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遷派出嫡系高手追殺謝一,五天後,一道黑色簾幕的馬車秘密駛進太子府。車廂內有一口琉璃棺材,裡面平躺着一名死去的箭衛,周圍堆滿了冰塊。
由於是八百里加急快馬,馬車趕到汴陵時,屍身並未敗壞腐化,傷口處凝結的霜霧也看得十分清楚。
葉沉淵一襲錦袍拾級而下,看了一眼棺槨,容貌如雪,面色不興任何波瀾。左遷擡頭看了看他,心下又明白了:殿下早就能預料結果,偏生不阻攔總管勸諫的追殺令。
修謬躬身在屍身旁查了許久,見葉沉淵走出,忙施禮稟告。“這名箭衛胸口有傷,經脈先被掌風震斷,再被射回來的羽箭殺死。等血液流乾後,創口才迸出一些冰珠子。”
葉沉淵不置可否。
修謬深知他性格,接着說道:“如果殺他的人是謝一,那隻能說明謝一的功力又精進了不少,掌風中夾雜着寒冽的氣息,讓人避無可避。”
葉沉淵開口道:“十年前她就中了巨毒,這些寒霧就是毒散的徵兆。”
不知怎的,修謬聽後長吐一口氣,面色放鬆了不少——想是毒散,又能活得多長久?
葉沉淵睥睨一眼,突然冷冷道:“她不容易死。”
修謬慢慢道:“殿下之意是——?”
葉沉淵站在臺階上,俯視低頭侍立一旁的車伕,說道:“詳細說來此人情況。”
車伕細細推敲,察覺“此人”便是衛隊連夜搜查的謝一,連忙開口回道:“稟告殿下,謝一曾在邊鎮布莊落腳,再去了客棧投宿。晚上羽林衛失手,第二日清早她就退了房,不知去向。”
“可有異常情況?”
“有。她眼瞎了。”
葉沉淵長身而立,一動未動,倒是左遷忍不住呀了一聲,仿似未曾料到這麼厲害的對手,竟是個瞎子。
葉沉淵沉沉而問:“還有呢?”
車伕仔細回憶,面色上有些疑慮:“謝一每做一件事以前,都要站在原地等半天,不知道在想着什麼。我們趁機偷襲她,她醒悟過來,反手將我們擊落。”
左遷驚異道:“這是爲何?”
葉沉淵冷冷道:“她睡了這麼久,心竅難免有些混沌。”
左遷偷窺修謬,總算從大總管的臉色上讀懂了太子殿的意思,謝一失憶了。
殿前驕陽正好,降下萬千光澤,葉沉淵站在暈彩裡,膚色幾近透明。四處幽香,花影燦漫,合黎殿外的靈鳥婉轉嬌啼,點綴着空寂的殿宇。左遷察覺場地裡變得幽靜了,擡頭看去,發覺葉沉淵的眼眸黑得沉靜。他擡手作揖請示,才聽到冷漠的一句:“傳我
諭令,卓王孫即刻進府覲見。”
左遷躬身領命而去。踏出殿門時,心裡還止不住在想:傳聞謝一是殿下勁敵,那麼一個眼盲心盲的對手,到底是怎樣逃過追殺的?
身後,又傳來葉沉淵的指示,應當是着手佈置的第二件事,交給了修謬。“總管宣我旨令,賜理國公主珍玩,命容娘好生安撫公主。”
一羽白鴿帶着葉沉淵的暗諭飛回寧州驛館,通譯取下查閱,上書之意是:卓王孫御查北疆,着一切軍政調度。他連忙做成邸報散了出去。
遠在北疆的謝一,自然不知道汴陵發生的一切事。正如葉沉淵推斷的那樣,她已經眼盲心盲。聶無憂炸斷冰川底層,搖晃的力道將她喚醒,血液裡有股微溫,牢牢護住了她的心脈,不至於在這十年內讓她凍成一尊冰人。思緒漸漸聚集在一起,她的眼皮有千斤重,但出乎意料地是,她能聽見所有聲音。
近處,有兩人喁喁細語,言辭夾雜不屑之情,應是一老一少。老者叫拿奴,少者是南翎國二皇子,正在躲避華朝的追殺……一滴水從冰岩上滑落,叮咚一聲,砸在了金磚一樣的地面。雪花在寒風中旋轉,呼呼刮過,徒勞地撕裂天地錦帛……遠處,一隻白熊誤入川中,厚厚的熊掌滑過雪原,嗤嗤溜遠了,還像是一步一步踏在她心間……風吹過冰川罅隙,帶來一絲小小的嗡鳴……
她努力擡起眼睛,很想看看近在咫尺的聶公子到底長得什麼樣子,他爲什麼在她面前哀傷不已,甚至哭泣。但是她失敗了。
震天的爆裂聲響起,她被一股力道捲入河底,隨波逐流,離得煉淵越來越遠。地下水溫將裹在她身上的冰槨溶解,河水拍打着她的臉,她的手,她卻感覺不到一點溫度,還有痛楚。她的頭腦如同盤古開天之前,混沌一片。眼瞼上的冰消融了,她終於睜開了眼睛,透過蔚藍的海水,點點星碎的陽光播織在水面。
謝一併不知道她來到了內陸海延澤。四肢漸漸有了知覺後,她蓄力一躍,衝出了海面。長達十年的冰封雪裹,讓她氣息險些不濟,差不多一頭栽倒在海底。她背對光明,動了動手臂,這才能感覺血液似乎沒有流動,凝滯內裡,手臂依然比較梆硬。她攢起力,苦費一番心思,順着水流推向劃到海濱,爬上了沙灘。
有那麼一瞬間,萬物開明,光線強烈,紅花綠樹白沙藍水直逼眼簾,七彩光暈拂落頭頂,她渴求溫暖,擡頭看了一次。
上蒼的恩賜啊,在那最後一眼,她的瞳仁記載了熾烈光芒、橙黃暈彩,然後才剎那歸於黑暗。
謝一仰躺在地,閉上了眼睛。<
br> 由於雪盲症效果,她已經看不見了。
四周聲音如此清晰,海岸深處,有貝殼吞吐海水的動靜;頭頂上,一隻蜜蜂嗡嗡飛過,鑽進了叢林。
她想了又想,才弄明白,老天奪走她的記憶、她的眼睛,卻給她留下了非凡的耳力。她爬起身,掏出口中一直含着的硬物,將它塞進腰間。觸手溫潤滑膩,她捻了捻,察覺是塊玉。袖裡滑出一支短笛,她也一併收了。腳踝似乎還有什麼東西在敲打,發出脆響,她摸索過去,再次斷定是枚箍環,只是不見質地。
如果除去全身溼漉漉的衣物,一玉一笛一環便是她所有了。
謝一站着想了想,等四肢回暖。撲面而來的海風帶着溫腥氣,側耳傾聽,北方風涌劇烈,她順着那個方向走了出去。每走一步,身上衣衫淌下冰渣子,在她耳裡,放大成滴滴答答之聲,如同天籟鳴奏。
她是誰?來自哪裡?她曾質問過自己。
片刻後,回想起煉淵裡的人聲,她大抵能猜出發生了什麼事:她叫謝一,是已滅的南翎國謝族人,曾愛上葉沉淵,不知緣故被他遺棄,被封在了冰川底。據悉,現在的葉沉淵權傾一時,那麼十年前的她,到底爲了什麼甘心爲他脫離世族,不顧衆罵親離的悽慘?
突然一陣尖銳的疼痛躥進耳根,直達頭頂,幾乎迫使她跪了下去。她捧住頭,踉踉蹌蹌,血液也在逐步回溫,像是要沸騰。煎熬過一陣,她摸索到樹下,盤膝調息。吐納一刻,才能平息四肢百骸的痛楚。
有痛苦還是好的,她想,這樣能證明她在活着,不是全身冰冷的行屍。然而“葉沉淵”三個字,她不敢再想了,怕引起遍體的燒灼感,稍微推斷一下,她也知道這個名字是毒引,再執着念起,恐怕會吞掉她的命。
風吹過來,樹葉刷刷響動,一隻山鳥振翅飛向天外,鳴叫了一聲。她聽了倍覺有趣,也跟着叫了句,嗓子眼突然冒出粗糲的刮擦聲,只打了個尖兒,她就趕緊閉上嘴。
原本只是以爲眼失明,心混沌,沒料到,咽喉也失去了潤澤,不讓她發出如百靈鳥一般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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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眼盲心盲口啞的謝一支撐着站起,走出了延澤濱岸。前塵往事於她而言,已經不復存在,遠似天外輕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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