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賢這一行人從圍場返回會場的時候,天都已經黑透了。個個狼狽不堪。
這一行人都有誰呢?周賢、李桐光、蔡洪斌、高珍,以及一個和尚叫做一悟。那麼大個圍場,這些人能湊到一塊兒去,這是緣分使然。
這個和尚是誰呢?也不是什麼外人,是少林寺出來的。當初給帝隱觀這一幫人通風報信的,就是這個一悟和尚。他着一件青灰色的僧袍,腳底下穿着一雙草鞋,身上再披一件黑色的百衲袈裟,手中提着一根精鐵長棍。身量七尺多,高眉深目,大鷹鉤鼻子,眼珠子泛藍,居然還是個佛郎機人。剃了一個鋥光瓦亮的腦袋,頭上有八枚戒頂香疤。
他們是怎麼遇上的呢?還得從周賢被夏尹維追着跑開始說。
那時候是下晌,周賢在被追趕的途中,目見得遠處有火光騰起,耳聽得有嘶吼之聲。
這嘶吼之聲他認得。這聲音之所以能傳的這麼遠,都讓他聽得都真切了,那是青要山體修的秘傳神通,叫夔鼓吼。雖說這聲音傳得太遠了,有些失真,但不妨事,會這一門神通的,一定是青要山的弟子。
蔡洪斌、高珍二人是劍修,張弘艾是丹修,帝隱觀總共派出了五個人,那隻能是李桐光了。
周賢直奔着戰場而去,就爲了逼走夏尹維。到時候他們人多勢衆,夏尹維也不敢造次。要是執意要打,那對不住,把您的腰牌留下來吧。
他想得是挺好,可他忽略了特別關鍵的一個事情。那個地方有李桐光,可也有李桐光的對手啊。周賢平時特好耍小聰明一個人,事到臨頭慌亂之中,愣是沒轉過這個腦子來,直奔着就去了。
這是一個有些坑窪的谷地,從上面望下去,能瞧得一清二楚。
等周賢到了近前,都嚇傻了。場面這個大!
很明顯分成了三撥人,李桐光、蔡洪斌、高珍和一悟和尚被圍在當中,外面是八個各個門派的弟子,還有眼瞧着不像是中原人的摻和在裡面。第三撥就全都不是中原人了,五個人,與先前那一撥一同圍着中間這四個,可是這兩撥人之間也來回打,消耗得很厲害。
這三撥人你來我往,各種神通施展出來,都打花了眼了。
周賢不敢往前了。倒不是說他膽小怕事,遇見這種場面了就打怵。照理說,他應該是下場幫着李桐光他們,但是他身後還墜着一個夏尹維呢。他摸不準夏尹維究竟是個什麼路數。
畢竟參與圍攻李桐光他們的人裡面,也有紫極閣的弟子。夏尹維是個高手,要是他也摻和進去,周賢還不如不下去。
轉回身來,夏尹維已經到了近前,停在周賢身邊不遠處,他卻是不動了。他往打得跟一鍋粥的衆人那裡瞧了瞧,轉回頭來問周賢:“你這是想要下場?”
周賢一點頭:“我倒是想,可得看你讓不讓。你要是不讓的話,我摻和進去,反倒給我的同門添麻煩。”
夏尹維搖了搖頭:“我還不屑於做出以多欺少的事情,我只想和高手較量。就算你留在這兒和我鬥,心思也牽掛着那一邊,盡不得全力。你去吧,我去找找別人。”
說着夏尹維轉身要走,周賢劍都沒出鞘,擡手一揮,一道劍氣朝着夏尹維飛了過去。
夏尹維側身一讓,一掌把劍氣拍散,面帶慍色:“你要幹什麼?”
“呵呵呵,夏道友,是這麼回事兒。”周賢笑着說,“弘武大會之前,你我也未得緣一見,我不清楚你的爲人。我是個小人,總愛把人往壞處想。你走了,我下場去,你走到一半又折返回來,也是件麻煩。咱們兩個也算是投緣,就站在這聊會兒天如何?”
夏尹維都被氣笑了:“周道友,你此番思量不無道理,可你這話在我聽來實在是太過刺耳。”
“所以說,我是個小人。”周賢臉上的笑模樣沒了,“還望夏道友原宥則個。”
“哼!”夏尹維冷哼一聲,一甩自己的袍子,“弘武大會事了,我交你這個朋友。小人好,真小人強過僞君子百倍。你把話說得那麼明白,我也清清楚楚告訴你,你自去江湖上掃聽,我夏尹維,言出必行!我若是去而復返,你回頭宣揚出去,要我在江湖中如何做人?”
說完話,也不理周賢,墊步擰腰縱身而去。
周賢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心說我知道你想不想在江湖上做人?這種路數上輩子見多了。
可又想了想,眼見着自己的同門還有那個一悟和尚現在正處在下風,不去幫忙實在是不合適。一咬牙,提起劍來縱身而下。
到這個時候也顧不得什麼風輕雲淡的仙人之姿,施展出神通來六柄飛劍環繞周身,一道響雷伴着他劈下來,直奔着那中原那一撥當間那個人就去了。
這一戰打得是飛沙走石天昏地暗。簡短截說,青要山這四個人再加上一個一悟和尚,把這兩撥人打跑了。沒贏,也算是佔到了便宜,留下了對方四塊腰牌。從頭到尾,沒傷到人命,可卻是人人帶傷。
尤其是頂在最前邊的李桐光,整個後背都被血糊滿了,看着特別嚇人。但是李桐光自己逞強,直襬手:“不妨事,這些血多半不是我的,就是一些小傷。”
周賢直皺眉頭:“就知道拉硬顯擺能耐,這算是什麼小傷?還混着別人的血,你也不害怕感染。”
這五個人相互商量了一下,不能在圍場場裡多留了。張弘艾身手不錯,還有中品法器傍身,應該不會出事。別等了,趕緊回去。
回去的路上倒是風平浪靜,遇上了幾個落單的,他們也不追。那個落單的看見這種大部隊,也遠遠就跑了。就是快要到出口的時候,有那麼幾夥糾結起來,想要在這兒以逸待勞,搶奪腰牌的團伙,人也都不多,相互之間也不齊心。
受傷最輕的周賢走在最前邊,四柄飛劍繞身開路,劍鳴之聲悠遠,雷光閃爍瘮人。這些人終究也沒敢對着這麼多人動手。雖說都有傷,可看着精氣神都不錯。能想到這個主意在這兒堵人的,多半都不是那些個有大本事的人,真正有本事的人不屑於參與到其中。
倒是有一個小姑娘上前來攔住他們,問他們的腰牌夠不夠。有少的她可以賣,賣的話就是八百兩銀子一塊,她這兒有筆墨紙硯印泥,能寫下欠條按下手印。要是有多的她也可以收,收的話七百兩銀子一塊,不能再給多了。
這幫人都看傻了,心說這是個什麼人?瞧着像是個散修,好大的能耐,就不怕別人搶嗎?這姑娘倒是眉頭一擰,指着問話的李桐光說:“你們大可以試試。”
她這邊話音一落,從旁邊樹上下來六七號人,全都是散修。那個長得奇奇怪怪,瓷娃娃一樣的方長輝赫然在其中。
這小瓷娃娃趕忙上來給解釋,說周賢是他的朋友,別鬧出誤會。這兩幫人打了個哈哈,相互之間道了名姓就算是結識了,也就放他們過去了。
這就瞧出來了,有些人看重這個弘武大會,甚至不惜殺人害命。但是有些人對這個弘武大會不怎麼待見,就好比周賢這樣的,能贏最好,不能贏保住命就行。還有就是像方長輝和那個姑娘這樣的。無所謂比賽不比賽,咱們可以做生意。
周賢覺得,人家這個心態挺好。畢竟以後還要在江湖上走動呢。雖說這大會之中殺人不犯法也不許找後賬的,但是山水有相逢,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一行五人十分狼狽地回到會場,刨去他們自己的這五塊,一共交付了十七塊腰牌。這可是大豐收!這五個人相互之間也都是好說好商量,沒鬧出彆扭來。雖說這些腰牌大多都是別人掙來的,但是沒有周賢在最後一刻殺入場中,他們也沒機會把腰牌帶回來了。所以周賢和別人一樣,也分到了三塊。
唯獨李桐光,有面子,拿了五塊腰牌。沒有人有意見,到是他自己有些不大好意思。爲什麼?只因爲他一直衝殺在前,功勞最大。多少神通都是他憑藉着自己這身傲人的筋骨硬生生扛下來的,當是許給他多兩塊。
五聲鑼響,到兩位主考官案前請安。公輸兀倒是點了點頭,揮揮手讓軍士帶他們下去歇息,朱載堉連頭都沒擡。現在他倒是不喝茶了,在算盤上來回比劃,在紙上寫寫畫畫,像是在算什麼東西,根本沒搭理這些人。
被軍士們帶到高臺後面,他們才曉得這裡別有洞天。一件件房屋錯落有致,假山流水,迴廊拱橋。恍惚間讓人覺得這裡不是北京,該是蘇州纔有這樣的園林。
頭前帶路的小廝這時候問了:“幾位是青要山和嵩山來人?”
周賢點點頭。那小廝便是笑了:“如此,幾位爺用不上我們公中的醫館,你們自家都有更好的。就在這兒作別,一隊跟着幾位道爺走,一隊隨着佛爺。”
作別之後,分作岔路。周賢很是感慨,幾個月的時間,這兒原本可還是一處荒地呢,就壘好了樓閣,建成了水榭,修起了亭臺。還得說是皇家的威勢纔是真威勢,這等景象尋常百姓怕是做夢都想不到。
領着拐彎抹角,周賢都覺得自己快要迷路了的時候,才走到一個地方。高聳立一扇門,旁邊立着塊牌子,上寫着“帝隱觀”。
小廝上前叩門,高聲道:“有四位道爺得勝歸來了。”
裡面一開門,呼啦一下子迎出來一羣。周賢認識,都是青要山的外門弟子,在陳文言手底下做事的。這兩個擡着擔架,那個推着滑車,奔着出人命的事情來的。
周賢直襬手:“幹什麼?散了散了,都還走得動呢。”
推着滑車那個外門弟子一笑:“我們這不就預備着麼?也是,你說得對。要是躺着回來,早就有人吩咐我們到鑼底下接人去了。這下好了,咱青要山的都回來了。”
不光是周賢愣神,其餘那三個也都愣住了。蔡洪斌一呲牙:“張師兄也回來了?”
“回來的比你們早呢!”那個外門弟子也是個話癆,伸出一個巴掌來正反一捯,“他早一個多時辰天沒黑的時候就回來了,帶回來十塊腰牌!”
“嘶——”這四個剛從圍場回來的齊齊倒吸一口涼氣。他們是剛從圍場中廝殺出來,自然明白這其中有多少兇險。更何況他沒跟同門會合,又有那麼多人想要圍殺他們青要山的弟子,張弘艾這得是多大能耐?
“吵什麼呢?有沒有受傷的?”院子裡頭陳文言發話了,“讓你們幹活,你們幹嗎呢?有受傷的就趕緊讓進來,沒有就散了,堵着門像什麼話?”
這些外門弟子沒有敢不聽話的,立刻忙活了起來,扶着受傷比較重的李桐光和蔡洪斌先走在頭裡,緊接着是高珍,最後纔是周賢。
周賢衣裳破破爛爛,但是都是些擦傷、皮肉傷。一碰疼,但是不礙事。自去抹點傷藥就好了,沒什麼大事,所以沒人管他。
到院子裡頭,周賢對着陳文言深打一禮:“見過師叔。”
陳文言面無表情地點點頭:“行,不錯。先去給你師公他們報個平安,然後洗澡換衣服吧。我去找那些小黃門傳菜來,想必你們都餓了。”
“那可謝謝師叔了。”
客氣了一番,到大屋裡去,周賢一眼就瞧見張弘艾了。他正跟岑秋風對坐手談,一身片塵不染,很是輕鬆的樣子。旁邊是另外四位長輩,周賢上前去一躬身:“師公、師傅、師孃、師叔們、師兄,我回來了,我們都回來了。”
張弘艾趕忙一掃棋盤,笑着起身:“哎呀,師弟你可回來了。”
岑秋風把手裡的棋子一扔:“哎!弘艾,你下不過耍賴可不行啊!”
張弘艾直搖頭:“師公,什麼下過下不過的?我師弟他們都回來了,咱們問問怎麼回事兒。別老惦記這個棋,就算和成嗎?”
岑秋風哭笑不得,指着張弘艾一撇嘴:“你跟你師父好的不學,淨學這個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