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劍院約有三十餘人,在一方假石下襬着十餘張小几,兩人或三人圍坐,稀稀落落都坐滿了。
裴液帶着李剔水走進去,招呼了兩聲,人們挪了挪給兩人騰出來一張小几。如今他在修劍院裡聲望頗高,許多人都含笑探頭招呼。
確實是熙攘熱鬧,池畔亭閣,層落高低,無數或聚起或散落的小几擺放着,大多上面已有人落座,服色各異、氣質迥然。侍者們穿梭交錯,引路供茶井然有序。
池上已有兩位劍者在比鬥,你進我退,劍刃帶起的白珠在朝陽下熠熠閃彩。
“這要是四生以下的,還不能上場了。”裴液道。
旁邊正是楚水霆,道:“我想三生的朋友們也不大願意上場。”
寧樹紅道:“整個園子裡估計找不出二十個三生的。”
幾人雖是和裴液交話,目光卻是都落在他身邊的紗面女子上,見其安坐一旁,氣度斐然,不與人言語也不與目光接觸,打量着四周,只春袍下的膝上浮凸出一柄隱約的劍形。
“這是我的一位前輩朋友。”裴液道,“不大方便露面。”
李剔水轉過頭來,朝幾人微微一頷首。
幾人做出恍然的樣子點頭,紛紛抱拳行禮。
在另一邊幾位女子之中,姜銀兒回過頭來一直瞧着他,等少年寒暄完畢投目望去時,纔對他露出個微笑,又有些疑惑地瞧了兩眼他身旁的女子。
裴液對她笑了笑,少女把頭轉回去了。
“那位就是姜銀兒麼?”李剔水問。
“嗯,是銀兒世妹。”
“生得真乾淨可愛。”李剔水望着少女的後腦,“瞧着就靈光閃閃的,是個劍道苗子。”
裴液瞧了瞧她:“要不我喊銀兒過來一起坐吧。”
李剔水沉默一會兒,搖了搖頭:“別了。你也別跟她和應宿羽提我的事情。且瞧劍宴吧。今日咱們不互相打探了,這些人比劍上的事情,你都可以問我。”
裴液點點頭。
修劍院所在算是處安靜之地,而且頗靠中心,視野很好。裴液大約掃了一眼,雖然是在一方園中,各有位置,但細看還是能分出內外高下之別來。
諸多中小門派都在外圈,約有幾十近百家,年輕男女們圍着長輩熙熙攘攘,不過每家發放的請帖並不太多,只三五人的樣子,許多乃至僅有師徒二人與宴。其中又穿插着各類江湖名流、神京顯貴子弟。
內裡這一圈反而稀疏了,三十三劍門的身影開始出現其中,裴液已認得許多——似道非道的是青城,服色青白的是華山,面目熟悉的是小云山,那它旁邊近似的自然就是大雲山。
繼而還有點蒼、太行……裴液忽然眼睛一頓,瞧見了崆峒。孔蘭庭、管千顏、張景弼都在其中,但居於其首的是位裴液沒見過的男子,皮膚銅色,五官深邃,瞧着和祝哥兒年紀差不多。
這時候那邊彷彿感受到裴液的視線,也望了過來,三人怔了一會兒,然後同時露出驚喜的神色,管千顏險些蹦起來揮手。
這時候見到故友也令裴液頗感親切,含笑朝他們揮了揮手。那位年輕男子望來,然後被身後的師弟師妹湊上前說了幾句,也朝這邊頷首一笑。
天山、崑崙、道家,以及修劍院自身都在這一圈中,而再往內裡,則只有寥寥六處了。
每處約莫十幾人,裴液幾乎一個也不認識,有的高漠,有的沉靜,有的幽冷……很快他目光一頓,定在了一位長髮負劍的沉默男人身上——他沒見過這張臉,但他記得這個人。
幻樓的那張玄狐之面,北海府幽都一脈的掌權。
但陳泉卻沒坐在他身邊。
在最靠中心處,有幾方湊在一起的小案几,頗爲顯眼,乃有六位年輕人。
陳泉正是其中之一。
其餘四人裴液都沒有見過,但最後一道身影令他莫名熟悉——一位簪髮長裙的女子,面容白淨,眸如秋水,兩條細眉微微下垂,瞧着仙氣又柔弱。
她姿態是很挺拔優美的,但整個人像是一座雕像,目光發直,握着劍低着頭,一動也不動。
裴液皺眉盯着她瞧了一會兒,但還沒來得及往下思索,一道清白的裙影已出現在視野側邊,以及如鳴佩環的聲音:“裴少俠,又見面了。”
裴液一仰頭,見到石簪雪清麗微笑的臉。
她今日打扮得尤爲漂亮——但當然還是瞧不出打扮的痕跡——提着一壺清酒,放在了裴液桌上:“裴少俠,今日真是太忙,本來是在門口迎接你的,卻沒料你不在修劍院隊伍裡,因此錯過了——喏,好酒,今天園裡只有十壺,賠罪啦。”
這話真非虛言,清早劍生們入門時就見這位女子候在門前,打問裴液少俠的蹤跡,姜銀兒答覆她說裴液過後自來,其人才離去。
裴液驚笑:“這值當什麼賠罪——石姑娘,你是有跟人賠罪的怪癮吧?”
石簪雪睜大眼,氣笑:“裴少俠,你能不能說些好聽的話,誰得這種怪癮——不喝還給我好了。”
裴液連忙按住:“可沒有再反悔的道理。”
女子收了佯怒,看了眼旁邊李剔水,卻沒有詢問裴液,徑自恭敬一禮,李剔水也朝她一頷首。
然後石簪雪在案邊暫時蹲下,離得近了些:“裴少俠,那邊給你留了座位的,你就坐這兒嗎?”
她示意最中心的那幾個年輕人的位置。
“……我坐這兒就好,我又不認得人家。”
石簪雪點點頭,解釋道:“這回劍宴主要是交集一番,不是比試。流程也很簡單,因爲人數龐大,也沒有什麼規則,只按從小門派到大門派的次序,誰願意上去切磋便上去,贏了的願意留下就留下,如此一輪輪打下去,讓劍者們都露露面,大家也看個熱鬧。”
“唔,這樣。那我們是什麼次序?”
石簪雪想了想:“修劍院應是八十九位,現在已經到十七位了——不過這個也不太做準,等到了三十三劍門的時候,場上就沒幾家了。各劍門都熟悉,大家互相切磋,大概也就不按照什麼次序了。”
她又伸指點了點裴液桌上請柬:“倒是有一條規則,是限制諸人上場次數的。請柬這裡都畫了金線,一道的就只能上場一回,兩道的就兩回……裴少俠這裡不是金線……”
“……不讓我上場?”
石簪雪笑:“這兩個字是連在一起的‘皆許’,裴少俠什麼時候想出手,就隨時上場就是,我想大家都很高興看到的。”
“……石姑娘,你現下對我這麼客氣溫柔,還真不習慣。”裴液道,“好像我現在變得很了不起似的。”
“裴少俠現在就是很了不起啊。”石簪雪微笑,“而且我以前對裴少俠不溫柔嗎?”
裴液想了想:“也是,石姑娘你以前也是這般待我,可能是我自作多情了。”
石簪雪笑笑,又湊近些小聲道:“日後也許我待裴少俠更不一般呢。”
這話簡直近乎曖昧,裴液瞪眼瞧她,但女子已扶案起身,在李剔水饒有興味的眼神中離去了。
“他們還有美人計。”李剔水喃喃自語,想了想,“還好我們也有。”
裴液瞪大的眼於是又轉向她。
……
園子雖不太大但也不小,既然在偏外圍,就得高些的地方纔能看清全貌。
畢竟是天山劍宴,江湖劍門自然還是居於主場,她們這些與會的神京子弟就稍微靠後些,得等劍宴散了,大家在園子裡遊走談聊之時,才能嘗試去接近心儀的劍者。
好在崔會長地位高卓,竟有一棟二層小閣可以佔據,其連廊連着副樓,向着園中延伸,正是一方觀景之處。
有了新的李副會長的手眼通天,同好會入園者達到驚人的二十三人,大清早大家就集合到了一起,然後李副會長親自在門前等着,把她們引到了這裡,聊了一會兒後才離去。
然後她們看着園中陸陸續續地進來各色劍門的弟子,在其中不停尋覓着裴液少俠的身影。
實話實說,雖然都知曉他長什麼樣子,但大家還真從沒親眼見過這位少俠。雖然能看見這麼多新鮮的劍門弟子、一個又一個久聞其名的人物也足夠有意思,但大家畢竟還是最翹首以盼裴液少俠的身影。
當有些弄清座位之後,大家還爭論了一番裴液少俠來了後會坐在哪裡,主要是狂熱支持派和理性分析派的辯論。
而現在,二十餘位姑娘並排扶在欄杆上,朝着同一個方向望去。
一位書生和一位公子被擠在角落,平日他們會一個怒斥對方奢靡一個鄙夷對方酸腐,但現在兩人並肩沉默地倚在一起。
姑娘們的嘰嘰喳喳在聲音的世界裡一定是一種顏色極重的顏料,能夠蓋過大部分的淺色淡色,不過好在它比較鮮亮,比起別的來較爲容易忍受。
剛剛,在太陽高起來的時候,那道身影終於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了視野裡。
大家第一時間都無比興奮,這是第一次見到裴液少俠的真容,雖然離得有些遠,但與畫卷上確實一模一樣。純樸的裝扮,清朗的面容,一雙淡褐有神的眼,還有手中的劍和肩上漂亮的小黑貓。
他一步步走向座位,大家都很激動。
一個會動的裴液少俠。
但很快就有人問了:“裴液少俠身邊的人是誰啊?”
於是大家都沉默了,左邊的人向右看,右邊的人向左看,全都盯住中間的崔會長。
彷彿無所不知的崔會長這時候蹙着眉,手託着下巴:“一位朋友吧……裴液少俠劍用得好,有很多敬仰他的朋友的。”
於是大家都信服地點頭。
然後看到裴液少俠走進去,劍生們都笑着給他讓座,大家就更開心了,忍不住討論裴液少俠在劍院、在江湖上的地位——活的裴液少俠對同好會來說確實是個太新奇的東西,大家都在認真觀察、仔細探討,不止觀察着裴液少俠,也嘗試辨認着裴液少俠的朋友。
然後大家就看到裴液少俠和誰最好了,他坐下去之後寒暄兩句,很快就對上前排一位翹首以盼的少女的目光,兩人很親切地互相笑了笑,好像還有些眼神的互動。
那少女生得實在好看,大家左邊的人向右看,右邊的人向左看,再次忍不住問道:“那又是誰啊?”
“裴液少俠是不是有相好了啊?”
“他們好像很親密。”
崔照夜從容道:“不要胡亂猜了,那是【小白龍】姜銀兒,我的好朋友。她和裴液少俠是世交,情同兄妹的。”
“哦。”大家都爲誤會而不好意思。
但很快裴液少俠就又和另一邊笑着打起了招呼。
大家目光挪過去,見池塘對面一位險些跳起來的少女。
“……那又是誰啊?”大家再次看向會長。
“……”崔照夜蹙眉,“崆峒的……誰……呢?”
崔會長都答不出來,於是大家都有些沉默了,安靜地望着遠處的裴少俠。
然後很快,一襲淡白的裙子就又停在了少年旁邊。
她生的清麗若仙,耳着玉鸞,給裴液少俠遞了一壺酒,又蹲下身,兩人親切地談笑了一會兒,還可隱約瞧見女子的嗔色。
“崔會長,那又是誰啊?”
崔照夜沉默片刻,眉頭緊鎖:“天山……天山的一位玉女吧……不是【雙成】不是【公子】不是【飛瓊】……”
閣樓上靜默了一會兒,忽然那個今日打扮得挺好看的官家小姐小聲道:“崔會長,你說,你說那天在朱雀劍賭前……裴液少俠真的沒去喝花酒嗎?”
大家都沉默了。
屈忻伏在邊緣望着園子,這時候平聲道:“真是無聊的話,裴少俠愛喝花酒就喝花酒,愛宿青樓就宿青樓,想睡哪家姑娘就睡哪家姑娘,照樣是神京最好的劍客。”
她面色平淡,語氣又斬釘截鐵,簡直是同好會最疾風知勁草的忠臣。
崔照夜險些就附和出一聲“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