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

陪着教習先生吃飯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關鍵要掌握限度。太生疏,會有冷落名師之嫌;太熱絡,又會逾越男女之防,使人生出尷尬心。謝開言遙遙坐在桌子對首,面上雖沉靜,內心卻有些吃緊。

旁生枝節是她未曾預料到的。按照以前慣例,卓王孫從來不挽留她用餐,來去憑她心意。只有這樣,她纔會感到舒適。

花雙蝶帶着一衆僕從依次呈上湯食乾果並四醬碟,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頓時,疏淡香甜盛起在桌案間,珍饌佳餚擺滿了眼前。

“隨便嚐嚐。”卓王孫開口說道。

謝開言捏住湯匙喝了幾口湯,見卓王孫只是望着她,沒有動筷的意思,馬上放下湯匙,陪他坐着。席上沒有布案之人,不管怎麼吃,都必須遵循禮節。

卓王孫起身走到謝開言左側,執起玉箸,爲她一一夾了四碟小菜,再取過桂花糕點,放在她面前。

謝開言忙道:“公子不必如此。”按理說,應是她這個學生伺候先生吃飯纔對。

“吃飽,下午繼續課業。”卓王孫伸手輕壓她肩頭,淡淡說道,她只得順勢坐下。

在他的目光下,她吃了一塊糕點,喝了一碗湯。

卓王孫用另一隻青玉瓷碗替她佈置了第二碗湯,動作依舊不慌不忙,站在一旁始終沒有離去。

暗香襲來,清淡氣息駐足於前,無形之中便有一種昭示感,像是螞蟻噬骨一般,一點點蠶食着謝開言的牴觸力度。謝開言一心想結束這種看不見的折磨,便執起湯匙,幾口喝完第二碗湯。

頭頂似乎拂過一絲風聲,極輕微,如蜻蜓點開水面。謝開言察覺到時,卓王孫已經離開了身邊。她先說道:“已經吃好,多謝公子款待。”再用手摸摸髮辮及髮髻,沒發現任何異常。

卓王孫翻開右掌,一朵晶瑩蘭花盛開在他指間,與雪白袖口相襯,散發着柔和珠光。“簪花掉了。”

謝開言沉頓一下,沒想出任何應答之話,躬躬身,先離開了房間。花雙蝶依然在外面候着,見謝開言走出來,吩咐沏上一盞花茶送上。

謝開言只覺滿腹都是湯湯水水,連擺手示意,忙不迭地走掉了。回到小木屋,蓋大正等在門前,她請他進屋,說道:“蓋大哥是否注意到了守門的護衛?”

蓋大思索一下,道:“黑臉的那個?”

“對。”

蓋大沉吟:“那人身姿筆挺,腰間懸掛一方寶劍,眉目間隱隱有煞氣,不似普通兵士那麼簡單。”

謝開言道:“我看他應是武將出身。”

蓋大點頭。

謝開言疑慮道:“卓王孫調一名武將來守門,是何道理?”

蓋大回道:“我聽花總管喚他爲‘閻都尉’,可見來歷不小。”

謝開言也皺起了眉,細細推敲。

卓府內,花雙蝶向卓王孫行禮,說道:“我依照公子之意,在蓋大面前透露出閻海都尉的名姓,不知公子還有什麼指示?”

卓王孫用指尖夾住謝開言的那朵簪花,玩賞了一番,放入袖中。“只能提醒這麼多,接下來的事情,要靠她自己的悟力。”

花雙蝶稍稍躊躇,忍耐半天,終究不敢多說一句話。她隱約知道公子在佈局最後一戰,關係重大,容不得任何人有半分閃失。公子提前調來邊防軍營裡的最高長官,就是爲了預備接手連城鎮的軍政大權,這裡面的牽連,不知謝開言能不能看清?

卓王孫將花雙蝶變幻萬千的臉色看在眼裡,不動聲色地問:“你還想說什麼?”

花雙蝶咬咬脣,撲通一聲跪下:“公子於心不忍,有意對謝姑娘網開一面,不知其餘人有沒有這個福分?”

她暗想着,蓋大蓋飛都與謝開言關係匪淺,如果公子暗自抹殺了這兩人性命,豈不是推着謝開言離得更遠?

卓王孫端坐不動,冷淡道:“你應該知道我親自來連城鎮的目的。”

花雙蝶伏地道:“知道。”

收取連城鎮,平定邊疆戰亂。還要帶走謝開言。

卓王孫再不多言,揮揮衣袖,花雙蝶就退下了。

下午,平靜了心思的謝開言來卓府參習畫作,書房裡展示了兩幅屏風,一左一右地放在卓王孫身後。

卓王孫問道:“看出兩幅畫的區別了?”

謝開言細細瀏覽兩邊的畫作,開口說道:“左側當是北畫,中庭遍佈竹石,骨質嶙峋。畫墨勁挺,內容飽滿,不留空隙。右側應是南畫,筆法纖秀,以疏奇枝幹搭構骨架,着一葉便知全景。”

卓王孫飲下一口茶,說道:“你悟性很高,不知眼力如何。”

謝開言沉吟道:“公子是在提醒我兩幅畫中有瑕疵之處?”

“正是。”

謝開言不知不覺起身,走到屏風前細看。卓王孫也站了起來,留在她身旁。

“左畫筆法過滿,沒有適當留白;右邊虛實相應,渲染得又太過唐突。”

“還有呢?”

謝開言仔細觀察,沒有說話。

卓王孫擡手輕拍她的後腦:“竹子不應在中庭。”

謝開言恍然。雖然沒有去過北方庭院,但她也知道當中移植一株竹子,遮住了方徑小路,的確不符合華朝房屋“內圓外方”的習性風格。

卓王孫又問:“依你之見,兩幅畫作應當如何調配?”

謝開言思索一下,道:“最好是融合在一起。”

卓王孫點頭:“理應如此。”

謝開言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抿住了脣。

卓王孫又說:“這天下應當與畫作一樣,融合在一起,使南北密不可分。”

謝開言冷了眉眼,啞聲道:“我不懂治國之策,在我看來,這兩幅畫只是習作,道出了南北雙方的文華差異。倘若公子要隱喻什麼,我只想提醒公子一句:南派的順和應當順遂人心與天意,不是靠強徵的手段能夠取得。”

她垂袖施禮,就待退出去。

卓王孫拉住了她的手腕,看着她的霜華眼眸,不易覺察地降低了聲音:“你對我有偏見?”

謝開言掙脫手腕道:“不敢。”

他走近了一些,又說道:“你的身子不能動氣,快些平復下來。”

謝開言背過身,默默吐納一刻。

卓王孫繞到她跟前,稍稍躬身,查看着她的眉眼。“我畫幅畫當作賠禮?”

謝開言察覺到胸口仍然有些悶痛,皺了皺眉,又避開了身子。

卓王孫再次走到她眼前,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替她擦去了額上的汗水。

謝開言迅速退開了幾步。

卓王孫收了手帕,不再說什麼,走到桌前鋪展開畫紙,提筆蘸墨,當真畫了一副秋水長天圖。他的畫作結合兩派之長,以不同墨色渲染雲霧與水波,從上到下,從遠到近,將嶙峋山景與沉穩雍容的水域融合在一起,開創了別具一格的章法。

日後,隱沒於民間的前南翎太子太傅文謙對此畫有十六字評價:亦濃亦纖,剛柔並濟,亦放亦收,鋒芒內露。

謝開言完全平息了傷痛,走到桌前觀摩畫作。

卓王孫看着她走近,沉吟一下,在畫卷空白處寫下一行篆字,說明所作時間。

謝開言問道:“公子爲何不印徽章?”

連那個破銅爛鐵拼湊成的方響,她央求他刻字留印,以示名士鑑定過此器“珍品不凡”,他都沒有拒絕。今天擬作的字帖與畫卷,均沒有蓋徽印,似乎是他有意迴避真跡的出處。

卓王孫低頭看着她,微微一笑,什麼也沒有說。

謝開言狐疑地收起畫作,向他致謝,拿着錦盒走出了卓府。

晚上就寢之前,她對着銅鏡梳理頭髮,纔看到那朵簪花又紮在髮髻之中,熠熠生輝,仿似從來沒有離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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