行看星星的樣子沒有什麼不同,而此時此刻卻顯得相當地奇怪!
徐行皺了皺眉。
也許這個世界上其它地方的普通孩子們一看就會懂,可這裡並不是世界上的其它任何地方,這裡是卡那波特利,地火之島;他們也不是其它孩子,他們是一個死亡遊戲的玩家,在這個遊戲裡只允許有一個勝利者,他的獎品是他的生命,而其它人輸掉的是他們的生命!
所以,每一個普通的動作在這裡都有着不普通的意義!........
“我原來一直住在布魯塞爾。我小的時候常到麥內肯皮斯噴水池撒尿,”傑克突然笑了起來,“我想那裡面一定有很多人的尿!簡直不敢想像狂歡節那麼多人把它當啤酒喝!”
徐行靜靜地聽着。
麥內肯皮斯噴水池位於比利時布魯塞爾株樹大街和耶圖大街的交叉路口,聞名遐邇的“撒尿男孩兒”銅像就坐落於此。這也是世界上唯一一件可以當衆一絲不掛撇尿四百年而備受景仰的行爲藝術品。它邊上的“國王之家”專門接收全世界六十億人民寄來給這個可憐孩子蔽體的開襠褲,其數量之多足以讓所有比利時八歲以下的孩子每人分到十件!
有人說這個男孩因爲不知道童子尿的藥用價值,把這樣珍貴的藥材隨意灑向從他窗下經過的西班牙敵人,而不識貨的西班牙士兵居然用“他的髮型是好不容易做出來”的藉口把男孩毆打致死;也有人說當時市政廳遭遇一場不大的火災,當時這個正在烤雞翅膀的小男孩在緊急時刻用他惟一能想到的辦法熄滅了火,犧牲自己的午餐保住了市政廳大樓,在那個民以食爲天的年代,這樣偉大的精神足以感動所有的比利時人,從而讓一個光溜溜的銅像成爲布魯塞爾的第一公民!
黑暗中一片寂靜……
“你從哪兒來?”一個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傑克突然把頭轉向徐行這一側輕輕問道。
“沒從哪兒來!”徐行坐在地上,他一直把手掌攤着,那裡已經結起了大片的血痂,他定定地看着那正在迅速癒合的傷口,沉默了好一陣,嘴裡輕冷地回答,“這兒沒人關心這個!”
傑克嘆了口氣,淡淡地說道:“也不一定!”
“是麼?”徐行眼都不擡。
“當然!”傑克很肯定地點點頭,只是他躺在地上,點頭看起來有點兒怪。當然用這個姿勢點頭要比站着費勁多了,不過看起來傑克也不是毫無所覺,因爲他很快就不點了,只是偏着頭看着徐行,好奇地問道:“你爲什麼來到這裡?”
“爲了更好地活着!”徐行擡起頭看了他一眼,又把頭低了下去,仔細地包紮着手上的傷口,輕輕地問道,“你呢?你又是爲了什麼?”
“沒有地方可去!”傑克聳聳肩,仍是看着那片黑暗中的天空,快快地答道,“因爲我沒有地方可以去!”
“沒有地方可去?!”徐行頓了頓,他擡起頭看着黑暗中的“天空”,他的語氣瞬時充滿了譏諷,“那非要到地獄來麼?”
“我很小的時候,我爸爸給我講過一個故事!”傑克一臉悠然神往,他的腳尖輕輕地顛了兩下。
“什麼?”徐行喜歡聽故事,一直都喜歡,小時候是爸爸和媽媽給他講故事,後來變成他把故事講給阿菁聽,記得的故事講完了就開始編故事,直到阿菁被人從自己的身邊帶走。而自從五年前到了這裡之後,他就只有上課的時候纔可能聽到老師們偶爾說起幾個故事,不過多半也是自己已經在書裡看過的那種老調重彈,相當地沒勁!今天這個奇怪的傑克突然說他有個故事,在這裡的人從來不會有什麼無聊的話,因此就算是個外國故事也一定非常動聽,也許還相當地動人,所以徐行對接下來的那段對話充滿了期待。
傑克輕輕閉上了眼睛,微微地擡了擡尖尖的下巴,彷彿是在回憶當年他聽到這個故事時的情形,一會兒之後,他開始輕聲地說道:“有兩隻老鼠掉進了奶油桶裡,其中的一隻很快放棄了被淹死了,另一隻永不放棄地用力地遊着,直到奶油變成了粘稠的黃油!”
“然後呢?”徐行並不關心奶油是怎麼被人攪黃變質發酸後變成黃油,因爲這是在聽故事,他更關心那隻自願充當攪棒的老鼠。
“後它就從桶裡走了出來!”傑克笑笑,攤開了手,輕輕地把故事的結局說了出來,又輕輕加了一句,“從此過着幸福快樂的生活!”
徐行微微一笑,故事如果要騙小孩子就一定要有“從此過着幸福和快樂的生活”這一句作爲結尾,要不然不但小孩子不肯睡覺,也睡不着覺,大人也會因想起大量不幸福不快樂的往事而徹夜失眠,同時伴隨着以被捂頭痛哭失聲淚灑枕巾。
不過在這一刻他想到的卻是:今天他是念着阿菁的名字才一路游回島上又攀到崖頂,也許傑克就是不停地對自己說着這個故事才能支撐到那一刻,每一個名字或是每一個小小的故事都像一段魔咒讓他們可以在那種情況下活得比別人更久,……那和他一起到達的那些人應該也有一個魔咒吧!........
徐行心中有些淡淡的悲傷,……如果說有些人在最接近成功的時候倒下,也許並不是因爲他們不夠努力,而只是因爲他們的魔咒並不太靈光!
“你不知道我們當中只可能有一個人活下來麼?”徐行淡淡地反問道。
“我知道,我還知道更可能,我們都活不下來!”傑克好像並不傻,而且還相當聰明,只是他的語氣卻變得怪怪的,也許只是因爲他躺着說話時間太長所以纔會變得語氣怪怪吧!
徐行輕輕搖了搖頭,知道會死還這麼樂觀,這個傑克的神經可真夠大條的,他接着問這個躺在地上的怪傢伙:“如果有那一刻,你會怎麼樣選擇?”
經過一段長長的沉默後,徐行都已經快習慣這種沉默了,傑克才輕輕地吐出淡淡的幾個字:“我不知道!你呢?”
........
“我也是!”沉默了很久很久,徐行也低聲回答道。
“爲什麼我們不做個約定呢?”傑克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
“什麼約定?”徐行好奇地問道。
“如果真有那一刻,你我盡力而爲,縱然你勝了,我也不會怪你!”傑克此刻的表情很嚴肅,看得出來他是說真的!
“真的?……爲什麼?”徐行更好奇了,這個傑克真的不怕死麼?
“你救了我的命,一命還一命。”傑克輕輕地說道,臉上仍然是一絲笑意也無,眼裡也是滿是認真。
“那只是人的規則,你認爲在這裡還適用麼?”徐行冷冷地回答了一句,其實他的心裡還想到的還是那天在船舷上他暈船的事,要不是傑克扶了他一把,也許他已經變成鯊魚的糞便了……
“不管怎麼樣!請答應我一件事。”傑克對着徐行說道,他的表情非常地認真也非常地嚴肅。
“什麼事?”徐行擡起頭瞟了他一眼,臉上仍是一絲表情也無。
“如果我死在你的手上,請把我扔進大海里!”傑克又輕又快地說了一句讓徐行相當驚訝的話。
“扔進大海!”徐行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的表情,一絲驚訝的表情,“爲什麼?”
“爸爸曾說過,大海是生命的搖籃,”傑克輕輕擡起頭,嘴裡悠悠地說了一句相當有哲理的話,”生命來自大海也要回到那裡!”
“你爸爸還告訴你什麼?”徐行很好奇,除了自己的爸爸,居然別人父親也會經常對孩子說這樣深奧的話。
“他告訴我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那麼一定是回到了海里!”傑克嘆了口氣,聳聳肩,這一片黑暗中開始迷漫着淡淡的傷感,......
“回到了海里!?什麼意思?”徐行隱隱約約知道是什麼意思,他也不是一個羅嗦的人,只是今天晚上,只是在這個狂暴的風雨之夜,他突然發現自己實在已經有點忍不住那種成天閉着嘴的感覺了,開始準備把少說話的原則一腳踢到那片發了瘋的大海里!
“我想他已經死了!”傑克簡單地回答,徐行知道如果一個人的回答又短又快還都是閉口音,不是因爲他想吐就是因爲他想哭,......
“爲什麼?”儘管徐行知道自己不應該再問下去,但突然有一種不知名的**想讓他說話,或許是傑克的神情也在鼓勵他來幫助自己說下去,也許沒有他的下一句,這份情感就永遠只能藏在他的心裡直到永遠埋進土裡,於是他再多了一句嘴!
“我看着他掉進海里!”傑克輕輕地說着,視線的焦點卻在那牆之後,他的眼裡浮起了一層水霧,卻一直是水霧沒有變成雨落下。根據雨水形成的條件看,不是霧不夠濃就是空氣中的粉塵不夠多,反正他馬上就接着說道:“在那之前他已經受了很重的傷!”
“所以你在這裡!……”長時間的沉默之後,徐行輕輕問了一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他的心裡禁不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你有其它親人和什麼朋友麼?”
“沒有親人,也許會有朋友!我也說不準!……”傑克嘆了口氣,像是要把全付的煩悶全數吐出,“你有麼?”
“有個妹妹,我發過誓要再看到她!好好照顧她!可現在……”徐行開始轉過頭,卻不是看傑克,而是慢慢地擡起來,緊緊地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他知道在那之後是一片狂暴的天空,而在那狂暴的天空之後就是璀燦的星空,那裡繁星點點,億萬年來從來不曾改變,那裡一定有一顆星是屬於阿菁的!........
輕輕頓了頓,徐行又悠悠地說道:“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她了,但我知道她一定活在這個世界上!在某一個地方,我感覺得到!”
“心靈感應!”傑克沒有再說話,他也在靜靜地看着黑暗中的那片無盡的天空,他也在找着屬於爸爸的那顆星麼?
房間重新陷入長長的沉默,......
“也許是你殺了我!”徐行轉過頭瞪了躺在地上傑克好幾分鐘後突然聳聳肩,撇了撇嘴說。
和傑克才呆了一個小時不到,他已經學會了傑克式的聳肩,他也知道聳肩是西方人表達無奈的一種身體語言,不過他也覺得這裡真的是充滿了無奈,所以也就學得特別的快!
更長的一段時間的沉默後,傑克輕輕地吐出了一個詞,以徐行的耳力居然都聽不太清楚,不過看口形好像是“也許!”
不知道過了多久,傑克突然支起手擡起半頭,轉向徐行問道:“我叫傑克,你叫什麼?”
徐行沒有回答,他緊緊地閉着眼睛,已經完全沉醉在那片心靈的美麗星空中,再也無心去理會這紛亂塵世中的一切煩惱了!
而傑克也沒有再問,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重新倒下,這一次他也閉上了眼睛,也開始用心靈去感受着那片狂暴後的璀燦晶瑩……
這一個狂風肆虐的夜晚,在一個充滿死亡氣息的屋子裡,這兩個倖存者在黑暗裡的這段話一直被他們記着直到他們死去的那一刻!
在十五年的生命中,唯有這一晚,徐行問了一個同齡的孩子這麼多的爲什麼!也唯有這一刻,他曾經離一段真正的友誼如此的近,也許他已經在那段友誼裡,......
偉大的友情有時也許比大多數愛情更加刻骨銘心,因爲不是所有愛情中的雙方都願意爲對方獻出自己的生命,但在這一段友情之中,其中的一方的確爲對方想要獻出或是已經獻出了生命!
其實,傑克又何常不是呢?
他們都知道自己當中至少有一個無法在這場遊戲中活下去,可是正像那個寓言所說的,只有你不停地遊,你纔有可能最後活下來,過上“幸福的生活”。
也許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幸福,但活着的人一直在尋找,而死去的人卻永遠不必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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