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帳外,大雪紛紛,寒風從帳篷底部的縫隙灌了進來,讓人忍不住一陣哆嗦。
大西北的春天來得比較晚,哪怕是上元節過了,外面依舊是在下雪。
此刻天色已晚,方重勇正在桌案前寫“奏疏”。當然了,以他如今的地位,所謂“奏疏”,基本上跟政令是一回事了。
他在奏疏中寫道:
國家興亡並非無因,一般是由君主昏暗、政治混亂、兵驕民疲、奸臣弄權、外患不止等因素疊加而引起的。在內外失控的情況下,朝廷會顧此失彼,以至於天下離心。在這種情況下,國家的法令得不到地方上的支持,無法落實。最後地方權力就會被那些野心家們取而代之,進而割據紛爭不停。
如今天下初定,內有均田土改尚未完成,法令尚須完善;外與吐蕃、南召之間的戰爭正在進行,因此軍民疲憊,國庫吃緊。
現在微臣向朝廷上書,求朝廷張榜懸賞,以求治國安邦之策,以求治國安邦之才。
在今年春季務必要加開一屆科舉,無論出身無須推薦,有才者可來汴州向官府投卷,擇優錄用。
寫完這些之後,他下意識的舔了下毛筆,又反覆的查看了一番之後,這纔將大聰明叫來,將奏疏封好交給對方。
“你回一趟汴州,讓天子蓋上印章後,左相照此辦理。
今年春季再開一次科舉,不拘規格選才。”
方重勇輕嘆一聲說道,揉了揉眉心,渾身疲憊,躺在身後的皮裘靠背上閉目養神。
“官家……”
大聰明欲言又止,見方重勇不耐煩的擺了擺手,只好領命而去。
前兩天汴州軍與吐蕃人戰於昌鬆城下,一時間不能獲勝,且吐蕃軍還在源源不斷的增援。見勢不妙,方重勇下令鳴金收兵,吐蕃軍並未追擊,而是緩緩退回各自駐地。
這已經不是近期兩軍第一次交戰了,每次正當汴州軍要攻城拔寨的時候,都有吐蕃援軍陸續趕來。
方重勇想起了長平之戰,秦趙兩國亦是相持了兩年,不分勝負。
此番他帶兵與吐蕃軍在河西相持數月沒有進展,歷史上實在是太常見不過了。僅僅從軍事角度考慮的話,完全沒必要着急。
“河西,河西……”
方重勇站起身,來到那塊懸掛着地圖的木架子跟前。
他心中有種極爲憋屈的感覺,明明就只差一點點就可以了,只要贏了吐蕃人就可以了,偏偏就差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
達扎路恭似乎已經預估到了方重勇現在的這種心態,當真是穩如老狗,一點破綻都不留。
正在這時,大聰明去而復返,走到方重勇身後低聲稟告道:“官家,軍中有一尋常書吏,說是有要事進言。卑職走到大營門口時,他死死抱住卑職的大腿不放,不得已卑職只好把他帶到帥帳來了。請官家定奪。”
“嗯,你讓他進來吧。”
方重勇微微點頭道。
如今他的幕僚團隊規模很大,已經是類似於當年中書省的構架,一道命令發下去,怎麼細化執行,都需要幕僚團隊謀劃,他只管大方向。因此類似於那種抄寫卷宗和政令的小吏之流,方重勇人名沒認全的有很多。
不一會,大聰明口中的書吏來到帥帳,四十歲左右的年齡,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看上去有點儒雅。
看樣貌應該是個世家出身的讀書人。
方重勇這纔想起來,此人曾經是李璘麾下幕僚的幕僚,只不過這類人現在都是不怎麼受重用的。
他能混到汴州府衙裡面當書吏,還是韋子春推薦的。
至於叫什麼名字,方重勇壓根就不記得了。類似職位的人物沒有一千,一百還是有的。
“卑職韓滉,韓休之子,見過官家。”
這位書吏對方重勇叉手行禮道。
韓休?
方重勇一愣,隨即想起來面前這人是誰了。
韓休是開元時期的宰相,面前這位韓滉,年輕時作爲宰相之子,可是混得很風光的。當然了,現在吃不開,也是因爲當年太風光的緣故。
某位官家是要篡位的,所以當年“深受國恩”之人,身上都被打上了標籤。
“說吧,什麼事。”
方重勇邀請韓滉坐下說事。
“官家現在可是在擔憂破吐蕃之事?”
韓滉低聲問道。
“確實,你可以暢所欲言,無論說什麼,本官都不會治罪的。”
方重勇輕輕擺手說道。
“官家,不能破吐蕃,看似是吐蕃軍無法戰勝,實則是此消彼長而已。”
韓滉不動聲色說道。
這話聽起來有些意思,方重勇坐直了身體,也收起了臉上的笑容,看着韓滉道:“願聞其詳!”
“我軍對於吐蕃人來說,實乃泰山壓頂,稍有不慎他們便會全軍覆沒。
再加上吐蕃在河西完全沒有根基,若是失敗,則會死無葬身之地!
故而官家誘敵的辦法不可能管用,被逼到牆角的吐蕃人,勢必衆志成城。
他們軍中將士抱團,我軍又怎麼可能獲勝呢?”
韓滉說出了吐蕃人不好打的一個關鍵原因:汴州軍把吐蕃人逼得太狠了!
方重勇微微點頭不置可否,不過心中卻是覺得韓滉的話不無道理。別的不說,現在吐蕃贊普要搞達扎路恭,後者在前線肯定是謹小慎微的。吐蕃人謹慎,汴州軍想贏就很難。
不得不說,韓滉還是有幾把刷子的。
“你繼續說!”
方重勇面色淡然吩咐道。
“官家,說完了吐蕃人,再說我軍。
如今,軍中將士,自上而下,都期盼着打贏這一戰之後,回汴州加官進爵。
衆人心中焦躁得很,又怕自己死得不值得。故而我軍看似士氣高昂,實則浮躁不肯用命。
此消彼長之下,想贏吐蕃人很難。當然了,官家指揮若定,用兵如神,我軍大概是不會輸的,只是想贏很難。”
韓滉給自己疊了一層甲,生怕方重勇拿他的人頭祭旗,給他安插一個“動搖軍心”的罪名。
“今日之言,若不是本官在聽,你腦袋必定要搬家。”
方重勇哈哈笑道,擺了擺手,示意韓滉不必緊張。這位前任宰相之子,說完話以後額頭上滿是冷汗,也不知道是因爲帳篷裡太熱,還是平日裡就喜歡出汗。
“卑職已經說完了,請官家明鑑。”
韓滉又叉手行了一禮,隨即閉口不言了。
方重勇站起身,在軍帳內踱步,良久之後長嘆一聲說道:“軍中將士,如今都盼着加官進爵,你說的實在是太對了。”
那可不是麼!
方重勇剛剛細細揣摩了一番,發現韓滉之言,可謂一針見血。推己及人,他把自己想象成軍中一個管着百八十人的營主,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譬如說他是那個誰誰誰,當初便是跟着方官家起兵,歷經血戰。很多人倒下了,但是這個人沒有,一步步往上升。
現在好不容易盼出頭了,只要打贏這一戰回汴州,方官家就會登基稱帝,軍中老兄弟,起碼是每個人自動升一級!
這時候要和吐蕃人拼命了,那個誰幹嘛要衝最前面呢?死了多不值得啊!
“不錯,是本官疏忽了。只是事已至此,你有什麼辦法解決呢?”
方重勇看向韓滉詢問道。
考驗人才的時刻到了!
只會指出問題的人,那就是長舌婦,叫霍亂軍心。
唯有指出問題還能處理問題的人,纔是真正的人才,會迅速得到提拔。
韓滉抱住大聰明的大腿,也要進言獻策,顯然不可能專門爲了挑個刺而來。
韓滉吞了口唾沫,穩定了一下心神說道:“官家,如今已經不可勝,不如大張旗鼓退回蘭州,稍作修整後,再反戈一擊!”
嗯?
聽到這話方重勇愣住了,隨即他也不做聲,只是在軍帳內來回走動,似乎是在權衡利弊。
“官家,吐蕃人現在就是憋着一口氣,我們壓得越狠,他們就會越發抱團,除了拼人命外,別無他法。
回紇大軍繞路奇襲,都不能勝,便是這個道理。吐蕃軍孤懸河西,背水一戰,自然是無往不利。
然而一旦我們退卻,吐蕃人的這口氣就散了。到時候他們可以從容退回鄯州,甚至春季以後可以走雪山返回國內。
選擇一旦變多,再想凝聚士氣,恐怕就沒那麼容易了。
而我軍退到蘭州修整,則是可以整軍備戰,挑選勇士,從國內調遣精兵,再讓那些無戰心或者受傷的士卒返回汴州。
這又是此消彼長。
再有,回紇人的奇襲之路,我們未嘗不能再走一次,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吐蕃此前在瓜州大勝回紇,對此地一定不會嚴加防範。
拳頭收回去再打出來,更有力。我們也未必一定要和吐蕃人在防守嚴密的涼州死磕啊,從瓜州進入河西,亦是可取。”
韓滉繼續建議道。
他沒有說什麼“十勝十敗”,但是卻把有利條件和不利條件都分析了一番。
此前包括現在,吐蕃軍的主力都在涼州,而且整個防禦體系十分完善。在這裡跟吐蕃人硬碰硬,不可取。
回紇人雖然敗了,但是他們的思路沒有錯,只是執行力太差,破城之後只顧着劫掠,不敗纔是怪事。
有回紇人試水,麻痹了吐蕃,這一招不妨再用一次。
方重勇若有所思的看了韓滉一眼。
這確實是一個人才,甚至可以說是大才。只不過因爲人脈的原因,沒有受到重用。選拔人才,確實很必要,人才只會不夠用,遠遠談不上多餘。
韓滉的獻策,讓方重勇更加堅定了拋棄門戶之見,唯纔是舉的策略。
“此事你莫要聲張,待返回蘭州後,本官會聘用你爲行軍司馬,在我帳前聽用。”
方重勇沉聲說道。
“得令!謝官家恩典!”
韓滉一臉激動的跪下行禮,完全沒有那種爲李唐豁出性命,誓死都不當官的心思。
即便是他父親當年深受基哥信任重用,即便是他知道方清此番回汴州就會改朝換代,登基稱帝,也絲毫不妨礙他追求功名利祿。
當官嘛,不寒磣。
……
一連幾個月,汴州軍都無法擊敗吐蕃,收復涼州。上元節過後,中原的春耕也開始了。
方重勇跟麾下各部將領商議了一下,大家都一致認爲目前的戰況不利。
隨後方重勇力排衆議,下令全軍退往蘭州修整,視情況再看是返回汴州,還是繼續攻略河西。
在衆人看來,方官家雖然沒有明說,但似乎已經萌生退意,想直接帶兵回汴州當天子了。
汴州軍撤退的消息傳到涼州城之後,坐鎮涼州的達扎路恭很久都沒有回過神來,他壓根就不相信方重勇可以忍住當天子的衝動,帶兵返回汴州。
但是根據吐蕃斥候反覆偵查來報,汴州軍確實已經退到了蘭州,而且有不少部曲正在陸續從蘭州返回隴西!
汴州軍撤軍幾天之後,達扎路恭才領着一隊騎兵來到已經人去樓空的和戎城。
這裡不僅是汴州軍走得一乾二淨,甚至連一粒米都沒有留下來,所有輜重都給運走了!
“我之前還以爲是方清的誘敵之計,沒想到他們是真的撤走了。”
看着耗子都要被餓哭的廢棄營地,達扎路恭一臉苦笑對身邊的納囊·赤託傑說道,心中有些懊悔,自己之前用兵太過於謹慎了。
早知道汴州軍是真在撤,他就順便帶兵尾隨一把偷襲,搞不好就一戰定乾坤了。
“大論,您說唐軍怎麼就撤了呢?”
納囊·赤託傑一臉疑惑問道。
在他看來,方清不該撤。
都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方清帶兵第一次攻涼州,是來勢洶洶。將來要是再出兵,可就沒這麼輕鬆了。
“或許,方清是認爲手握兵權,就能回汴州當天子,不想折騰了吧。”
達扎路恭嘆息說道,內心有點鄙夷方重勇了。
在他看來,改朝換代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但要有文治武功,起碼,軍功是不能少的。
“大論,那李承宏我們要不要……”
納囊·赤託傑壓低聲音問道。
把李承宏立起來,在涼州建立一個傀儡政權,未嘗不是一個妙招。
此前方清橫在涼州跟前,大軍虎視眈眈,這件事自然是不值得拎出來說。現在方清退走了,他麾下的虎狼之師也撤離了,這件事要不要給個說法就很重要了。
現在吐蕃人跟涼州本地人完全沒有合作,或許,把李承宏搬出來,可以緩和一下他們跟河西本地大戶之間緊張到要互砍的關係。
“如果把李承宏立起來,我們就要退回鄯州了,其實這也是贊普的想法。”
達扎路恭輕輕擺手,斷然否決了納囊·赤託傑的建議。
方清這一退,他和吐蕃贊普之間的矛盾,立馬就從次要矛盾上升成了主要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