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花小麥正捏了把砍骨刀,將案上的兩根大棒骨剁得咚咚直響。
孟老孃不許她碰刀剪,這一點她自然記得,但論到底,那也不過是些老舊想法而已。擱在平常,她是肯聽話的,免得引來不必要的口角,今日卻是顧不得許多,想來,眼下的孟老孃,大概也沒什麼心情同她計較。
孟鬱槐在她身後看得心驚膽戰,忍不得,兩步上前奪過她手裡的刀,嘆口氣道:“行了,怎麼弄你告訴我,我來剁
。你倒是和我說說,跟舅舅一家,因何鬧到這般地步?”
花小麥臉色不大好看,也沒堅持,把刀遞到他手裡,吩咐他只要橫豎剁開,再砍成小截兒就行,一面垂着頭,小聲嘟囔:“舅舅他們還在門外沒走吧?剛纔難道不曾拽着你哭訴?這會子又何必來問我。”
“他是跟我絮叨了兩句不假。”孟鬱槐使慣了刀劍,握着把砍骨刀,卻有點拿不準該從何下手,略顯笨拙地比劃了兩下,“可我想聽你說。”
“反正他怎麼告訴你的,你反過來聽,那就是真事兒了。”花小麥往後退了退,靠在竈沿上,嘴角朝下一扁。
“好好說。”孟鬱槐轉頭看她一眼,口氣聽上去更像是在管束一個耍性子的小孩兒。
花小麥無法,只得將下午發生的事從頭到尾地同他詳細說了一遍,末了,帶了點賭氣的口吻道:“今天是我強出頭做了主,你要是怪我,我也無話可說。只是萬不可胡亂帶累旁人——娘可一個字都沒提要趕他們出去。”
孟鬱槐點點頭,不曾接話,乾脆利落地將那兩根棒骨剁好,擦了擦手:“現下這情形,他們再在家裡住着,也的確不大合適了。但舅舅他們好歹是爲了躲災而來,如今身上只怕也沒兩個銅板。我想給他們幾吊錢,至少讓他們下半年有法兒過日子。”
還真夠財大氣粗!
花小麥暗暗翻個白眼,沒好氣地冷笑道:“你是咱家唯一的男人,該如何行事,你拿主意就好。何必跟我商量?”
她平日裡並不是會胡亂將氣往旁人身上撒的性子,此刻卻連個好臉都不給,孟鬱槐深覺納悶,眉頭擰得更緊些:“你這又是唱哪出?縱然心裡有氣,也並不是我得罪了你,我更未曾說半句你做得不對。你卻爲何偏要……”
然無論他怎麼問,花小麥卻始終垂了頭不開口。
左右無法,他唯有搖了搖頭。將那砍骨刀妥當收好,轉身走了出去。
唐茂林一家三口當真不敢輕易入來,仍在院門口徘徊,見他走出來。忙擺出一副笑模樣,賠着小心道:“大姐和你媳婦可消了氣?今兒的事,我心下明白自己是做得過了,可我真沒旁的意思啊,這吵架吵架麼,誰都有張着嘴胡說的時候,你……”
“舅舅
。舅媽,實在對不住得很。”孟鬱槐打斷他的話,沉聲道,“已鬧到這地步,往後再勉強住在一塊兒,大家都不自在,唯有請你們另謀個去處安身。來家幾日,也不曾好好兒招呼過,我給你們賠個不是。”
“你……也要趕我們走?”唐茂林微微一怔,“鬱槐,你可不能這樣辦事啊,老家遭了蝗災,這會子冷不丁的,你讓我們往哪去?我橫豎是你的親舅舅,你……”
巴拉巴拉,天啊地啊拍起大腿來,乾嚎不掉淚。
嚎啕到一半,忽地停住了,因爲他看見,孟鬱槐自懷中掏了幾吊錢出來。
“舅舅木工活做得極好,只要有手藝傍身,再踏踏實實找份工,日子怎麼都能過下去。”他面上是笑着的,語氣裡卻是半點熱氣都無,“這幾吊錢舅舅拿着吧,省着點花,下半年你們應是不愁吃穿。眼下不過酉時初,離宵禁尚遠,你們快快地去到縣城,還來得及覓一處客店安頓下,我就不送你們了。”
唐茂林喉間一噎,望着那幾吊錢,眼裡冒出光來,趕緊接過去揣好,長嘆一聲:“怎就鬧到這地步?親姐姐家都呆不住了……鬱槐啊,你莫要覺得我在你面前搬嘴,你那媳婦是個厲害的,她不懂事啊……”
孟鬱槐輕輕哼笑一聲,淡淡道:“她懂不懂事,我心中自然有數。”
“你這話說的……這不是護短兒嗎?”
“是我自己的媳婦,就算我真個護短兒,也是該當的。”
“嘶……”唐茂林抽一口氣,彷彿怒其不爭地拿手指頭點點孟鬱槐的臉,轉身將地下的包袱一扛,陰陽怪氣衝丁氏和唐冬雁嚷嚷,“走了走了,人家都往外轟了,還立在這裡作甚?甚麼親戚,甚麼自家人,都是虛頭!人家娶了媳婦連娘都不認,我這當舅舅的,又能算個屁!”
一路嘀嘀咕咕,順着土路越走越遠。
花小麥在廚房仔細聽外頭的動靜,曉得他們大概是真走了,心裡很是舒了一口氣,將飯菜擺上桌。
……
鍋裡燉着的蘿蔔棒骨湯,是留着待晚間臨睡前讓孟老孃喝一碗順氣的,旁的菜色,也都以清淡爲主,倒還豐盛,大碟子小碗擺了一桌,只是今晚這院子裡的三人,大抵誰都沒有心情敞開肚子大吃大喝
。
飯桌上孟老孃一直沒怎麼說話,花小麥強打起精神來與她扯了兩句,見她只管在鼻子裡應答,眼皮都不擡一擡,也沒了法子,唯有哄着她多吃了兩口,便讓她回房去歇着。
收拾完碗筷,孟鬱槐尚在院子裡坐着乘涼,他那小媳婦自顧自跑回房裡取了換洗衣服洗澡,也不喚他幫忙了,將髒衣裳往大盆裡一泡,扔下一句“明天一早我再來洗”便也回了屋裡。孟某人鬧不清她這是在發哪門子脾氣,在院子裡勉強坐了一會兒,只覺渾身都不得勁,想了又想,悻悻然站起身,跟了進去。
房中沒有點燈,花小麥捏了一簇點燃的艾草,蹲在地下,將角角落落仔細薰了一遍。火光映在她臉上,忽明忽暗,閃閃爍爍,落下一個個暖黃色的小點子。
“你這是……”
孟鬱槐看着她小小的一團蹲在那裡,心中覺得柔軟,半句重話也說不出,走去接過她手中的艾草,將她往後推了推:“仔細薰着你,我……”
那個“來”還未出口,花小麥已翻身上榻,滾到裡側,把自己裹進被褥。
傷腦筋……
孟某人滿腦子得個“懵”字,一陣發悶,草草把屋子裡薰過,窗子支一條小縫,便也拿了衣裳去洗漱,回來之後,見她面向裡闔着眼睛,彷彿是睡着了,思忖片刻一橫心,大步過去伸手一撈,把她連人帶被子從榻上抱起,強行扳住腦袋,語氣沉沉道:“到底要與我鬥氣到何時?你總該給我個原因,讓我知道錯在何處吧?”
“你沒錯,不是我惹了麻煩,讓你給善後嗎?錯的是我纔對。”花小麥從鼻子裡哼哼道。
“我真揍你。”孟鬱槐半真半假地瞪了瞪眼睛,“趕緊說!”
花小麥朝他臉上瞟了一眼,立刻垂下眼皮,細聲道:“我問你,今天舅舅說的那話,你覺得過分嗎?”
孟鬱槐眉心不自覺一動,沒做聲
。
“你瞧,你就是這個態度。”花小麥脣角一翹,“所以我知道,你是說不通的,索性就不費那個力氣了。”
說罷,掙扎着要從他懷裡出去。
那人卻是不依,將她死死摟住了:“你說,我聽着。”
花小麥停下動作,咬了咬嘴脣:“……我覺得娘很不容易。今天舅舅說那些話的時候,你如果在場,不知道你會是什麼感覺,但當時我殺人的心都有。當初那件事已經過去了許多年,我曉得在你心裡是一根刺,我不是親歷者,沒有資格雲淡風輕地勸你放下,但我希望你能清楚,娘纔是那個真真正正的當事人。禍事是她闖出來的,之後再怎麼彌補都沒用了,你真以爲她是個沒心肝的,把那不當成一回事?”
孟鬱槐搖了搖頭:“你根本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我只清楚一件事,你認爲娘犯了無法饒恕的錯,所以這些年,你只要一門心思怪責她就夠了,你就算再冷淡,她也會因爲理虧而不能把你怎麼樣。可她呢?除了悔恨、難過之外,還要承受親兒子年復一年不冷不熱的對待,她只會比你更痛苦。”
花小麥一字一句,緩緩地道:“我原本不想插手你和娘之間的問題,一向覺得不痛不癢的勸說兩句根本沒用,只盼着我和娘關係和睦,也許時日長了,你會有所改觀,可……我知道今天的事跟你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我不該跟你發脾氣,但只要一想到今天娘在聽見舅舅那些話時,臉上的那種表情,我就實在是……或許你會覺得我如今和娘站在一頭,不考慮你的感受,可她這些年又是怎麼熬過來的,你自己細琢磨去。”
她說着便從他懷裡滾了出來,重重嘆了一口氣。
“說到底,娘哪裡是因爲舅舅那幾句話難過,她是爲了什麼,你還會不懂嗎?”
說完這句話,她就再不開口了,翻轉過身背對他,好似沒一會兒,就沉沉睡去。
唯留孟鬱槐在黑暗中坐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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