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九陽望着這一幕,眼中若有所思。
太祖皇帝這是有意在爲自己展示當年的桃山結義,三兄弟跪下結拜,起身卻只剩下了一人。
莫非是在暗示着什麼?
還有這片桃山,和剛纔的幻境幾乎是天壤之別,張九陽哪怕有着天眼,能看出的破綻也十分有限。
這應該是烙印在太祖皇帝精神意志中最爲深刻的東西。
人道永昌的大志背後,藏着的是桃山的兄弟之情。
“雖然朕不知道你爲何改姓了張,但朕知道,你體內流淌的,應該是我大乾皇室的血。”
太祖皇帝轉過身來,讓張九陽終於看清了他的容貌。
和想象中的英明神武不同,那是一個臉上有着蒼老之色的男人,雖然五官俊朗,氣質威嚴,卻難掩風霜疲憊之色。
那是一種深深的疲憊,就好像已經幾十年沒有合過眼,眼角的黑眼圈極爲明顯。
兩人一老一少,在容貌上卻隱隱有相似之處。
“放心好了,之所以把你帶到這片桃林,就是因爲這裡能夠暫時屏蔽掉外界的感知,哪怕是執掌遺旨的人,也聽不見此刻你我的對話。”
太祖皇帝的這番話讓張九陽心中一動。
他發現,對方的智慧之高,似乎已經完全超出了一個精神烙印的範疇,竟然還能去提防外面手持、聖旨的皇帝。
“我確實有着大乾皇室的血脈,但我不會改姓劉。 ”
張九陽坦然承認了這一點,血脈是無法選擇的,但他永遠都是張九陽。
因爲這個名字,是已經去世的爺爺給他取的,是他真正的名字。
太祖皇帝走過來,隨意坐在了桃樹下,他的姿勢非常灑脫,舉手投足間透着豪邁之氣,完全不像是養尊處優的皇帝。
“你姓什麼不重要,但如果你真是我大乾皇室的血脈,那你一定要小心拿出這封遺旨的人。”
頓了頓,太祖皇帝盯着他道:“那個人,應該是在打乾陵的主意。”
張九陽瞳孔一凝,追問道:“敢問陛下,乾陵裡,究竟關押着什麼?”
聽到關押這兩個字,太祖皇帝眼中閃過一絲訝色,有些詫異地看着張九陽。
“看來你知道的比朕想象中的要多。”
“乾陵……”
提起這個名字,皇帝看着這片桃林,眼中浮現出感慨之色,彷彿想起了某種久遠的回憶。
張九陽立刻凝神以待,感覺自己即將要聽到某個驚人的秘密,卻不想,皇帝接下來的話讓他措不及防。
“張九陽,養過雞嗎?”
太祖皇帝突然問道,從乾陵到養雞,兩者相差十萬八千里,可他偏偏就問了出來,轉折生硬。
“養雞? ”
張九陽臉上露出古怪之色,想了想,道:“小時候和爺爺一起養過。”
太祖皇帝滿意地點點頭,道:“朕年少時就養過雞,是替當時的縣令夫人飼養的,她喜歡喝雞湯,朕也能以此賺點錢補貼家用。”
張九陽一怔,望着太祖皇帝的神色十分複雜。
那位威名赫赫,聲震天下的大乾太祖,年少時竟然是個給縣令夫人養雞的?
這段歷史,他在史書中從沒看到過,就連嶽翎也不知道,在大乾的史書中,太祖皇帝是英姿勃發的雄主,年少時就拜大儒爲師,讀百家學說。
“雞被養在籠中,雖日日有人餵食,但其所下之蛋會被取走,其肉亦會被人烹煮,它的後代子孫,也都無法擺脫這一宿命。”
頓了頓,皇帝似有深意地看着張九陽,問了一個問題。
“如果你是其中的一隻雞,突然有一天,你意識到了自己,和自己的族人子孫,生生世世都是被人飼養的食物,你會如何?”
聽到這個問題,張九陽心中隱隱生出了一個猜測,他並未直接挑明,而是沉思片刻,回答道:“只有兩個選擇。”
“一個是投降, 一個是反抗。 ”
“何謂投降?”
“向養雞人投降,並幫助他管理和剝削同族,以此換來自己和自己的後代不被吃掉。”
“那若是選擇反抗呢?”
“若是反抗的話,我所能想到的,只有三種辦法。 ”
聽到這句話,太祖皇帝眼中泛起波瀾,繼續問道:“哪三種辦法?”
“第一種辦法, 是逃。 ”
張九陽將目光望向天外,似是能透過那層虛假的天空,看到外面的漆黑與混沌。
這裡再真實,也只是一片畫地爲牢的幻境。
“找機會弄開籠子,帶領族人逃走,到山林之中,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雖然在這過程中可能會有不少犧牲,但這是最有可能成功的辦法了。 ”
太祖皇帝點頭,繼續問道:“第二種呢?”
“寧爲玉碎,不爲瓦全。”
張九陽沉聲道:“如果第一種辦法行不通,那就戰鬥到底,我會親自把所有雞蛋啄碎,讓後代不用一出生就面臨悲哀的宿命,然後率領所有族人奮戰。 ”
頓了頓,他一字一句道:“如果養雞人只有這一種食物來源的話,那當我們全都戰死後,他們也會餓死。”
玉石俱焚,同歸於盡。
如果自己的文明已經淪爲了他人的食物,那就用玉石俱焚的勇氣,給文明留下最後一首讚歌。
前世張九陽就聽說過一種名爲鱟的魚類,那是一種生存了四億年的古老生物,血液是藍色的,有着極高的研究價值,於是便被人類飼養起來,每隔一段時間就抽血再放回。
久而久之,養殖人就發現,這種生存了四億年的古老生物,居然主動停止了繁衍。
因爲它們察覺到了族羣的困境,不願意自己的子孫後代生生世世都淪爲供血的機器。
太祖皇帝點點頭,又問道:“此法固然勇氣可嘉,但過於悲壯慘烈,第三種方法呢?”
張九陽深吸一口氣,道:“第三種方法,還是投降,卻是假投降。”
“忍辱負重,苟且偷生,換得養雞人的信任,逐漸擴大手中的權力,最後給出致命一擊。”
太祖皇帝默然良久,而後長長一嘆。
“你說得沒錯,當年我們三個人,便分別選擇了這三種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