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宮裡大驚小怪,那會死得很快。
縱然一筷子下去,感覺到又硬又冷的米飯下邊有東西,錦繡也沒有驚呼。公廚里人多,除非你想讓人圍觀並將你這碗飯扒個底朝天,否則,最好捂緊嘴巴。
連墨竹都沒發現錦繡有異。
錦繡悄悄地扒開飯,不出所料,果然是雞腿。而且,爲了不至於暴露,腿骨已經去了,腿肉細心地切了小塊,深深地埋在碗底。
錦繡心中一熱。
元恆從來言出必行,哪怕只是一個雞腿。
擡頭四望,公廚裡所有的人,打飯的打飯,用膳的用膳,並無一人在關注錦繡。錦繡望了望那些忙碌的人,個個長相都差不多,她已經無法分辨自己是從誰的手裡接過了飯碗。
這看似極小的一件事,元恆該是花了多大的心思,錦繡無法想像。
下午,值夜的宮人是可以午休的,雖說時間不長,可對於日以繼夜的宮人們來說,這一個時辰彌足珍貴。
一直到晚膳後再次值夜集結,錦繡都沒有見到元恆。
元恆在文英閣的蓮花壇前值夜。
他望見錦繡輕盈而嫋娜地從門外進來,走到他跟前,恭敬地行了個禮,又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眼神,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元恆並不誦經,亦不跪坐,他站在一張案桌前,桌上有筆墨,以及抄了一半的經文。顯然,在錦繡入殿之前,他已經在這兒呆了一會兒。
錦繡望了望焚香,剛剛換過。又看了一遍蓮花燈,俱也燃着,墨竹她們提着添油的壺,也在悄無聲地走動,一切按部就班。
元恆招招手,又指了指石硯,示意錦繡過去研墨。
這是要重操舊業了嘛,錦繡可是經歷過書僮人生的吶。
很久沒有這樣站在元恆的書桌旁。她伸出手去,想到自己以前給他研墨,案桌到自己胸口,眼下,卻只在腰下,時光便只在這轉移之間,悄然流逝。
另一邊,值夜的嬪妃們離得遠遠的在誦經,寂靜的夜裡聽去,倒有些低吟的靜謐美好。
元恆提着筆,擡頭望了一下錦繡,輕聲道:“兩年了,真快。”
錦繡淺淺一笑:“這兩年,殿下人在軍營,字卻更有進益。”
元恆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一語雙關:“無論人在哪裡,有些東西是放不下的。”
錦繡一震,她聽懂了。
一汪墨汁,在她的手下愈加濃厚起來,遠處淺淺的吟誦似是在爲元恆的表白唱和。
不,又不僅僅是唱和。那聲音恰到好處,將元恆的聲音融合在這夜色裡,在這千盞萬盞的燈光裡,搖曳不止。
二人靜默着,彷彿這夜爲他們已然凝固,流淌的是他們心中溫柔的泉水。
無限美好。
墨竹遠遠地望着他們,停下了腳步。她不想去打擾二人的寧靜,這個世界,此刻只屬於他們兩個。
許久,終於是元恆出聲了:“每日這個時候都是你嗎?”
“若沒有變動,應該是。”錦繡低聲答道。
有笑意浮上元恆的嘴角:“第一次希望每天夜裡都是由我來值守。”
“雞鳴時分我便要交班了。”
“寧願這樣,我可以目送你走。”元恆的情話,說起來如此自然。一說完,連他自己都有些震驚。
他從不知道自己也可以這樣說話。
他無法預料自己的柔情。
錦繡不敢微笑,縱然這個大殿裡無人會聽到他們的談話,但是,她生怕有人在角落裡偷窺他們的表情。
低頭,一圈又一圈地研着墨,那是她唯一能沉浸的事,亦是能稍稍掩蓋一下表情的舉動。
“謝謝您。”錦繡突然道。
元恆一愣,以爲她是謝自己的目送,便道:“說過多少遍了,我們不言謝。我喜歡看你的背影,當然,能看你的眼睛更好。”
“是謝您的雞腿。”錦繡這才察覺自己畫風轉得太快,景王殿下一時沒跟上啊,可一望,又見元恆要笑,立刻低聲道,“千萬別笑。咱就這樣說話,旁人聽不了。一笑,就不莊重了。”
元恆當然也是個極能剋制的人,當下斂容,卻又並不故作嚴肅,只用極平常的表情示人:“如此惦記雞腿,倒真讓人想笑,你真夠饞的。”
錦繡木着臉:“民以食爲天,我能長如今這般高,還得感謝當初在靜思堂打下的底子,否則,今兒還得踮着腳尖研墨呢。”
元恆道:“眼下這樣,真像是又回到靜思堂的時候了。”
錦繡想了想:“再來個姜公公,就齊全了。”
元恆提筆,醮了醮墨,又在硯臺邊輕輕舔了舔筆鋒,一邊寫字,一邊道:“姜公公是本回憶錄。他那兒有太多我想要的東西。”
錦繡心中澎湃起來,她知道,元恆只要有一點點線索,都會用到極致,他是個不輕易出手的人,若出手,就要必勝。
“湖下……又去沒?”錦繡聲音極低。
“去了,不過,錯綜複雜,如迷宮一般,又無人領路,雖有銀子,也摸索不了全部。真希望能有一天,大白於天下。”
這是個龐大的工程,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查個清楚,彼此都需要耐心。尤其,還不能打草驚蛇。
“這場大典是他們挽救局勢的一招,想必,眼下口碑極好吧。”錦繡問。
“朝臣們自是稱讚的。不過,我總覺得並不都在於此。似乎還有哪裡沒有想周全,可又怎麼都想不周全。”
這感覺與錦繡一樣。
辦這麼一場大典,僅僅是爲了給衆人看,贏得一個好名聲嗎?顯然代價又太大了,程序也太複雜了。
可兩天下來,又沒有發現任何可以做手腳的地方,秦太后這招,實在叫人琢磨不透。
“對了,沉香殿的佛堂……”錦繡突然想起,上次之後,一直沒有好好問清楚,不知關於沉香殿的往事,元恆又查得如何了。
“去過了,東西我已經收好,等必要的時候再拿出來。”
說到這兒,元恆突然住了手,提着筆想看錦繡,卻又忍住了,緊緊盯着紙上的字,道:“我一直在想,讓你牽涉得太深了。你越接近,便會越危險。上回讓你不要去查地下,你也沒聽。我都拿你沒辦法了。”
錦繡卻道:“知道你有事,我若不去做,我會更難過。你別管我,我有分寸。”
元恆顯然又有了怒意,提筆的手在微微地抖,筆尖突然掉下一滴墨,在紙上悄然蘊開。
“你再說這種話試試!”他低聲警告。
錦繡被嚇了一跳,他怎麼突然就生了怒意?
“您不要生氣,我是不是哪裡說錯了?”
“我不可能不管你。你若再說不要管你這些屁話,我就鬧到父皇跟前去,直接把你轟出宮去,說到做到。”元恆再也寫不下去,重重地將筆往筆架上一擱,負手道,“焚香吧,不寫了。”
錦繡不敢多言,乖乖地跟在他身後。
男神居然也會說粗話,還說錦繡說的是“屁話”,其憤怒可見一般,要不是大殿有人,又是這麼個場面,只怕他就要當場發飈。
想想,也的確是自己行事魯莽,元恆心疼自己,自己可不能不識好歹啊。蹬鼻子上臉,那得穿越得好,穿過去萬千寵愛、金枝玉葉、渾身開掛的女主,纔可以有這個待遇。自己穿越水平一般,穿越結果也待觀察,不能任性。
焚香已經漸漸到頭,錦繡從香盒中取了三炷,點上,送到元恆手裡。
元恆跪在蒲團上,虔心默唸,又起身將焚香插於香爐。再回到書桌前,理都不理錦繡。
唉,氣性真大。
“殿下還抄經不?”錦繡期期艾艾地問,那意思其實是:還要研墨不?
元恆一張一張翻看着自己先前抄寫的經文,就是不理錦繡。
真得罪大了啊。
錦繡沒辦法,只得低聲服軟:“不要轟我出宮……”
元恆輕輕地哼了一聲。
傲嬌男神就是這樣,現在到了錦繡哄男神時間。
“我要你管……”
“什麼!”氣極,元恆鼻子都歪了,她居然說“我要你管!”
“不是不是,我是說,我要你管……”得,亂了,中文真是博大精深,怎麼同樣的話,說出來是一個意思,聽起來又是一個意思呢?
元恆連桌前都站不住了,一拂袖,轉身便走。
錦繡不敢喊,跟小媳婦似地跟在他身後。突然,元恆一個止步,“咚”地一聲,錦繡收勢不及,撞了上去。
“你……”元恆被她蠢哭。
錦繡趕緊道歉:“五尺,一定五尺。”
聽見動靜,已有人朝這邊望,卻望見是一個宮女撞在了景王殿下身上,殿下正很不高興地教訓宮女。
不聽臺詞的話,這腦補的劇情當真是十分符合邏輯。
可惜臺詞是這樣的:
“你跟這麼緊作甚?”
“遠了您就管不着了,必須讓您管着。”錦繡厚着臉皮耍無賴,遠看着卻是低頭認罪的樣子。
“你剛剛還說不要我管。”
“不,我要你管……”得,又說錯了,“我是說,我真的要你管。”
呃,好吧,元恆這才聽懂,原來“我要你管”是“我要你管”的意思。
繞不死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