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在博望時,心裡就最敬愛明劍主。”李縹青微笑,“那時候明劍主安排他讀《六朝劍藝概論》,臨近明劍主回來了,他還沒有讀完,每天都很急躁的樣子。”
“是麼,倒是無緣得見。”李西洲慢慢飲着酒,忽然道,“李掌門那時倒很大度麼?”
“嗯,我不怎麼在意的。”李縹青道,“我也沒什麼出息,只要人家心裡有我,我就挺知足。”
“哦。”李西洲點點頭,微笑,“現在也是這樣?”
裴液這筷子怎麼也落不下去,不知是廚子的問題還是他忽然失去了舌頭,今日這滿桌菜餚竟然全都沒有味道。
李縹青含笑直視着她,清楚地點了點頭。
李西洲垂下眸,給兩人重新斟滿了酒——裴液那杯一直沒動過——然後舉杯與少女輕輕一碰。
“我聽說衣嵐山上翠鳥奇異而美,真有能搏擊鷹隼的種類麼?”
“翠鳥玉蟬,皆是玉翡魂魄,玉翡的劍就是從它們中生長出來。殿下說的鳥兒名曰‘黃翡翠’,是山中最神秘、稀少的一種翠鳥。”李縹青答道,“除了十年前我見過一回,近十年都無人得見了。不過說來也巧,我乘車赴京的時候,忽然又在窗外見着一隻,真是燦金一樣的顏色,飛得又極快。”
“聞之令人心馳神往,可惜無緣得見。”李西洲道,“能送一隻給本宮麼?平常種類的也行。”
“玉翡翠鳥向來不外售,但贈友是古來的傳統,回去後縹青修書一封,便請門派送一隻來神京。”
“咱們初回見面,倒未必能說是朋友,李掌門當心遭諂媚之譏。”李西洲笑。
李縹青也笑:“那也無礙,我和裴液總是朋友,就當送他好了。想來也與送給殿下一般無二。”
“確實一般無二,那我就沾裴液少俠的光了。”
裴液張了張嘴,心想倒還沒親近到互通財產,但最終還是低着頭沒說話。
“你要是吃飽了,就下去放放風吧。”李西洲瞧了這沉默的木偶人一眼,“我們自己聊聊。”
裴液擡起頭來,第一時間他是如蒙大赦,第二時間他心又提了起來,瞧着面前這兩張一個眉眼含笑、一個神情淡淡的臉,實在難以放心留她們單獨在這裡。
“瞧什麼,你坐在這裡又一句話不講——衣服還合身麼?”
“……挺合身。”
“那下去唄。”李西洲瞧着他。
裴液轉頭去看李縹青,少女正吃着一枚小瓜,含笑小聲:“瞧我做什麼,我正要向殿下說些西邊的事,你不愛聽就下去等等我好了。”
裴液沉默一下:“我把小貓留在這裡。”
他從肩上扯了兩下,黑貓緊緊抓着他的衣服,不下來。
“……”
裴液緩緩站起:“那、那你們慢慢聊。”
“嗯。”
“知道了。”
兩個人都沒看他。
裴液轉身拖着僵硬的步子走下樓梯,最後又回頭瞧了一眼,兩人都安靜吃着菜餚。
於是腳步一點點下去,消失在了樓梯中。
李西洲晃了晃酒壺,空了,平聲道:“李掌門剛纔要他下去等等你,是做什麼?入夜後還有打算麼?”
李縹青微微睜眸:“殿下給他定了每日回宮的時間麼,戌時還是亥時,我準時送歸。”
李西洲笑了:“我真喜歡你。”
李縹青赧然:“受寵若驚。”
李西洲最後吃了兩口,站起來:“來露臺上敘吧。”
她裹了裹袍子,走到臺上,李縹青跟在後面。
“泡壺茶來,不飲酒了。”李西洲吩咐仕女。
李縹青道:“我給殿下泡一壺吧。”
“哦?”
“本次來雖沒帶翠鳥,但縹青給殿下帶了另一樣玉翡山珍。”李縹青取出一個小錦囊,行禮道,“我爲殿下燙來一飲可好?”
李西洲打量她片刻:“那就勞煩李掌門吧。”
李縹青接過仕女搬來的茶具與小爐,兩人都沒有坐下,就置於桌上來燒。
李西洲將手扶在欄杆上,天色這時墜入青灰,邊際的紅如將滅的餘燼。
風飄着這位帝國長女的髮絲,她道:“我和願意信任的人談事情,總要先問人家想做什麼,蓋因路不同不相爲謀,尤其長謀。李縹青,你的理想是什麼呢?”
“我是玉翡山的掌門,我活在我的身份之中,殿下。”
“你想玉翡山長治久安,繁榮昌盛。”
“是的,殿下。”
“那麼有一些將來的事情會阻攔你。”李西洲道,“我想有四件可能會發生,而你阻攔不了的事。”
李縹青道:“門派傾軋,世家割據,北荒南下,仙庭降世。”
李西洲偏頭看向她:“你真令我驚訝。”
“殿下以前將我看作什麼?”
“三分容貌,一分本事,六分幸運。”李西洲直言不諱,“我聽說你要來神京,還以爲要演一出癡男怨女。”
“所以殿下在頭一封信裡就警告我。”
“那是警告麼?”李西洲微笑,“我覺得我措辭很溫和。”
“殿下很客氣,不過鋒芒是藏不住的。”李縹青低頭備好茶盞,微笑,“也沒人願意忽然被莫名其妙點一下。”
李西洲眯眼看她,李縹青擡頭回視。
“我只是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碰見蠢人。”李西洲轉回頭,垂望着夜色下綢緞一般的湖面,安靜了一會兒,“如果早認識你是這樣,我其實倒不介意。”
“……不介意什麼?”
李西洲微笑:“你想我不介意什麼?”
“……”李縹青噎住。
“沒藏住,動心了。”李西洲看着她,“短短几天而已,你真比我想象中用情深刻。”
李縹青轉過頭,輕聲:“人之志有時不能抑制其情,殿下見笑了。”
露臺上安靜了一會兒,李縹青將煮好的茶水倒入茶盞之中,奉給椅欄的女子:“請殿下試飲。”
李西洲接過,放到嘴邊抿了一口:“還行,清甜,有些類似薄荷的清氣,沒喝過的味道。”
“這是玉翡的藥茶,清咽利嗓,叫做‘小葉兒絨’,殿下宮裡要不要每年購些備飲。”李縹青道,“很便宜。”“……但是味道單薄,既無前調,亦無餘香,易膩,本宮不喜歡。”李西洲隨手擱下。
李縹青道:“雖如此,這一壺也請殿下喝了。”
李西洲不禁一笑:“裴液身上但有三分憊懶,有一分半是跟你學的。”
“……其實是他耳濡目染我的。”
李西洲垂眸:“他剛剛硬要在這裡坐着,有一大半是怕我欺負你,你瞧沒瞧出來?”
李縹青笑笑。
李西洲眯眼:“我又有些討厭你了,你是怎麼扮得一副恰到好處的甜美樣子,少些則淡,多些則膩。”
李縹青依然笑:“殿下對我有成見,我天生是這樣子,在親近的人面前就活潑。”
“你們早不親近了。”
李縹青笑容一僵,抿脣道:“那也許,人十七八歲的時候就是這副氣質吧。”
“……”
“……”
李西洲慵懶地看向欄外。
過了一會兒,她道:“近處的事,八水一十八塢,你自去整理,其中交好誰人、談下什麼合作,都可隨意。末了還仙人臺一個清明之八水,京畿拱衛之處,不能留給江湖私家。遠處的事,以上四件,我想和你談談。”
“謝殿下,縹青恭聽。”
“隴地能對玉翡有威脅的門派,無非天山、崆峒,此兩家你方便交好,我不多言。你說願從仙人臺請得盟主之資格,這事我允了,過後給你寫個條子,你拿去尋仙人臺中丞張思徹就是。”李西洲道,“此後北少隴玉翡之盟,是朝廷和仙人臺首肯,有什麼事情,都可向京中尋求支持。”
李縹青沒講話,靜然看着她。
“我的要求只有一個。”李西洲道,“江湖的事情我不管,但有朝一日玉翡在北隴獨大,要負起守土衛民之責任,剛剛你自己提了荒人南下,這件事情我不給你解決,你要給我解決。”
李西洲看向她。
李縹青怔然,這是個很簡單明白的要求,但稍微仔細一想,牽扯的事情就令人心驚:“殿下,保境安民,是正派職責。不過殿下說抗擊北荒……江湖門派,豈有這種人力物力?”
“那麼你覺得,隴地誰有這種人力物力。”
“若一定要說門派,那就是天山;若不說門派……天下五姓之李家。”
“不錯,李家。”李西洲道。
“……”
“李掌門知曉隴地局勢。江湖一側,以天山崆峒爲首;朝堂一側,是府衙仙人臺。但如果有朝一日荒人南下,隴地若要提出一個能抗擊之勢力,只有李家。”李西洲道,“只有李家的枝蔓深深紮根在千里大地上,百業皆有他們的影子,他們能將隴地擰成一束,李家不滅,荒人就佔不了隴地。
“這種結構已經持續了幾個百年,門派既不能侵入大唐,世家也無以攀上山門,朝廷治理地方,不掌權,只辦事,各自有各自的位置,大家也俱都滿意。因此欲伐世家,如滅一國,這就是大唐麟血之堅固。”李西洲道。
李縹青點點頭。
“但如果李家失去這種掌控了呢?如果李家消失了呢?”李西洲道。
李縹青怔。然後眼睛緩緩睜大。
她聽說過這位殿下立在新派一邊,是清除塵舊、擠壓世家觸手的一派……但削弱世家是大唐自立朝就立下的旗幟,不斷輪迴罷了,怎麼可能……“李家怎麼可能消失呢?”她愣愣看着這位殿下。
“世事百變,滄海也會桑田,大唐立國也不過幾百年,又有什麼說得準?”
“……總要有個因由。”
李西洲沉默片刻:“一種結構的崩潰只有兩種因由,要麼是內部固有的衝突有了結果,要麼是一種新力量的加入。”
“……殿下是說哪種?”
“仙庭將降世,我相信李家也已開始尋求主動了,李掌門可有所感知麼?”
李縹青沒有答話,她看着這位殿下:“那麼,沒有內部的緣由嗎?”
“李掌門說笑,麟血是大唐國本,世家與大唐一體,怎麼會從內部覆滅呢。除非是大唐也要亡了。”
李西洲口氣很淡,像解答一個無聊的問題,但李縹青瞧着這夜色裡更美得驚人的女子,這是麟血測的前十五天,她是和她第一次見面,忽然莫名覺得她就是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這種預感宛如錯覺,一閃即逝,李縹青也將手扶在欄杆上:“那麼,仙庭降世,世家消沒……殿下是什麼意思呢?”
李西洲看着她:“汝可爲我取而代之。”
“……”
“比起世家,我其實更願意看到門派掌控地方。”李西洲道,“世家是大唐生長出來的肌瘤,強大,但抽取的都是大唐的血肉;門派是大唐土地上紮根的樹,花與果是它自己開放。
“我願意看到門派和大唐綁定得更深一些,當然也有很多問題,但比不可動搖之世家要好。”
李縹青怔然:“我何德何能呢?”
即便在最高遠的幻想中,少女也沒想過玉翡能取代隴地李家的位置。她蔭庇於天山之下,做着自己的經營,少隴已是一片足夠廣闊的天地。
即便天下大局將要變幻,她又因何能擷取此位?
“沒有什麼是已經註定的。至少現在來看,你立在一個很合適的位置上,李家很可能會對你有興趣。”李西洲道,“往後的事情誰說得準呢,咱們先聊過一回,邊走邊看就是了。”
“如何呢?”李西洲道。
李縹青沉默一會兒:“多謝殿下提點,縹青謹記在心了。隴地李家近月在嘗試確實與玉翡接觸,我不能應承殿下什麼事,就如殿下所言,且行且看吧。”
“嗯。”李西洲點頭,“這是你所言世家割據與北荒南下。至於天山與仙庭降世,同樣是一件事情,此事我們會和天山合作,你在其中站位自決,希望儘量配合。”
“嗯。”
“那麼沒什麼了。”李西洲轉過身來,倚住了欄杆,“我其實對玉翡沒有太大的興趣,李家的事情沒有你,我也要辦。今日主要是爲見見你。”
她瞧着桌邊收斂茶具的少女。
“我也是想來見見殿下。”李縹青沒有擡頭,手中清脆叮鐺。
李西洲道:“神京的夜色比隴地有什麼不同麼?”
“神京燈火如錦,仰望時眼下遭侵,夜不那樣清透包籠,在少隴看晴夜時,有時候會忽然不知曉自己在上在下,易有失墜之驚。”
“此得三昧者之言。”
“殿下在神京竟也有這種體會?”
“嗯,我向李掌門打問件事情。”
“殿下請講。”
“你覺得,”李西洲兩條腿疊了疊,“他對明綺天是什麼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