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琴並不比練劍簡單,磨人處甚至猶有過之。
那些微妙的音節是裴液見過最脆弱的東西,指尖稍稍一滑就會偏斜。
而所有的音符都不是孤立的,它們互相牽着小手,一個有了踉蹌,整個隊伍就會一陣危險的抖動。
好在女子也許是世上最耐心的老師,對裴液屢犯的錯誤沒有絲毫多餘的反應,她只是一次次平靜地指正着,不管是十次還是三十次,直到一首曲子終於磕磕絆絆地從裴液手下流淌出來。
雖然仍然不大堪聽,但確實已可瞧出一個標準的雛形,從流暢的錯誤變爲了斷續的正確。
裴液深深呼出口氣,擡手抹了把額頭的沁汗,照女子所說,後面只要每天習練就好了。
“原來這就是雷琴的第一篇,我大概明白劍籍上寫的意思了。”裴液低着頭道,“秋院長說得沒錯,若跟着劍籍描述硬去記憶廣陵篇的節奏,實在是事倍功半;反而先學了琴曲,就自然能理解這篇劍的起承轉合了。”
“雷琴三篇,廣陵激越,禹會塗山樸重,水雲之君酣暢。合起來正是一場雷雨,演奏它如登雲中君之神位。”明綺天已斂袖收手,坐在少年身邊,“你瞧廣陵熱血沸騰,因爲那是壓抑許久,天怒忽傾,正在暴烈之時。等你奏好這首曲子,也就捉住了這種精神;等你捉住了這種精神,也就精通了這篇雷劍。”
裴液緩緩點頭。
“那麼今日就到這裡吧。我瞧已很晚了。”明綺天道。
“什麼時辰了。”裴液望向露臺,天色漆黑剔透。
“應在子醜之間。”
“……我這時真有些餓了。”裴液笑笑,“這空宅也沒吃食,明日早起去吃包子吧。”
他從琴前站起來,伸展了一下身體,走到了露臺上,憑欄朝着北邊遙遙望去。
雨再度瘦回柔軟的絲線了,風飄起他的額發和衣領,西池的燭火遠看像一串鑲邊的珠寶,西池就是寶鏡的鏡面。
“明姑娘,你來瞧瞧嗎,很漂亮。”他回頭道。
明綺天也走上露臺,琉璃比二人更加活潑,已先一步飛到了欄外,在清涼的雨絲中盪來盪去。
裴液看着女子來到身邊,笑道:“實在有勞明姑娘。今日修行上懸而未決的事幾乎全有了着落,我都沒想過自己一天就能找到學琴的路子。”
今日確實收穫良多,梳理了劍道進境,學琴的事也有了着落,所謂萬事開頭難,今日習練既然順暢,往後就沒什麼可困擾的了。
明綺天扶上闌干:“你樂道上的天賦並不差,何況只學幾首曲子,並不算是難事。日後我們每日這樣習練,羽鱗試前你會有番可觀的進境的。”
“嗯。”
明綺天望着西池:“確實很美。”
“明姑娘,再見到你真好。”裴液忽然輕聲道。
明綺天偏頭:“怎麼了?”
“因爲……分別這麼久了。”
明綺天安靜看着他。
“咱們上回分別,是在去年九月,在少隴府城外的山丘上。明姑娘那時還贈了我一首詩呢,不知記不記得。”裴液道,“你說,‘十七解書劍,西遊長安城。舉頭望君門,屈指取公卿。’”
“嗯。你贈我‘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明綺天道,“這兩句詩選得很好,令分別變得意氣風發。”
裴液安靜了一會兒,低聲道:“因爲和明姑娘分別的時候,我確實是很意氣風發。”
他擡起頭:“那個時候我們剛從崆峒山中出來,從絕境中殺了紀長雲,殺了衣端止,還捕了司馬。歡死樓那些人謀劃了二十年的陰謀叫咱們兩劍破去。
“那時候我覺得世上惡人無非就如此。咱們正道之人堂堂正正,前面的少隴城沒什麼可怕,遠處的神京城也沒什麼可怕。什麼魑魅魍魎,都上不得檯面,今日殺不掉,明日就斬下他們的頭顱。
“所以……我也沒覺得和明姑娘的分別有什麼了不起。
“明姑娘既然受了傷,那就先去養傷,我自己一個人也去得了神京。”他道,“……雖然那時候確實是很捨不得明姑娘。”
明綺天安靜瞧着他:“後來呢?”
“後來,就是我發現,隋大人就是影面司馬了。”裴液低聲道,頓了一會兒,“從那以後,很多次,我都很思念明姑娘,希望明姑娘就在我身邊。”
“你心裡有什麼話,都可以寫信講給我的。”
“……因爲,其實我擔心明姑娘也是那樣。”
“哪樣?”
“……真實的明姑娘,其實和我心中的明姑娘並不一樣。”裴液兩隻胳膊迭在欄杆上,下巴枕在上面,“我覺得從前我看待世界,都是蒙着一層紗布,它能過濾掉很多東西,把世界變得清亮而簡單,黑白分明。”
明綺天看着他:“你想真實的我是什麼樣子呢?”
“……我不知道。”裴液垂下眸子,“明姑娘也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我和明姑娘相識也只有一次薪蒼、一次崆峒,明姑娘此前二十年和我素不相識。我自己心裡將明姑娘看作……看作最敬慕之人,未必明姑娘願意同我十分親近。”
他頓了頓:“我不是在抱怨明姑娘,也不是說明姑娘私底下是個壞人。我是在想……其實人和人之間有着無法逾越的隔層,這個世界比想象中複雜得多。所以我就反思自己,往後看所有人,都換了一種新的眼神。”
“是在瞿燭之後,你這樣想嗎?”
“嗯。我沒和別人講過這些事。”裴液抿了抿脣,“隋大人昨夜還與我在樓頂上飲酒暢談,我們聊彼此的前途,他說他的理想是頭頂這片天,說等我長大後,就與他同行。第二天一早,我知曉他是影面司馬。
“我沒法去想他是黑是白,明姑娘,到現在也沒法去想。我將隋大人殺了,我很難過。”裴液輕聲道,“這件事我在腦子裡轉了很久,一直到現在也時不時回想。”
“但你殺他的時候並沒有猶豫。”
“……因爲總得有人去殺他。”裴液沉默一會兒,道,“他害死了那麼多無辜的人的,玉劍會不應當那樣其樂融融地結束。但當時整個少隴,大概只有我能去殺,所以我就去了。”
“我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作惡的理由……”少年低頭撫着玉虎,“我也無意爭辯這些。”
明綺天靜靜看着他:“然後呢。那是九月的事情,十月你就入京了是麼。”
“對,十月我就坐着囚車到了神京,後來才知道,是晉陽殿下和仙人臺爲了將我救下。”裴液道,“那時候燕王府想要我死,施加了很多壓力,還在牢裡放了荒人刺客。”
“這幾個月來,你在神京是不是經歷了很多事情。”
“是的明姑娘。我滅了太平漕幫,進了丞相李度的幻樓,後來又親手當街殺了他;我跟朱問哲子讀了些書,後來在他死後與李知劍賭;再後來我進了宮中,幫着晉陽殿下查清了二十三年前的麟血皇后之案,殺了魚嗣誠;再後來我去了八水,殺了一些蜃城和水幫的人,奪了雍戟的白水。”裴液道,“這些我都沒和你說過,明姑娘。”
“現下我聽到了。”明綺天道。
“我說這些,是因爲……”裴液定了一會兒,細雨中望着夜空,“我覺得我變了,明姑娘。”
“我和去年咱們分別時不一樣了。在這些事裡,我見了越來越多的人,認識了越來越多的事情。其實世上的人都是這樣的,人和人之間有厚厚的隔膜,我處在這裡,要做自己的事情,就得分析清楚他們心裡的想法,我得能在其中處身和活動……我覺得我越來越……越來越‘世俗’了。懂得也多了很多。
“這回見面,我總害怕陌生,其實不是害怕明姑娘變得陌生,是害怕我自己變得陌生……”他從小臂上轉過頭,看着女子安靜聆聽的臉,鼓起勇氣道“明姑娘,你覺得我變了嗎?”
明綺天道:“你和以前確實很不一樣了。”
裴液有些泄氣,轉回頭悶聲:“我就知道,明姑娘的明鏡冰鑑一定一下就照出來。”
“你以前純樸赤誠,毫無心機。練會一式劍、奪了金秋魁首,都興沖沖來和我炫耀。”明綺天認真道,“這時候你有了一層面具,知曉見什麼人該說什麼話,心裡也有了在盤算的東西。”
“……”
“今日你見了我,又想回到那種天真單純的樣子。也是此中一種表現。”
“……明姑娘你怎麼發現的。”
“無處不在。你以前和我說話是小心敬重的,現下會說俏皮話了。”明綺天道,“以前你也不敢說我戴上笠紗後‘好看’。”
“……”裴液把頭埋下去了。
“我也不知道。我好像是本能這樣,但好像也有意識推動自己這樣……我可能是擔心回不到以前和明姑娘相處的狀態,擔心如果不一樣……會,會破壞和明姑娘的關係。”裴液悶聲道,“但看來習性已成,逃不過明姑娘的眼睛。”
裴液比女子高大,但當他伏在欄杆上時,就矮下去了,只有一大團黑髮和一小塊嘟起的臉。
明綺天垂眸看着他,淡聲道:“不過我想,也說不上是‘變’吧。”
“嗯?”
“你只是長大而已。”明綺天道,“有些隱而未現的東西顯現了,有些從前稚嫩的東西成熟了。它們本來就是你的一部分。還有一些,是入世帶給你的外殼。”
女子平靜道:“我並沒有蒙着紗布看你。如果你變了,咱們也許確實就不再這樣親近,不過少年時的你和青年時的你,都是一個人啊。”
她想了想:“我也不是隻和小孩子做朋友。”
“……我本來就不是小孩子。”
“嗯。”
裴液沉默了一會兒,下巴埋在胳膊裡:“明姑娘,明日咱們再練琴,你在旁邊看着我就好了,有什麼錯就指給我,不必……不必和我坐在一起了。”
明綺天點點頭:“好。”
裴液有些驚訝,又悄悄鬆了口氣。
“我也是這樣想,因爲那樣你有的時候總不專心,不知在想些什麼。”明綺天平靜道,“有些話要講兩三遍才聽進去。”
“……”裴液心跳一空。
女子清透的眼看着他:“我瞧你比上回見面心浮氣躁……是和女子結了伴侶嗎?”
“……明姑娘。”裴液宛如呻吟般埋下頭,耳根紅了起來。
明綺天偏了偏頭:“你瞧,並不是我不和你談心,是你自己覺得有些事情不能在我面前暴露,我也就只好裝作不知曉。”
裴液更無地自容:“對不起明姑娘……我知道在崆峒……唉,我心裡不是真想冒犯……”
“嗯,我沒有怪你,我知曉你不同我一樣有明鏡冰鑑。我只是與你解釋一下。”明綺天道,“我從沒想你一直是個心底澄澈的孩……少年。你從前就有小心思,記得我頭一回問你劍時,你還把開門劍和扶柳劍漏掉不說。那時你就好面子、會暴怒,正如現下有城府、有情慾——人之本性,那也沒有什麼,我一直都是一般看你的。”
“……”裴液安靜了許久,低聲誠摯道,“謝謝你明姑娘。每次見到你,我都更清楚認識自己一回。”
他偏頭看向身旁這位白衣:“但明姑娘好像一直不變呢。”
“因爲明鏡冰鑑沒什麼可以成長的了。”明綺天道,“不過我其實也有一些不大明顯的變化,一般是知見的增多帶來。如你所說,我其實也才二十一歲,大半時間還是一個人在峰頂修劍,並沒經歷過許多事情。”
裴液偏頭瞧着她:“但明姑娘看起來好像世上什麼事情都懂。”
“因爲新鮮的東西本就不多,世上萬萬人,無非也就是那些事情。”
“……什麼時候我能像明姑娘一樣厲害就好了。”
“你現在比以前習慣拍馬屁,這個倒是一大變化。”
“……”裴液深吸口氣,“明姑娘以前也不常講俏皮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