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朵鱗花嚥下,腹下丹田之中如同下起了一場甘霖,沒有任何等待藥性揮發、身體吸收之類扭扭捏捏的過程,稟祿由來是即刻生效。
宛如一隻早已餓極的饕餮,它一口吞下了所有的補養,一百二十八道枝丫同時茁壯攀升,直到幾乎抵達第一次點燃袖虎劍態前的高度。
這門奇術絕經帶來的強韌生命力同時起效,在真氣的迴盪下傷筋斷骨飛快地彼此勾連,裴液握了握劍,已恢復了約七成的氣力。
“那多謝你了。”洛微憂坐在石上垂頭瞧着他,纖細搖曳的身姿又令裴液想起了洛神木桃。
“我拿他們也沒什麼辦法,只有看着木桃花被一朵朵拔去。”她微微搖着腿,“我也不喜歡看那些鮫人被殺死,他們本應是可以和我講話,知道不朝裡面亂闖的。”
“它們心神應當被掌控了,我儘量不殺它們。”裴液道,“不過,我已經殺了三四五六……七八隻了。”
洛微憂微笑:“你還是下殺手吧,可別託大。”
“沒事。”
“其實,我想它們即便到了這裡,也未必進得去洛神宮殿。只是,這些安靜的綃流一定就再不能寧和了。”她道,“冷石藍花、柔草小魚……我很喜歡它們。”
“嗯。”裴液用束帶綁着骨裂的傷口。
“從前,我好像也有一位很厲害的劍客來着。”淡影忽然仰着頭自語道。
裴液動作一頓。
“所以那時看見你的劍才感覺親切吧,可惜我確實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她輕聲道,“如果他還在的話,一定能保護好我在的地方。”
“……”
裴液低着頭沒有說話,片時後他纏好了束帶,揮手告別,向水中輕輕一縱而去了。
身後隱淡的身影依然坐在石上,身旁生着一朵夢幻般輕冷的花,她仰着頭,似乎還在回想那些永遠想不起來的記憶。
……
在熟悉了這片水境,腕上浮生鱗花之後,我暗敵明的裴液幾乎化爲一隻乍隱乍現的水妖。
他從神宮之前向前迴游,重新回到伊闕山下,高石林立,水草成叢,這次不再是那些鯊皮水靠搜尋他的位置,而是他在這些人與鮫組成的包圍圈裡遊蕩着,沒有聲音和行跡,只有每一次短促的照面下噴射出的鮮紅血流。
在哨音吹出之前,頷頸的肌肉已經斷開。
而在暗沙之下,還有一位陰暗可怖的掠食者做他的幫手。
這個過場確實只用了一刻鐘,當裴液邁出逆流的時候,鮫人再次帶着凌厲的水流從身後銜上了他。
但這次裴液的速度不再落後於他們了,他精準掌控着真氣驅動自己的身體,在黑暗的水域中一騎絕塵。
腦中的方向感這時很清晰,他直直朝着入水時的方向而去,在周圍兜了幾個圈子,然後等時間快到時,在其北約二十丈的地方停下了身形。
然後他懸停在那裡,回頭看着七八名飛撲而來的鮫人,深吸一口氣,就此緩緩消失在了水域之中。
鮫流將他的殘影一穿而過,卻只得一片虛無。
大明宮,南池北岸。
天色入暮,只剩邊際還勾留一抹殘白,池畔的雪已化的差不多了,但冰上還鋪着一層,像鏡面上又灑了一層銀粉,光滑細膩,沒有任何腳印踏在上面。
一座小亭子臨池而立,同樣乾乾淨淨的,系舟凝固在凍結的池面上。
裴液向上溯游不過幾息,擡手已觸到了厚實的冰層。
深冬堅冰其實比很多人想象中要牢固得多,在這樣不能度入真氣的環境中,想要只憑蠻力破壞是件破費氣力的事。如果恰巧手上沒有工具、身上再帶着傷患,哪怕中三境的修者也有窒死之虞。
不過少年自然是早已脫離了脈境修者只有真氣可憑的處境,他將手掌輕輕地貼合在冰上,一點內斂的硃紅先出現在掌心,然後漸漸明亮起來。
冰上的雪先化了,從上向下望去,是一盞朦朧折射的燈火飄搖在冰中,夜色下顯得清淨而美。
下一刻冰層也無聲融化,冰面上蓬開了一朵火色的蓮花,被風一吹就此散去。然後先是一隻手搭在了冰面上,繼而一道身影輕輕一縱掠了出來,腳下帶起一簇尺長的清亮水峰。
裴液沒用火蒸去身上的冷溼,渾身還往下淌着水,他已握着劍柄擡起頭來,面前三丈外的岸邊,那襲紫金色的大袍正靜靜立在那裡看着他,兩手斂在袖裡,神色和他左頰的紫金一樣冰冷堅硬。
從失去裴液的身形後他就立在南池之上了,當裴液再一次現身在鮫人之前時,他就鎖定了他的位置,鮫人未必要追到少年,其實只要確定他離開蜃境的位置。
裴液卻沒有說話,只和他對視一眼,已移開了眼眸,擡手仰頭擰了一把溼發,水啪噠噠地落在地上,他向前抱拳,恭謹躬身。
“卑職見過殿下。”
在魚嗣誠隨風微擺的大袍後,獨立池畔的小亭中,紅衣金面正坐在石桌旁望來,在她身後,一道高挑窈窕的身影正有些僵硬地挑着一粒燈盞,映出一圈微弱的橘光,臂上還擔着一件黑色的暖氅。
“不必多禮。”李西洲道,“上來披件衣服吧。”
裴液謝禮起身,甩了甩身上的殘水,按劍挺身,從魚嗣誠身邊走了過去。
“給魚大監添麻煩了,內侍省外牆的修繕,還勞大監費心。”李西洲站起身來,向岸邊道。
“殿下言重,都是份內之事。”魚嗣誠轉過身來,施了個很輕微的禮節,再度斂袖靜立。
李西洲回過頭來,淡聲道:“溼成這樣,把外裳解了吧——給他披上。”
高挑窈窕的身影有些忙亂地放下燈盞,裴液這才認出此人原來正是上午打暈的那個教坊司的女的。
她有些不熟練地上前幫少年解開被血和水粘連起來的外裳,然後把懷中大氅抖開,披在了少年肩上。
厚實溫暖的軟氅包裹住冷了幾個時辰的軀體,裴液輕輕吐出口氣。
李西洲瞧着他血跡殷然的肩頸:“時間掐得這樣準,萬一我被誰耽擱了腳步,魚嗣誠要殺你,恐怕不用眨兩次眼。”
“稟殿下,我入水前和許綽說了,她說她收到了。”裴液自己扯住了身前衣襟,感受着軟絨貼上肌膚的溫暖。
“……”李西洲瞧他一眼,“她自己都沒在宮裡,你倒這樣信任她。”
言罷當先出了亭子,兩人跟在後面就此離去。
……
朱鏡殿中許久沒有燃起這麼多明亮的燈燭,將偏殿中的寢室照得如晝如春。
兩道屏風拉開在牀前,卻沒有人在屏風之外,只有劍和溼漉漉的大氅掛在屏風上,一隻玉黑的小貓伏在明暗的交界處。
“【汞華浮槎】……知道了,我會向養意樓問詢的。”女子淡漠道,“你說那水境走到盡頭就失了路,不能寸進是什麼意思?”
“我認爲那就是魚嗣誠多年來一直投身的東西,影子說那後面是洛神曾經的居處,未有許可,不得入內。”
“……我沒見過洛神故居,你可以詳細和我說說,那是什麼樣子嗎?”
李西洲依然戴着金面,支頤坐在椅上看着他,淡冷的眸色難得有些低垂的安靜。
“哦,”裴液凝着眉,將自己在水界的所見緩緩言出,他大馬金刀地端坐在牀沿上,李先芳跪在身後牀上,正頗不熟練地幫他擦拭着肩頸上的血痕。
一段講完,李西洲闔了闔眸子,沉默着不知在想什麼,片時後才又將目光落在少年身上:“我知曉了——明日給你約了屈忻過來,今晚且讓她幫你傷創敷些藥物吧。”
“啊,其實也沒太嚴重……”
“你下次在宮裡動手,少牽連些無關之人。”
“啊?……哦!”裴液扭頭瞧了一眼,肩後李先芳正抿脣凝目地細細幫他擦着傷口旁的血痕,神色很是認真,好像這項任務足令她沉浸得失去聽覺。
裴液回過頭來:“多謝殿下仁心搭救,我當時也顧不上她,只好先託付殿下保一保了。”
“倒不費什麼事,”李西洲淡聲道,“只是下次儘量把話說清楚些。你在【知意】裡跟許綽說,讓我遮護一下教坊司的一個舞女,你把她留在牀上了……我還以爲會是個光着身子的女的。”
“……”裴液目不斜視。
“你倒不必緊張,我這裡沒什麼規矩。”李西洲支着側頰,目光挪向同樣低下頭的李先芳,“別隻擦脖子,他上身還有許多傷。”
確實還有許多,血漬早就浸透了裡衫,水洗水泡都消不掉,尤爲可怖的是肩膀處的衣着,布料都粘連進了骨肉裡。
李先芳直起身來,儘量輕柔地將這慘烈內衫剝離了下來,裴液抿了抿脣,往旁邊李西洲處瞥了一眼,李西洲支頤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魚紫良那邊由內侍省接走了,這案子大概不會移交京兆府或仙人臺,雖然我不會讓人用這理由抓你,但若真查證了是你,多少是個把柄。若留下了什麼證據,可告知我,天亮之前我讓它消失。”
裴液沉默了一下,擰頭看向了李先芳。
李先芳僵了一下。
“除了她呢。”李西洲道。
“沒了。”裴液回過頭,“我當時黑袍裹得很嚴實,腳下還墊高了些,臉上戴的是歡死樓的戲面。”
“可你留了她一條命,恐怕扮不成歡死樓。”
“是。”裴液想得很周全,“所以我打扮得也不很精整,若沒碰上別人,我把魚紫良一行全殺了,就是歡死樓;若留了這位……姐姐一條命,那就是吞日會假扮的歡死樓。總之,他們總能猜到是我,卻拿不到證據。”
李西洲莫名沉默了一會兒:“下次別扮吞日會了。”
“啊?”
“記住就是。”金面下似乎微微翻了個白眼,“你先養幾天傷,日後有什麼天馬行空的巧思,貫行前先問問我……或者問許綽也行。另外,郭侑我已經接到偏殿裡了,明日你自己想辦法問詢。”
“是。”
殿中安靜下來,李先芳浣了十幾方帕子,纔將少年的上身擦拭乾淨,認真敷上藥膏,做了一番簡單的包紮,輕輕下了牀,向兩人分別一禮,腳步努力鎮定地快速退了出去。
殿中只剩兩人,李西洲靜靜看着他,裴液莫名覺得身上有些冷,尷尬一笑,站起身來從櫃頂取了件薄衫套上,這才放鬆一些。
“好吧,反正也瞧夠了。”李西洲不大在意地直起了身來,最後瞥了他一眼仍未掩好的胸膛。
“……”裴液手定在了空中,大眼睛愣愣地瞪着她。
“你腰腹生得真好看,像尾銀魚一樣,以後練武時可以稍稍注意些,別練得醜了。”這金面具沒什麼表情,口氣也淡淡,“嗯……能讓本宮摸摸嗎?”
“不能!”
“好吧。”李西洲似乎也不很在意地點點頭,低頭從旁邊取了一本小冊遞在桌上,“這也是許綽託我帶給你的,她說你忙完這一節,應當有時間看。”
裴液還處在人生第一次遭遇調戲的震驚裡,心裡仍在權衡強權和個人清譽孰輕孰重,下意識挪目過去,卻微微一怔,胸膛也忘了掩了,探手接了過來。
這封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而且很是嶄新——乃是去年十二月的國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