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4章 羣寂單劍
這是雲琅今日第一次主動開口。
整個園子從熱鬧一下墜爲了全然的寂靜。即便剛剛裴液池中破劍時,也沒有這樣落針可聞的氛圍。
雲琅很少於世事有什麼態度,但他們有態度的時候,往往無可違逆。
很多人在這一瞬間想,今日最大的消息可能不是我難勝我之劍題,也不是裴液重新在神京現身了。
無論年輕劍者們如何演劍勝敗,那都是安全的遊戲。小輩們即便打出真火來,也不影響兩派交好。今日崑崙晏日宮也在場中,但與神京修劍院之間也瞧不出什麼齟齬。
當你在意時,那就是牽動全副情緒的事情,當你不在意,那就等若不存在,幾個年輕人的勝敗高低觸動不了江湖的格局。
但門派之間的碰撞是鐵一樣冰冷嚴酷的事。
不是在華美神京的劍會,而是在江湖最陰暗的角落,沒有人喝彩,也沒有言語,曾經仙人臺沒有介入的那些年歲,江河野店裡不知潑灑了多少斷肢殘血。
尤其三十三劍門之內,任兩個門派之間的衝突都會在江湖掀起巨大的濤浪。
雲琅和崆峒當然還不到那種地步,如今的崆峒也遠不配站在雲琅的對面,但它畢竟是下十二劍門的一家,而這也畢竟是雲琅天樓親口所述的態度。
很多人其實並非全無知曉。
去年的秋天,崆峒山中有一場暴亂。聽說死了很多人,禁地劍腹山被闖入,【山中甲子】啓用,最終少隴仙人臺入駐,十七峰戒嚴了一整個冬天。
真正知曉發生了什麼的人很少,但什麼也不知道的門派也不會太多。
大崆峒廣有百里,十七峰上人多眼雜,要封鎖消息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十月據說少隴府城還對此事發了系羽書,雖然很快就又收回抹去,但還是有些消息流傳出來。
而那是一個很引人遐思的時間,雲琅劍君獨傳弟子明綺天正問劍天山後南下,於九月途徑崆峒。
當然沒人知曉她和崆峒暴亂之間有什麼關係,又在大崆峒經歷了什麼,但所有關注其人問劍路徑的人都會發現,在那之後這位少劍君的天下問劍停了足有一月,直至入冬纔再次成行。而這次她是從雲琅出發的。
在崆峒之後,琉璃劍主回雲琅住了一月。
在那之後,崆峒的消息幾乎絕跡,雖然聽說他們參加了少隴玉劍會,如今的羽鱗試也已來京,但傳說蓮心閣中已進駐了仙人臺與道啓會之人,其和許多家相熟門派的交通都被截斷和管制。
其中有無雲琅的意思,自然可以想見。
如今這句“雲琅目下,不得與崆峒交遇”,顯然就是這種態勢的延伸。
只是很多人都沒有想到,雲琅的態度如此冷硬,已經同在天山劍宴之上了,崆峒也只是在結尾站上來一個稚嫩的弟子,就再次遭了這樣的禁令。
直到羽鱗試結束,雲琅都會一直在京,那麼崆峒就不能參與任何劍會。
硬要說的話,這不會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傷害,但是會令很多人意識到這原本處於暗面、默契不提的事情,不是一件雲琅避而不談的事。
崆峒此次入京之前,顯然不知曉這一條目,無論他們今次有什麼預期,都將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很難說雲琅是要達成什麼目的,要令崆峒處於什麼處境——它大概根本也不在意。
這句話是一種態度,見到崆峒時便表露出來,雲琅顯然也沒有在意場合。
園子寂寂無聲,天山大概也沒料到這一幕的發生,中央几席的語聲也截斷了,幾位真傳微怔,然後笑容都斂了下去。
這是忽然出現的一件比劍宴、乃至比羽鱗試都嚴肅百倍的事情,任何人都不希望自己的言行引起誤判。
只有張景弼還依然握着劍立在池上,身子僵硬得像木雕,臉白得像麪粉。
他這時候想自己也許應該回去,但一時不知曉該怎麼邁腿。他又想自己應該講幾句話以維持師門的尊嚴,但不止想不到什麼言語,甚至連嘴也張不開。
他下意識看向視野裡的鹿尾,剛剛下池時這位真傳一直溫煦含笑地看着他,但這時候那張臉平淡而沒有情緒了。眼眸裡唯一的神色大概是一點好奇,洞庭久在南方,對這件西北之事瞭解得有限。
他又看向旁邊的羣非,天山是本次劍宴的東主,前幾個時辰裡任何大大小小的意外都有幾位玉女妥善處置。但這時這位【公子】嘴脣微抿,俊眉美目微垂,顯然什麼事情應當由八駿七玉處置、什麼事情不允插手,天山有着嚴格的規程。
而有資格出來說話的人並沒有現身。
誰敢立在雲琅之前呢?
“稟問前輩,晚輩有兩句話講。”一道令人震愕的清聲響在七席之間。
很多人幾乎是從脊背到後腦溜起一串電流,無數道目光一霎聚集過來——誰也想不到竟敢有人在這時朝雲琅說話。
是裴液站了起來。
少年的臉上也沒那溫和的笑容,他面容端正平靜,雙手一抱拳道:“裴液冒昧一言。去年崆峒之事,是乃幾人私謀,而非崆峒共謀。十七峰中許多忠良俠義之士,亦遭所害。池上這位張少俠,就正是仗義死節之英俠後人。如今崆峒首惡已誅,殘留的許多弟子,不全是罪人與庸才。”
園子全然寂寂,羣非轉頭定定看向了他,其他几席沒有轉過目光,但全都微微張了下眼眸。
剛剛還在討論將少年列回玉劍冊第一的幾人這時沒有一個人言語,都沉默看着那道身影,彼此連目光都沒有交流。
亭臺之上氣氛也安寂,少女們其實不太懂得門派衝突的嚴重,但當然也辨認得出此時氣氛的緊繃,她們也沒有料到裴液少俠會站起來。
很久以來,雲琅都是立在江湖頂上的仙山,也是劍道獨一的絕峰,隱在高天的雲霧之中。它和絕大多數門派都沒有什麼利益的衝突,所有人期待的都是如何能接近它一些,從沒想過誰敢犯顏雲琅。
更重要的是雲琅和崆峒是因事涉少劍君而衝突,那位琉璃劍主不知在大崆峒中遭遇了什麼,其中內情至今敏感,你豈敢在這時候爲崆峒說話、觸怒雲琅呢?
但少年就是站在那裡了,望着高石之上,雲琅五席全都將目光投向了他。
片刻,問所去淡聲:“我知曉,然後呢。”
園中氣氛似乎繃了起來,李縹青抿起脣,好像想要下去。崔照夜攔住了她。
裴液再一抱拳,聲音很平穩:“姬卓吾真傳我不認得。但在席的張景弼、管千顏、孔蘭庭,都是去年之事的受害之人,他們品性優良、不怯於敵,都是不愧於師的崆峒真傳。”
“無論是善是惡,雲琅並不在意。”出乎意料的,問所去竟然開口答了少年,他淡然垂眸,“崆峒現下乾不乾淨,也並不重要。你說的也許不錯,但治派疏漏,令歡死樓潛入,是崆峒之罪;利令智昏,紀長雲勾結兇犯,亦是崆峒之罪。有罪則罰,崆峒共擔,無分割之理。”
裴液點點頭:“我知曉。”
問所去默然看着他,園子寂然無聲。
“我知曉。”裴液重複道,向園中四方一抱拳,“崆峒既犯此罪,應擔此責。如問前輩所言——凡雲琅目下,不得與崆峒交遇。出了天山別館,裴液亦願爲雲琅傳此律令。”
“……”
“只是我覺得,上面這些話得有一個人說出來。”裴液放下手上之禮,俯身拿起了案上的劍,“不只是說給問前輩,也是望在座諸君能稍爲一聽。”
然後他看向池上僵立的少年,溫聲道:“景弼,我同你演劍。”
“……”
四方寂寂,裴液提着劍走下池塘。 問所去點點頭,淡聲道:“既如此。我死之前,裴液不得入雲琅山三百里方圓。道啓會中一切雲琅之劍,不得修習。”
裴液沒有講話,也沒有回看。他立在池上,和剛剛指點小云山弟子時沒什麼不同,隨意行了個劍禮,把劍背在臂後。
“請吧。數月不見,領教彩霧峰劍技。”裴液微微一笑。
在少年走上池面的那一刻,張景弼忽然又感知到自己冷僵的身體了,彷彿少年是個熱源。
他握了握手中之劍,這時候他想自己應當早些離去,不應拖裴液少俠下水。但少年平靜含笑的雙眼看着他,他忽然覺得這種推拉客套都失去了意義,他抿了抿脣,擡起了手中之劍。
“……崆峒張景弼,人拙劍劣,請裴液少俠指教。”
張景弼是彩霧峰傳人,習的是《鳳山鳴》。
這門劍裴液此前在崆峒時見過,那時候裴液能瞧出張景弼練得很刻苦,但用得確實不很好;如今短短几月過去,其人在這門劍上的造詣突飛猛進,更重要的是裴液如今也能看懂這門劍了。
它的結構在裴液眼中變得十分清晰,幾輪之後裴液就大概弄清了張景弼所在的位置,一一將自己瞧出的缺陷指點給了他,幫他分析了一番接下來如何才能學好。
這是今日劍宴以來最寂靜的一場切磋,劍刃碰撞的清響能一直傳到園子的角落。
“……裴液少俠。你、你其實不必幫我說話的,今日以後我們大概也不參加劍集了……還連累你得罪雲琅。”張景弼低聲道。
“什麼得罪不得罪,談不上的,都是些小事。”裴液一笑,低聲道,“若非你父親張梅卿不怕得罪掌門、不怕得罪蓮心閣,今日我大概沒命站在這裡,明劍主也許真遭劫難。”
他頓了下,斂了笑容:“張峰主有句話我一直銘刻,你若感激,以後有一天執掌彩霧,希望也能時時從心裡提及。”
“什麼?”
“不是俠義之行。”
“……”張景弼怔。
“明哲保身,畏強度利……不是俠義之行。”裴液扶了下他的肩膀。
張景弼其實沒聽進去裴液劍道上的教誨,但這些話語起到了另外一種支撐,令少年的脖頸挺直了起來。直到最後離池坐回席上,他都身姿挺拔。
裴液同樣提劍回了池畔七席。
這次坐下時並無人招呼,過了片刻,身旁鶴杳杳才憋出來一句:“裴液少俠,你說得不對。”
裴液怔,看向這位黃裙的女子:“鶴真傳,怎個不對。”
鶴杳杳有些爲難,猶豫了一會兒,低聲道:“那個《鳳山鳴》最後一式張景弼真傳用得其實沒差,因爲那要接下一門劍術的。你、你肯定沒讀過崆峒劍理,才說人家用得贅餘……”
她聲音漸小,又連忙道:“當然,裴少俠你水平是很高的,其他說得都很精到。”
裴液默然一會兒,道:“鶴真傳。”
“啊?”
“咱們做朋友吧。”
“……啊?”鶴杳杳怔然,有些傷心,“原來咱們不是朋友麼?”
……
亭臺之上同樣久久安靜。
半晌有人小聲道:“如果雲琅不喜歡裴液少俠,我就不喜歡雲琅了。”
“就是,他還不許裴液少俠上雲琅……裴液少俠纔不稀得去呢。”
“裴液少俠真好。”
“雲琅……雲琅有什麼了不起……”
雖然大家這時都被裴液少俠光輝的人格吸引,但放狠話的氣勢也不是很足。
畢竟雲琅的名頭實在太大了……尤其是那位琉璃劍主,她們是經崔照夜介紹才知曉裴液,但早在不關心江湖劍事的時候,就已經聽說“明綺天”的名號了。
極年輕、極美、極厲害,而且明心透徹……其在神京的擁躉數以百萬計。
還是小李會長從欄杆上直起身來,她整個人精神看起來很好,笑道:“看吧,我早說了,裴液少俠不好色,也不耽於名利的。既不是高門,也不是美人,裴液少俠只是一顆俠義之心。”
屈忻冷不丁道:“就是,比明綺天的什麼明鏡冰鑑心好多了,她那不就是個木人嗎。”
衆人立刻紛紛附和:“就是!”
李縹青連忙打斷,她心裡其實還是很喜歡明劍主的,但這時不能帶頭投敵,於是岔開話題:“我瞧劍宴要散了,接下來一個下午劍者們都會在園中自由來去。我且去幫天山做些組織,大家也可以下去,想見哪位就都可以去搭話——當然不要煩到人家。”
“我們想見裴液少俠!。”
“能不能見裴液少俠啊?”
“小李會長~~”
這顯然是大家最關心的問題。
李縹青笑:“這個是當然了。不用大家去找,我們去把裴液少俠請過來——如果他有時間的話。”
臺上即刻爆發出驚喜的叫聲,嘰嘰喳喳成了一團。
李縹青交代了兩句,便先離去了,約好過會兒回來。崔照夜交代了大家兩句,正要下樓,感覺身後有人戳了戳自己。
她回過頭,見屈忻靜靜立在身後,神色平淡地舉着一隻手:“崔會長,你歇一歇吧。我去請裴液好了。”
“……”
崔照夜眯起眼,這話倒是很妥帖,但她總覺得是李縹青一離開,這個泰山藥廬小藥君的存在感忽然就變強了。
“我能找到他的,我知曉他身上的味道。”屈忻想了想,“我還能把鶴杳杳也請過來,我們很熟的。”
“你和黃雲仙很熟?”崔照夜微怔,但想了一下,兩家門派確實相隔不算太遠,於是點頭,“那樣最好了。若辦成了記你一功。”
“請放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