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清晨,陽光甫自東邊的窗櫺散入屋內,段拂便即起身,洗了把臉,推開屋門,迎面一股山花山草的清香之氣隨着微風飄來,使人神智一清,胸襟大暢。
段拂深深呼吸幾口,覺道五臟六腑都是清氣,好似飲了醇酒一般。
遙望遠山,惟見莽莽蒼蒼,翠色慾滴,嫵媚雄武,各極其妙,不禁喟然想道:
此處真正是洞天福地,世外桃源!
安老人長居於此,倒是相得益彰。
他日子雖然清貧,但懸壺濟世,但求心之所安,過的又何嘗不是神仙的日子?
他這些日子見了不少安老人救治鄉親的義舉,對他早已欽佩之極。
正想到此,身旁傳來“沙沙”之聲,轉過頭來,卻是桃花持着一把大掃帚灑掃庭院,見他看着自己,含羞一笑,道:“公子起得好早!”
段拂報以溫顏的一笑,道:“安姑娘早!所謂清晨即起,灑掃庭除,安姑娘倒真是不違古訓哪!”
桃花一笑道:“公子取笑了,甚麼古訓不古訓的,我一個鄉下女孩兒,哪曉得那麼多?
“不過現下是五月天兒,早上涼快些,待會兒日頭全升上來,可就有罪受了呢!”
她山居清苦,荊釵布裙,但容貌楚楚娟秀,一顰一笑,風致天然,別有一番情趣。
段拂眼中見了這等閨中女兒的好顏色,耳邊聽着她銀鈴鳥般的笑語,不知怎地,心頭忽地感到一陣刺痛,一陣迷糊。
隱隱約約覺得不知何時何地,自己好像見過另外一個女孩兒,也是這麼和自己說說笑笑,似乎隔得很近,就發生在昨天,又似乎遠隔千里,是上輩子的事兒……
桃花見他忽然發呆,知道又在想自己的身份來歷了,忙道:“公子,你在想甚麼?”
段拂被她一問,回過神來,道:“沒甚麼,我……我也不知在想甚麼……”
他搖了搖頭,心間本來就模模糊糊的影子似乎被一塊石子投入了水面,一下子碎成千片,再也拼不回來,他在心中輕輕嘆了口氣,道:
“安姑娘,我有一事相求,不知能不能答應?”
桃花停住手中竹帚,呆了一呆。她明知段拂所求的必不是與自己有關之事,卻不知怎地,心頭突突狂跳起來,臉上也泛起了潮紅,低聲道:“公子休要客氣,有話請講。”
段拂道:“姑娘說數月之前將我從通元谷救回,我想不起自己是誰,所以想請姑娘……”
桃花甚是聰穎,沒等他說完已經明白,拍手道:
“好啊!你要我領你去通元谷看看,沒準兒能想起些甚麼,對不對?”
段拂微笑道:“姑娘聰明得緊,我正有此意。”桃花得他誇獎。
心頭甜絲絲的極是受用,甩頭道:“咱們這就去罷!”
一個時辰之後,兩人來到通元谷。桃花指着谷底兩棵斷樹道:
“喏!那天我和伢子就是在這兒看到你的!”
段拂舉步上前,蹲下身來,只見那樹身上血跡猶殷,不禁輕輕嘆口氣道:
“這些血是我流的了?”
桃花道:“是啊!當時我見你流了那麼多血,嚇得腳也軟了!
“我家中每天都有幾個病人來醫,摔傷的倒也不少,卻沒見過比你傷得更重的!”
段拂記憶雖喪,心智仍存,舉頭望了望上面壁立千仞,峭若刀削的懸崖,又看看腳下斷成數截的松樹,微一沉吟,已明其理,不禁嘆道:
“想是我命不該絕,這懸崖高可百丈,若非這兩棵松樹攔了一下,到得
谷底先就已成肉餅了。
“若非伢子和你救我回去,又碰上令祖這樣的神醫……唉,當真是不堪設想!”
桃花道:“那你想起了點什麼?”
段拂搖搖頭道:“沒有,一點兒也沒有。我本想到崖上去看看,不過恐怕也不會有用,那也不必多此一舉了。安姑娘,咱們回去罷!”
桃花“噢”了一聲,甚覺失望,兩人順着來路,慢慢走回。
兩人悶頭走路,默默無語,誰也不知該說些甚麼。
有頃,段拂咳了一聲,道:“安姑娘,這些日承蒙你和爺爺照拂,不過現下我身體已經痊癒,不便久居,我……我回去向爺爺辭個行,這便要去了。”
桃花聞言全身一震,停住腳步,驚道:“這麼快便要走了?”
段拂道:“是啊!一個人不知自己姓甚名誰,也不知過去未來,這總是件大事。
“我離開此地,到江湖上闖蕩闖蕩,或許會有人認得我,告訴我我是什麼人也說不定。”
桃花幽幽點頭,悽然道:“是啊!該走的總歸是要走,救你回來的那一天我便知道會有這一天,只不過太快了些……”
話雖說得通達,兩行珠淚還是禁不住自雙頰流下。
段拂一怔,道:“安姑娘,怎麼了?”
他與關關廝守未久,才解風情,便遭橫禍,這時於男女之情又回覆了從前的混沌狀況,只是模模糊糊覺得桃花的神情甚是怪異,卻不解她究竟爲何如此。
桃花跺一跺腳,急道:“我不要你走,我要你在這兒待上一輩子!”
她情急之下,在心中縈了千遍萬遍的這兩句話脫口而出。
話纔出口,一張臉蛋兒羞得飛紅,淚珠兒又開始滾來滾去,拔步向前飛奔。
段拂一呆,他想不到這個勤懇美麗的女孩兒已對自己生出這般深的情意,剎那之間,心中有如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甚麼滋味,擡頭望去,只見桃花已奔出十餘丈,叫聲“安姑娘”,隨後追了上去。
他這時渾不知自己身有武功,雖覺體內氣流充盈,卻不會應用,步履起落雖較常人爲快,但桃花起步時領先不少,她又是慣走山路的人,段拂雖大步流星,兩人的距離非但沒有拉近,反而漸漸遠了。
離安家還有十幾丈遠,驀地裡前面的桃花嬌呼一聲,似是見到了甚麼可怖可畏之事。
這聲呼叫只喊了一半,便好似被人用剪刀剪斷了一般,接着四下寂然,再無聲息。
段拂一凜,高聲叫道:“安姑娘!安姑娘!你沒事麼?”大踏步跑了過去。
甫及柴門,驀地裡足下風生,一左一右兩條棍棒着地掃來,有如虎躍龍騰,下手伏擊之人武功竟自不弱。
段拂一身武功,可惜自己不知,自也想不到閃避,方纔一怔,脛骨上早着,翻身摔倒。
這兩棒又疾又狠,若非他在跑動之際,真氣布護,兩條腿已然不保。
笑聲之中,兩條粗豪大漢一左一右現身出來。一個道:
“媽巴羔子,看這小子跑得怪快,以爲他身上有點兒功夫,誰知道這麼不禁打,一棒就了了賬!
“來來來,先綁了藏在一邊兒,等那安老頭兒回來一塊算賬!”
兩人之中,他似是地位較高,那人答應一聲,俯身來拉段拂,另一隻手早掣出一根粗繩,只准備三纏兩繞,捆上便算。
段拂被這兩棒打得腿上生疼,一時起不得身,眼見這人來抓自己,心頭怒火升起,反手一掌打了過去。
他這掌打得毫無章法,便如一個全
無武功的常人,但手上真氣密佈,力道非同小可。
那人毫無提防,也不在乎,微微一呆,臉上已被打中,只聽他痛嚎一聲,一個百數十斤的身軀飛出四五尺遠,口鼻流血,就此不動。
先前說話的那名大漢一驚,顧不上理會段拂,先去查看同伴的傷勢,只見他口角沁血,觸手處凸凹不平,頭骨已被段拂這一掌擊成碎片。
這大漢又驚又怒,喝道:“媽巴羔子,你裝傻!”
轉身欺近段拂身邊,棍棒當頭劈下,棒到中途,忽轉橫掃,擊向段拂腰間,又不等招式使老,手腕一反,棒尾斜戳前胸。
他這一招三式乾淨利落,正是生平絕技,只因他見段拂這一掌勁力太大,以爲這少年乃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不敢怠慢,一上手便即使出。
段拂急怒之下,一掌擊死那人,自己不禁呆住,眼見棍棒掃來,欲待要躲,可是一來這人棒法甚妙,二來他已全然忘卻了本身武功,哪裡能躲得開?
“噗”的一聲,前心早着,氣息被窒,剎那之間,幾乎痛得昏暈。
那大漢一招得手,也不禁一呆,倒也弄不清這小子武功是高是低,當下不暇細思,反手一棒,削向段拂天靈蓋。
他出招連綿不絕,武功竟然甚高。
段拂“啊喲”一聲,身形向後一仰,出手抓住棒端。
這一抓仍非武術手法,但內勁既厚,出手自然快捷,竟是一抓便着。
那大漢一驚,猛力回奪,段拂哪肯讓他奪去?
兩人微一較力,兒臂粗細的棍棒齊中而斷,段拂不假思索,將斷棒反手打出。
那大漢枉自有一身武功,竟躲不開他這毛手毛腳的一棒,頸上早着,大吼一聲,也是飛出四五尺遠近,落地時頸項一軟,當即氣絕。
這一棒竟將他頸骨打斷。
段拂彈指之間連殺兩人,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正自發愣的當兒,身後傳來一聲大喝:“哪兒來的王八羔子,到此攪局,傷我兄弟?”
段拂回頭看時,迎面行來十數條彪形大漢。當先一個豹頭環眼,絡腮鬍須,短布衫兩旁分開,現出前心黑黲黲的胸毛。
他身形雖不高大,卻是威風凜凜,好似一頭下山猛虎,站在人羣之中,真如鶴立雞羣一般。
段拂雖不能憶起江湖舊事,卻也知這夥兒人並非善類,冷冷地道:
“尊駕是甚麼人,到這兒來尋安老先生有何貴幹?”
這人怒道:“你是甚麼人,憑甚麼問這句話?邢大爺的閒事你也敢管,遮莫是嫌命長不成?”
他見段拂武功說高不高,說低又不低,自己那兩個手下武功均是不弱,向爲自己得力臂助,卻被這小子舉手投足之間取了性命,不由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以故這幾句話雖說得意態驕橫,其意旨卻在於探聽段拂虛實,再沒定奪。
段拂一呆,他不知自己姓甚名誰,此人隨口一句,卻正好問中竅要。
他不懂江湖口吻,只好老老實實地道:“我是安老先生的病人,這條性命是他老人家所賜,至於自己是誰,倒也記不得了。
“安老先生濟人樂善,與人無爭,不知如何與閣下結成仇怨,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不如閣下放了桃花姑娘,大家兩下里罷手如何?”
他心思敏捷,已猜到適才桃花一聲驚呼,必是落入了這一干人手中。
此言一出,對面十幾人俱都哈哈大笑。
爲首那姓邢的邊笑邊道:“我只當這小子是個人物,卻原來是個失心瘋的,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