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樓很感興趣地去聽了一段,在旁人七嘴八舌的補充下,似乎大概弄明白了這個故事的脈絡,當即覺得這個故事甚好,甚至還在走之前,留下了幾個銅板。
聽着好像,那裡面講述的不是她一樣。
哦,也對,那裡面講的確實不是她,而是一個恰好也叫李月樓的女子,她喜歡的人兒,恰好也叫雲錦書。
喏,多巧,或許是命中註定。每一個叫李月樓的女子,最後都會愛上一個叫雲錦書的女子。這便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她和錦書,也是。
故事大概說的是,雲錦書與李月樓,在小時候就相識了。在雲家沒搬府邸之前,她們曾是鄰居,是從小一起玩鬧的玩伴。自小時候起,她們就已經相互之間有了朦朦朧朧的異樣情愫。只不過年紀尚幼,加之女孩子面皮薄,也沒能捅破那層窗戶紙。
後來,雲家府邸搬遷,雲李二人相隔甚遠,聯繫也因而漸少。再後來,李父賭博敗光家裡積蓄,在債主的逼迫下投江自盡,母親傷心過度染病身亡,而李月樓因姿色尚佳,被蹂躪過後賣去了紅塵醉。
一段故事的落幕,則會有另一段故事的開始。
經年之後,雲錦書偶入紅塵醉,遇見了昔日舊友李月樓。李月樓驚詫莫名,卻因自己身處風月而不敢與之相認。雲錦書念舊情追去,時常尋來開解於她,一段時間的相處,又勾起了舊日情思。
二人互述衷腸,私定終身,又在雲家的逼迫之後決定奔赴遠方,不料最後也未能逃脫雲家的找尋。
故事,就此落幕。
很棒的故事,雖說前半段基本都是假的。李月樓是宮薔柳撿來的,她也不知自己父母姓甚名誰,姓氏與名字,皆是宮薔柳取的。喊她一聲媽媽,倒也不僅僅因爲她鴇母的身份。她和雲錦書,從前也從未相識,那日的驚鴻一面,便是初見。
不過有些還是真的,譬如雲家的確搬遷過府邸,約莫於十數年前。真假半摻,實實虛虛才能真假難辨,才能造就一個看起來像是那麼回事兒的故事。這個說書客,有點兒意思。
李月樓抹去了再度涌出眼眶的淚,向前走着。
百姓們閒來無事,論此事的人也不少,李月樓也便一路聽着,臉色卻自始至終都沒用過變化,從頭到尾的淺淡微笑。似乎聽別人提及“**”“狐媚子”“萬人騎”“勾引”“不要臉”等等諸如此類,甚至更噁心不堪入耳的詞彙,她也淡然聽着。
嘛,喜歡雲錦書這事曝出去,她早就猜到了會是差不多這樣的場景。或許有人推波助瀾,或許沒有,不過那重要嗎?
花魁,是個名頭而非什麼榮譽。在相安無事之時,花魁便是對風月女子美貌與綜合技藝的褒獎。可若當大家對花魁稍有微詞,花魁便成了不知廉恥之蕩婦的代名詞。李月樓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日後的藍晶頒佈了禁淫法令,但不代表別國、乃至遠洋之地也會禁淫,這樣的灰色產業是隨處可見。
不過,她這麼淡然,也有她的原因。
至於緣由爲何?
或許很快就能得知了。
李月樓,爬上了城樓。
非戰時的非邊疆城市的城樓,管控一般都比較鬆,這樣高大的建築,給民衆登上去看看也無可厚非。倒也不是爲了賺百姓銀兩,畢竟也沒有設卡收費,主要還是爲了展示一下強盛的國力——君望此城牆之高聳,何等賊子膽敢侵犯?
如此,增強一下民衆的民族自信心,也不算什麼壞事。
所以,李月樓爬上城牆,也並非什麼太過稀奇的事,上面同樣有着一些人,倚在牆邊休憩閒談。
她扶着城樓的牆面,古老而斑駁的石塊,也不知見證了多少歲月的變遷。藍晶帝國存在的時間,怕是也比不上這座城牆。很多城市的城牆,都是保留了最初建設時的樣式,修築新的城牆可並非什麼簡單之事,沿用前朝的省時省力,修繕一番之後,依然是城市的堅固防線。
同時,也是一處一定範圍內的制高點。
當然,李月樓上城牆,可不是爲了學習弓箭手找制高點制敵。第一,她不會使用弓箭;第二,她沒有敵人,又或者說,舉世皆敵。
她走了這一路,聽了這一路,世人對她之評論,皆是唾罵與鄙夷,說她**,說她引誘雲三小姐,說她不知廉恥不守婦道,說她貪慕雲家華貴鑄下如此大錯。
其實她一直很疑惑,世人對風月女子的評價,不是向來都是貶低的嗎?爲何現在聽聞,缺心裡難受地緊?是因爲,她們詆譭自己的時候,還在點明自己不配與雲三小姐爲伍嗎?
好像,也確實不配。
一個**,一個爛貨罷了。
雖說,她還是處子之身——假如,略去與她那一夜的絢爛瑰麗。
但風月女子就是爛貨,這不是衆所周知的嗎?這句話有問題嗎?沒有問題。
世人都這麼認爲的,那它就是真的。
李月樓向北望着,那裡,是她們曾打算奔赴的遠方。現在,也只是“打算”奔赴的遠方,沒能實現的計劃,只是個夢罷了。
倏而,她轉頭又下了城樓,她想起來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沒做。她是李月樓,不是冬夏,也不是什麼無名之人,所以要卸去妝容,變回李月樓。
公共的取水井邊,她打了半桶水上來,細細地把妝卸去,一張傾城絕世的容顏,漸漸地由洗去的妝容中破繭而生。
她是李月樓,無需僞裝成冬夏。
洗盡妝容,李月樓取了手帕,擦淨臉龐。朝陽而立的女子,安柔絕美。
有意思的是,人人皆知李月樓,無人相識李月樓。
能去紅塵醉的,終歸是少數罷了,並沒有很多人能將這張臉與李月樓對應起來。所以,即使是有不少人看着她,小聲地議論紛紛,也暫時還未有人道破她的身份。
她樂得清淨,又踏上了城牆的樓梯。
漸漸,有人想起來什麼,如果有極爲美貌的女子在街上走,衣裳普通不甚華貴,身邊並未跟着丫鬟侍女之類,那麼很可能便是南陵李姓花魁李月樓。
於是,她被認出來了。不僅因爲這個,還因城牆上有去過紅塵醉的客人。
一時間,以她爲圓心,周圍人圍成了一個半圓,距離約莫丈餘。人們議論紛紛,或是對她指指點點,也不知是因她是南陵精通音律的花魁,還是因她是紅塵醉的頭牌李月樓,抑或是因她是與雲三小姐有糾葛的**。或許,兼而有之。
世人對她的責問,她也不理;對她的指點,她也不搭;哪怕是侮辱,用詞之噁心激烈,她都彷彿聽不見一般,徑自扶着城牆望向城外北方。他們只敢在圈外鄙夷,卻不敢踏近一步。
須臾,她突然回頭,凝望着晉崖的方向,展顏一笑。
剎那,芳華寂滅,天地黯然,唯有這一笑長存於天地間,宛若亙古不滅的至美畫卷。
此時,無論什麼人,都不能對她說上分毫污言穢語。她是天宮謫仙,最美最聖潔的百合花一般的仙人,容不得凡人半分質疑。
旋即,謫仙一躍,落九天。
昏間,殘陽如血,霞光漫天。
幾日過去了。
北城門外,與往日無異。但那日見過謫仙之人,總覺得那片空地,刺目非常,就如同那天的如血殘陽,紅得讓人發慌。
但這件事已經過去了,雲三小姐妥協了,同意了家裡安排的婚事。但她想來北城門,悼念一下過往,以此做個了結。於是,一隊侍衛,不乏修者與之隨行。
雲錦書派了人,把城牆上的百姓客氣禮貌地請下城牆,她再登上城樓。她帶了香,就在那據說是謫仙歸天之地,跪下敬香。
她很虔誠,悼念過往,展望未來。
走向城牆,插上了三根香,再拜。
隨即,她毫不猶豫地縱身躍下。
修者疾馳而來,卻也沒能拉住她。先前她說要祭拜謫仙,讓他們離遠一些,現在才發現這稍遠一些的距離,便是生與死的距離。
又幾日後,雲三小姐下葬。只不過當時雲家還未點明的是,入葬的並不只有雲錦書,還有李月樓。後來人們才知道,雲三小姐早就備好了遺書,希望父親能成全她們,合葬一起。不知爲何,行事向來嚴苛乖張的雲家主,居然真的如此照做了。
據說,下葬之後,在場的所有人都瞧見了,在墳頭,居然有兩株百合花開着,細看之下,竟是卡薩布蘭卡。這種花向來嬌貴,環境差一些它便執拗着尋死覓活,怎會生長在此?再何況,土是現挖的新土,也排除了是地面上的花但被挖了過來的可能性。這兩朵相互依偎的卡薩布蘭卡,長勢明顯很好,但已經開花了也不會是新芽。
一樁怪事,咄咄怪談。
最後,這兩朵花也留在了墳頭。
長陵江流入東無疆海的入海口,迎來了一份小小的禮物——一塊還幸未被浸透的紅紙殘片。上面是秀雅的小字,寫道——
她欲風捲雲上,餘引歲月流光。不見春來,只覺秋去,一眼便得千年忘。年歲仍長,一生隨往。
不知是誰寫的,也不知何意。不過這般好看的字,該是隻屬於天上的仙人吧。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