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如猛虎,俯身下山之狀,毛若鋼針,根根倒豎如林,肋生雙翅,骨節膨大,密羽織錦,五彩斑斕。展翅來,遮天蔽日。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
窮奇!
煙塵漫卷,不過一瞬之間,擂臺上已經不見了李桐光的身影。鋼鞭轟在擂臺上,竟是將其一斬兩半,遠離圖昆的那一側擂臺整個塌了下去。
可李桐光在什麼地方?那窮奇的幻影一閃而過,李桐光又去了哪裡?圖昆凝目回身,只見得眼前一點寒芒,胸上便是遭了重重一擊。
還是柔拳的手段,勁力透過盔甲來在他的胸腔裡爆發,讓他只覺得心臟停跳了一瞬。喉頭一熱舌根一甜,開口便是嘔出一口血來。再站起身,可卻是又不見了李桐光的蹤跡。
“這兒呢。”李桐光的聲音從圖昆身側傳來。
圖昆頭也不回,撩腿一踢,踢了個空,左手伸出來一招,鋼鞭自塌陷的擂臺中拔起,奔着圖昆飛來。
李桐光哪裡肯讓他再碰到兵刃,又一次繞回來,衝在圖昆的懷中,擡手就打。
斫肘、撞肘、拭肘、抽肘、反肘、後肘,李桐光根本就沒用上他手上那一副中品法器,憑藉着自身凝實的真氣,直透了圖昆的鎧甲,打得他毫無還手之力。
若說這盔甲穿在一位返虛境修士的身上,李桐光這一套肘擊很可能無功而返,然則他現在已經能夠被稱上大修了——煉神返虛,生死一線之間李桐光突破了。
自在圓融,天地相和。真正到了這個境界,李桐光才明白,爲什麼只有從返虛境開始才能被稱之爲大修。若說在化神境的時候,施展神通想要勾動天地之間的靈氣,還需要幾分刻意,那麼返虛境修士在施展神通的時候,便是天地靈氣主動響應,不費吹灰之力。
此間滋味,只能意會,不可言傳。哪怕是一個大修跟別人把自己的體悟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走到這一步來,透過別人的嘴,終歸是看不見這一層的風景。
前後不過須臾之間,已然是雲泥之別。圖昆再怎麼施展秘法,終歸還在煉氣化神的境界,已經更向前一步的李桐光,混不把這傢伙放在眼裡了。都不用什麼通天徹地的本事,一通肘擊砸下來,已然將圖昆的經脈震傷,退兩步跌坐在地,扯了頭盔下來又吐出一口血,秘法也就消散了。
要知道這秘法本就是摧殘自身根基換來一時的氣力,這是傷上加傷。圖昆長呼出一口氣,兩眼翻白,就此暈了過去。
李桐光舉起拳頭來,終究是沒落下去。殺了他算是出了一口惡氣。中原江湖中人都看不慣這個北元的蠻夷,在弘武大會上大放厥詞,欲殺之而後快。李桐光殺了他,算是給中原同道出了一口惡氣。再者他已經跟圖昆賭了命了,這一拳打下去取了他的性命,誰也說不出來不是,北元的使節一樣在高臺上看着,前後有證,也不怕這些蠻夷反悔。
但是李桐光沒殺過人吶!小時候浪蕩街頭好勇鬥狠,給人身上留下疤是頂了天了,到青要山後潛心學法,下山歷練要對付的是妖魔鬼怪,也不是活人。
李桐光長嘆一聲:“罷了罷了,饒他一條狗命,讓他回到自己那一畝三分地,講講咱們天朝上國的威風。”
朱載堉也是微微鬆了口氣,上得前來,伸手探了一下圖昆的脈息,站起身來,微笑道:“弘武大會魁首,大林朝帝隱觀李桐光。”
朱載堉的聲音不重,卻是引來了滿場的歡呼,山呼海嘯一般一浪接着一浪。
這場中的人,其實沒那麼多。各仙山以及海外使團也只有自家弟子進了前三十九位的,留在這兒觀禮,文武百官在京五品以上纔有資格到場,王親貴胄留在京城的也不是很多。但就是這些人,喊出來上萬人的架勢。
唯有青要山這邊,好幾個人沒跟着喊,反而是長出了一口氣。做點什麼不好,非是要把自己的命給賭上,能不跟着提心吊膽嗎?
一十八聲禮炮響,圖昆被人擡下了擂臺,李桐光則被小黃門引領着前去更衣。有一個太監也來到了青要山這邊,要張弘艾、周賢、高珍三人,也去換一身衣裳。
前三十九名都有封賞,現在要他們換衣服是什麼意思,也就明白了。所謂得體的衣服,不能是青要山這一衆人習慣了的青灰色道袍了,得着上法衣,以示對皇帝的尊重。
岑秋風擺擺手:“去吧,這是值得高興的事情,你們一個個別這副樣子,讓皇帝見了不喜。”
周賢咬了咬嘴脣,對着岑秋風行了一禮,自高臺上下去,跟自家兩個師兄一起,由小黃門領着回了後面的園林。
李桐光不但是活下來了,還得償所願摘得弘武大會魁首,自此後高官得做駿馬得騎,身被綾羅腳踏紅氈,有享不盡的福分。到周賢這兒就不成了,他不能入朝爲官,天靈衛絕不是他的好去處。各有封賞,封什麼賞什麼,周賢能要什麼,是不一樣的。
推讓一番可以,這也合乎規矩,但周穆宣執意要給他個職位,他若是不依,那可就是抗旨不尊。這就是殺頭的罪名了,周穆宣能放他走嗎?這要是黃琦,周賢有這個信心,黃琦不會強人所難。但是周穆宣如何,周賢可不敢打包票。周穆宣跟黃琦是一個人,可是兩個身份,那就不一樣了。
回到歇館來,周賢見李桐光的房門口出出入入,好多伺候着的小太監。有端着盤子的,提着食盒的,還有拎着桶的。盤子上盛的都是花瓣兒,食盒是鏤空的,能看到裡面都是藥材,桶裡自然是冒着熱氣的熱水,乍一看就得是十多個人。
周賢明白,這是李桐光早先一步他們回來了。先不想別的了,周賢心說李桐光奪魁,這是大喜事,先念着這個吧。張弘艾和高珍跟周賢打了個招呼,回了各自的房間,周賢卻是奔着李桐光的房門去了。
走上前去要進門,一個使喚的趕忙攔住:“李道長正在沐浴,還請您稍待。”
周賢不樂意了,心說你攔着高珍也便罷了,高珍師兄是女子,有不方便的地方,我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他抱着肩膀笑道:“我跟他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光腚的樣子也不是沒見過,你在這裡攔着算怎麼回事兒啊?那是我家師弟,得了魁首,我這個做師兄的連看一眼都不成了?”
李桐光耳朵靈,聽見了周賢的聲音,趕忙對着外面喊話:“讓我師兄進來。”
那人也不能再攔着,只得放周賢進去。此時李桐光已經泡在了浴桶裡,桶裡頭浮滿了花瓣和各種藥材。兩旁邊也沒人伺候,就李桐光一個人舒服得眯着眼睛看過來。
眼看着周賢走進屋,李桐光劈頭一句:“師兄,我終於走在你前頭了。”
周賢知道李桐光說的是什麼。李桐光一直挺在意這件事,他比周賢大四歲,同時開始修行,境界的提升卻總比周賢慢上那麼一點。周賢找見氣感的時候他還在打那套動功,到了煉精化氣的頂頭上,也是周賢先突破。李桐光在心裡暗暗較勁兒,也多少有點表現。周賢兩世爲人,自然能看出來李桐光這點小心思,所以李桐光話一說出來,周賢就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他冷笑一聲,搬了個小凳過來,坐在浴桶邊兒上,敲着桶沿說:“你還美呢。你知不知道你差一點兒真的走在我前頭?”
李桐光面色一變,撇了撇嘴:“我弘武大會奪魁了,你就跟我說這喪氣話?”
周賢輕嘆一聲:“這個我自然要恭喜你。這一回可不必貪圖什麼小旗的職位了,怎麼着都得封你個百戶。你可就跟郭師兄平起平坐了。”
“嘿嘿,想想跟做夢似的,我都不覺得這是真的。”李桐光傻笑了兩聲,一拍周賢的肩膀,留下個水印子,“師兄,皇上封你做什麼的時候,你可別推辭啊。我還是那個意思,咱師兄弟要是始終擱一塊兒多好啊?”
周賢搖搖頭:“你知道我,志不在此,無需多言。”
李桐光點點頭:“我明白,但是我總得勸一下不是?唉?那皇上要是非要你做天靈衛不可呢?”
周賢抿着嘴搖了搖頭:“那我就學你,以死明志吧。”
李桐光當週賢跟他鬧笑話,趕忙攔住:“師兄慎言,隔牆有耳。你這話說出來是有罪過的,小心叫旁人聽了去,到聖上駕前編排你的壞話。更何況咱能不提我立誓這件事兒嗎?”
周賢苦笑一聲:“你呀你……”
李桐光還想着跟周賢逗,哼了一句周賢教他的歌詞:“是自在如風的少年~”
“別貧嘴,你當我真是拿這個話找你的難堪嗎?”周賢搖搖頭,“師父和師孃可真生氣了。瞧師孃那個架勢,你慘嘍……”
“嘶——”李桐光倒吸了一口涼氣,“這……這怎麼話說的?我當時腦子一熱,就想着置之死地而後生。我不逼自己那麼一下,我當時也是帶着傷的身子,這……”
“你可以不拿自己的命當命,可你想沒想過你的家人?”周賢勸道,“師父師孃拿你當親兒子一樣,你想讓他們白髮人送黑髮人嗎?你師父我的師孃,可就你這麼一個徒弟,你怎麼忍心呢?”
李桐光嘆了口氣,喃喃道:“說實話,不怕師兄你笑話。我上了擂臺就後悔了,可那個時候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沒有了別的辦法,非得把命拼上不可。我現在想想還覺得害怕呢,心有餘悸。”
“知道害怕就對了,知道害怕就說明你還活着,你還有幾分人氣兒。”周賢也是真心疼,“人固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你若說爲了家國大義,從容赴死,我不但不攔着,我這個做師兄的陪着你。憑着一時的意氣,賭上命去,不值當。這件事我就不說了,到時候你自去解釋。你傷怎麼樣了?”
“好多了。”李桐光也不在這件事上多做糾結,點點頭,應了周賢的話,“到了返虛境之後,經脈上的傷自好了。就是陳叔給我的那枚丹藥,藥勁兒有點大,現在鬆懈下來,覺得四肢發軟。不過先前陳師叔也與我講過,這都不是什麼大事,過兩日就緩回來了。”
“如此說,那真是再好不過。”周賢笑着點點頭,站起身來,“話說回來,我聽說人家是準備伺候你洗澡的,怎麼就你自個在這泡着呀?”
“別提了。”李桐光苦着一張臉,“我就是個苦哈哈的出身,實在是沒有那個富貴命。你說咱們一幫師兄弟,小時候到河裡頭洗澡去都脫得精光,相互之間還搓背。也沒人覺得彆扭,怎麼着讓兩個小太監伺候着洗澡,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呢?我全都給攆出去了。”
周賢樂了:“這多簡單點事兒啊?咱們那時候看着不彆扭,是因爲大家都不穿衣服。你讓伺候你洗澡,那倆小太監也把衣裳脫了,你就不彆扭了。”
“師兄!”李桐光眼睛一瞪,“現在你可打不過我了。”
“哈哈哈哈,”周賢大笑幾聲,“我不和你多聊了,我也得去換衣服,你且忙。”
李桐光伸手攔了一下,遞過去一條毛巾:“師兄,你幫我擦一下背。”
周賢愣了:“人家在外邊兒都等着呢。合着小太監伺候你不行,你就憋着讓我伺候你呢?”
“你不用急,那小太監剛都跟我說了。”李桐光說,“爲什麼還能洗澡?時間寬裕着呢。皇上也回去休息了,會場那兒要搭臺唱戲,等大家都歇夠了,纔是皇帝給咱們各安封賞。晚上還要賜宴,你急什麼?”
“成,我拿着。”周賢把毛巾浸到水裡,揉了兩下,拍了拍李桐光的後背,“我得可着,現在巴結以後的高門貴胄。要不然以後我想巴結都沒有門路了。”
李桐光笑容一頓,慢慢浴桶裡轉過身,輕聲道:“不管到了什麼時候,你都是我師兄。”
周賢又在李桐光背上拍了一把:“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