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了嗎?官家要選敢死之士突襲涼州,對之前一戰很不滿。”
“聽說了嗎?官家嫌棄我等慫貨,打不贏吐蕃,還開出了很高的懸賞,要與吐蕃血戰。”
“聽說了嗎?官家想學霍去病當年突襲河西,還說誰要是敢出徵,得勝歸來後封侯拜相。”
金城郊外的汴州軍大營內,關於某些傳言,正如瘟疫一般,在基層士卒之中瘋狂傳遞着。
而這些內容,全都被韓滉一字不漏的悄悄記錄了下來,送到了方重勇的案頭。
後世已經有實驗證明,消息在口口相傳的過程中,如果不加以控制,那麼每經過一次傳遞,信息的損失大約在三成左右。
換言之,只要謠言傳遞了幾次,那麼就連造謠之人都沒法精確掌控謠言的傳遞內容了。
這種事情在沒有電腦沒有電話沒有網絡的古代,更是鐵一般的規律。
看着桌案上那些走樣了的流言,方重勇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應該說,什麼樣的信息都有,或者說他故意讓韓滉傳出去的那個消息,早就已經變成了各種版本在士兵中流傳,什麼樣的說法都有。
什麼還有說是爲了去搶吐蕃公主的!
不過好在“官家有可能近期出兵河西”這個關鍵信息傳達到了,沒有白忙活。
“你去金城喝點小酒放鬆一下吧,雖然結果跟本帥想的不太一樣,但還算是在掌控之中。暫時沒有你要忙活的事情了。”
方重勇對着韓滉輕輕擺手,示意他可以去休息了。
韓滉若是繼續留在大營內,總會有人注意到某些流言,其實是這位行軍長史在散播,方重勇也不想將來對方被那些丘八們背後捅一槍。
“下官領命,官家也休息一下吧。”
韓滉對方重勇客套了一句,隨即緩緩退出帥帳。
咚!
咚!
咚!
忽然,軍帳外傳來鐘聲,聽起來,像是從金城內傳來的,聲音莊嚴而悠遠。方重勇心有所感,走出帥帳,此刻韓滉也在軍帳外駐足聆聽,神情看上去有些恍惚。
“左右閒來無事,不如去那寺廟看看吧,爲大軍祈福。”
方重勇面色平靜吩咐道,叫上了幾個親兵,帶着韓滉一同向鐘聲傳來的地方走去。到了敲鐘響起的那間寺廟跟前,才發現是這裡正是貞觀年間,由太宗皇帝下令建造了“普照寺”,在本地頗有名氣。
今日這裡有高僧剛剛圓寂,寺廟內正在做法事。剛纔敲鐘,也是爲了這件事。
“別再問喪鐘爲誰而鳴,它就爲你而鳴的!”
方重勇低聲自言自語道,只有他自己聽到,旁人無從得知。
“各位施主,寺廟中衆僧正在爲惠德師叔做法事,實在是不方便入內遊玩,還請施主見諒。”
一個小和尚走上前來,對方重勇一行人雙手合十行了一禮。
他看起來有點害怕,畢竟方重勇身後都是五大三粗的丘八,但態度卻異常堅決。
或許是因爲這小和尚還年少,涉世未深,不知道方清這樣的人有多可怕吧。
事實上,佛家大師的葬禮,也確實不方便無關之人蔘與。寺廟裡的和尚遇到講道理的權貴,堅持一下原則無可厚非。
“那本官在寺廟門前,給這位素未謀面的大師上三炷香,這個不過分吧。”
方重勇面帶微笑詢問道。
“施主這邊請。”
小和尚做了個請的手勢,將方重勇一行人帶到寺廟門前,那裡擺着一個很大的香爐,裡面插着許多香,有些已經燒完了,有些還未燃盡。
很顯然,方重勇一行人並非是唯一的祭拜之人。
方重勇接過寺廟內某個和尚遞過來的香,他親手將其點燃,恭敬的行了一禮,隨後插在香爐上。
剛纔,方重勇在心中默唸:某位素未謀面的高僧啊,您再積積德,保佑朝廷大軍可以順利收復河西。
他身邊的人,包括韓滉在內,也都去上了香,隨後衆人開始朝大營方向返回,並未進入金城。
回城路上,韓滉湊到方重勇身邊低聲說道:“古人有不問蒼生問鬼神之說,官家給今日圓寂的高僧上了香,想來這位高僧一定會保佑我軍擊破吐蕃的。”
他想說的,其實是在這裡祭拜壓根就沒什麼鳥用,爲天下笑罷了。只不過這樣的話不能直接說,得拐個彎提醒一下。
要不然,田豐什麼下場,不問可知。
方重勇卻失笑搖頭道:“此言差矣,如果拜佛就有用的話,那達扎路恭早就被佛給弄死了。那位新上任沒多久的吐蕃贊普,據說在邏些城內每天都要拜佛,十分虔誠,估計沒少詛咒達扎路恭不得好死。結果他還不是被壓根不信佛祖的達扎路恭,給壓制得死死的?”
方重勇心中在祈求高僧保佑,嘴裡卻對這樣的事情不屑一顧。
像他這樣的政治動物,早已身不由己,一言一行,都充滿了政治的味道,不爲他自己而做。心中所想,也不可讓身邊之人探知。
改朝換代在即,全天下的聰明人,都會朝着朝廷中樞聚集。人才密度會大到一個不敢想象的地步。
這些人既能幹成事情,也能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如何用人,如何制人而不制於人,並無一蹴而就的辦法。
方重勇心中所想的,是未來的宏圖大業,而韓滉被嘲諷了一番,立刻知道自己是小瞧了這位方官家,頓時不敢再顯擺智商。
回到大營帥帳,方重勇就看到何昌期在軍帳外徘徊,似乎已經是等了很久了。
看到方重勇回來,他立刻上前抱拳行禮,卻是一句話也不說。
“說吧,什麼事?”
進入軍帳,二人落座後,方重勇開口詢問道。
“官家,末將……”
何昌期欲言又止。
“馬上我軍要打河西,要跟吐蕃拼命,你就留在金城,守住大營吧,本帥也會在此指揮。”
見何昌期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方重勇輕輕擺手說道。
“官家,這個……”
何昌期有些急了。
卻見方重勇打斷他的話說道:“你之前提議秋後再用兵,本帥就在想這並非你平日裡的做派,想來是虎口傷得厲害,要養病一段時間,無法上陣吧。”
方重勇輕嘆一聲說道。
將領在戰場上受傷是經常的事情,特別是何老虎這種衝陣的猛將。
不過握兵器的虎口受傷有點麻煩,你說這個傷勢很重吧,其實它對日常生活影響極小。
但要是不管不顧吧,虎口沒有恢復好,以後拿刀都拿不穩,而且很影響上陣殺敵的狀態。
這次與吐蕃人的戰鬥中何昌期傷了虎口,讓他休息,本就是應有之意。
“唉,官家,這次末將實在是丟人了。”
何昌期搖頭嘆息道。
他本來是想探一探方重勇的口風,也不是說一定要缺席戰鬥,倒是沒想到被方官家一語道破了心思。“此戰早打比晚打要好。
如果晚了,吐蕃人會預估我們再次出兵的時間,那多半也是秋後。
你能想到,吐蕃人自然也能想到。
近期再次出兵,便是出乎吐蕃人的意料,也是不給更多他們準備的時間。”
方重勇耐心解釋道。
“明白了,那末將就守大營吧。”
何昌期也沒有廢話,他知道這次沒有戰功,肯定是對將來前程有影響的。但虎口上的傷確實很嚴重,軍中醫官都說了,傷筋動骨一百天,近期要養着不能再拼命了。
要不然狀態不好上陣,搞不好小命就交待在戰場上了。
這不是拼不拼的問題,而是沒必要爲了面子,把命搭上。當然了,也可以認爲何老虎是想留有用之身,做更多的事情。
比如說,改朝換代發動類似於“玄武門之變”的事情時,總要有一個人去打頭陣,幹髒活吧?
何昌期不想把小命交待在跟吐蕃人廝殺的戰場上,並不是單純要享受將來的榮華富貴不敢上陣。
“嗯,去吧。”
方重勇輕輕擺手,沒有怎麼放在心上,起碼看上去不太在意。
第二天,大概是聽到了軍中的各種流言,車光倩和王難得二人一起來到帥帳,直言想近期出兵的事情。
大家都不是傻子,軍中士卒到處都在說近期就要給吐蕃人一頓狠的,身爲軍中各管一攤的主將,當然不能對此視而不見。
軍中有流言,而官家不殺人以震懾,那麼這就足以說明,某種情況,是官家希望看到的,甚至不排除是官家親自部署的。
“你們這是想出兵河西了對吧?”
方重勇看着二人笑道。
“回官家,打河西,不僅僅是爲了收復這裡,更是爲了震懾四方。
若是有人看到我們無法短期內打敗吐蕃,那麼他們會做什麼事情就不好說了。
比如說幽州以北的契丹,南面的南詔,甚至蜀地的嚴武等人,或許都會產生別樣的心思。
官軍打不過吐蕃人,那些地方上的豪強,大商賈之流,會不會對交稅的事情陽奉陰違呢?
這些事情變數太大了,遠不如現在忍一下,把難辦的事情辦了。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
車光倩對方重勇抱拳行禮道,闡述了他的看法。
“你呢,你怎麼說?”
方重勇看向王難得詢問道。
“官家,其實上一戰雖然我們還沒贏,但是吐蕃人好像也沒有贏啊。末將感覺得出來,吐蕃人已經是使出了吃奶的勁在防守,應該已經到了強弩之末。
我們這次撤回來,等於是鬆掉了吐蕃人心中的那口氣。再出兵的時候,就不跟他們玩一城一地的得失了。
直接一拳定勝負!”
王難得言之鑿鑿的說道。
別看他這話說得很糙,實際上已經是說明很多問題了。
方重勇其實也覺得上次吐蕃人已經快被壓得不行了,只不過兩邊繼續對峙下去,吐蕃人會勉強支撐,或許會欲言又止,但絕不至於轟然倒塌。
汴州軍熬時間,他們也跟着熬時間。
這就好比馬拉松比賽裡面兩個比拼的選手,位置相近但是都到了強弩之末。
一邊拼命跑,一邊拼命跟着,其實都快不行了,但他們卻可以熬很久,一直熬到油盡燈枯!
這樣的例子,上一世他見了太多太多。
還不如轉換遊戲模式,直接來一波爆發性的短跑!很快就能一招定乾坤!
軍中諸將沒有傻子,這幾天修整,他們也慢慢回過味來了。這些戰況並不複雜,只是其中的關節需要琢磨清楚。
如今正是在慢慢凝聚共識。
“本帥欲兵分兩路,一路走回紇道,直接從瓜州殺進去!
另外一路,則是廣樹旗幟,並且讓輔兵列於陣線後方,造出聲勢來,正面攻打涼州。
到時候,就看達扎路恭想保住哪一頭。”
方重勇大致說了一下方略,車光倩和王難得二人都是默默點頭。
這一手確實很妙,如果達扎路恭不分兵,那麼這支奇襲的隊伍就能解除沙州之圍。聯合沙州的唐軍一起,再從西面殺到涼州,吐蕃的軍心士氣會雪崩一樣坍塌。得知涼州變成了孤城,吐蕃軍到時候直接跑路就行了,還打個屁啊!
如果分兵,那涼州必定會出現空檔,戰機就在這種拉扯之中露出來了。
汴州軍攻昌鬆城的時候,吐蕃軍防不防啊?
攻打赤水軍駐地他們防不防啊?
攻打涼州城外那些據點他們防不防啊?
如果機動防禦,兵馬不見得夠用。如果不出城死守,那麼方重勇還可以再調一支兵馬,向西去追擊那支負責救援的吐蕃軍。
達扎路恭防得過來麼?
吐蕃人或許可以慢慢想辦法處理,但是恰好之前汴州軍從河西撤回了蘭州,吐蕃軍中勢必會鬆懈。
驟然遭遇滅頂之災一般的突襲,他們怎麼去守?
這就是用兵的奧妙之處,沒有什麼固定套路,沒有什麼定勢,一切都是因人而異,因勢利導。
只是,想明白了這些並沒有什麼用,還有個關鍵的問題橫在車光倩與王難得面前:究竟誰去帶兵走回紇道?
畢竟,兩個任務的危險係數差別極大!
繞路回紇道攻瓜州是破局的一招,風險極大。
一旦走漏消息,吐蕃人在路上埋伏着,那麼可以說必定是有去無回。
當然了,所謂用兵,就沒有不存在風險的。要麼借勢,要麼鬥巧,破局的時候,就一定會在那一剎那露出破綻。
賭的,不過是對手後知後覺而已。所謂天衣無縫,不過是破綻在對手未察覺之前就一晃而過罷了。
哪裡有什麼打不死的強無敵!
“兵分兩路,王難得帶兵突襲瓜州,車光倩帶中軍攻涼州,同時進行,就這麼定了。
你們還有什麼意見麼?”
方重勇直接給出了安排,看了看面前二人詢問道。
“得令!”
二人齊聲喊道,互相對視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