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晚了,你餓了麼?”談罷這個話題,明綺天仰頭望了望天,“不知不覺竟過了一天。”
“我不餓,明姑娘。”裴液神采奕奕,“我正來勁兒呢。”
“好,那我們休息一會兒,上去練琴吧。”
天是灰藍的底色,春天柔潤的朦朧像是飄着一層輕紗。
明綺天在青石上坐下來,她伸出手,片刻,一滴細雨給腕上白袖點了一點淺斑。
她微抿下脣,彷彿因爲它沒有落在手心。
“剛剛那個琴室裡有張琴,只不知還能不能用。”裴液倚在旁邊樹上,“可惜沒瞧見第二張。”
“無礙,一張也可用。”
裴液想了想:“那,那我去洗洗身上。”
明綺天偏頭看他。
“出了一身汗。”裴液有些不好意思。
……
從小樓上行,來到三層之後,木香隱隱。小雨這時朦朧如織了,細聲泛起在頭頂檐瓦。
裴液推開門,女子正坐在琴前,風把露臺上的紗簾飄來捲去,她一手在琴邊調整着什麼,一手輕輕撥着,零散的音調在屋子裡跳珠一般。
裴液動作不自覺輕了些,手在後面合上門,走過去將澡伴小貓放在琴邊,自己立在一旁。
“明姑娘在做什麼?”
“調軫。”明綺天仰頭看他一眼,“坐下吧。”
“哦。”裴液坐在了對面。
“……”明綺天瞧他一眼,“坐來我身邊。”
“……哦。”
裴液走過來,女子依然低頭理着琴絃,他在旁邊坐下,若盤腿膝蓋就碰到女子的腿,想了想也拄着桌子換成了士子坐。
“這張琴很名貴,應是出自大師之手。不過確實放得有些久了,琴絃鬆澀。”明綺天道,“瞧,這幾樣依次是嶽山、龍齦、雁足與琴軫,你日後自己遇到一把琴,上手前就要靠它們來鬆緊琴絃。”
“那是爲了什麼?”
“調音。彈得多了,就知曉每根弦該是什麼調子,要確定它們在正確的調子才行。”
裴液似懂非懂地點頭。
明綺天仔細聽着聲音,兩隻手收了回來:“好了,你來依次撥弄,弦從一到七,分別是宮、商、角、徵、羽、文聲、武聲。”
裴液試探伸手撥了一下,一聲沉厚的聲音響了一下。他偏頭看向女子。
明綺天點頭:“嗯,繼續。”
裴液依次彈撥,將七根弦都奏了一遍。
“認得了嗎?”
“認得了。”
“好,那我們現下來學廣陵吧。”
“啊?”
明綺天偏頭看他。
“……就直接學嗎?我才,剛剛撥了兩下。”
“直接學就好了,我幼時也是爲了學劍才摸琴。”明綺天將手垂在琴上,“我奏一遍,你嘗試記住。” Wωω⊕Tтka n⊕c ○
“好。”裴液信心不是很足。
明綺天垂眸,指尖輕輕一撥,裴液兩耳陡然一清,毛孔悚然張開。
女子的手指絕不急亂,宛如流風細水,但激越殺伐之氣一霎就充盈了室內。
裴液沒聽過很多琴曲,有限的經驗都來自於飲宴,他幾乎一直下意識認爲琴就是那樣悠揚清美的東西。
直到此時彷彿兩柄利矛直直刺向他的眼瞳,令他下意識向後一仰。
刺入他的眼瞳,勾住他的心肺,然後不停地、不停地上提,繼而毛髮皆豎,渾身血熱,酥然之感從腰脊一路竄上後腦。
真是鐵騎刀槍,殺喊劍戟,悲壯慷慨之氣令裴液癡怔眼熱。
此曲起聲就在高處,而後仍能不斷拔高,直到深入九霄之上引下神雷,轟轟隆隆、痛快淋漓地在大地上炸過一遭、滾過一場,才驟然收聲。
明綺天指尖一提,萬雷頓收,裴液怔然定着,這時候真明白什麼是“餘音繞樑”。
女子神情沒有什麼變化,大概樂曲上的感染尚不足以觸動她的心絃,她提了提袖口,安靜等着身旁少年回過神來,而後道:“記住了麼,來試一試。”
“……”裴液怔了一會兒,有鶉首在,他其實是記住了,但真要自己上手,又好像什麼也沒記住。
他有些僵硬地把指尖放在琴絃上,明綺天一一將它們挪去正確的位置。
“先彈來試試吧。”
裴液試着彈了幾聲,黑貓擡起爪子蓋住了耳朵。琉璃“蹭”地一下出鞘。
裴液有些尷尬地看向女子,明綺天沒什麼表情,只點頭道:“沒事,是對的,繼續吧。”
裴液繃着臉將記憶裡的動作全都復刻在了手上,一連串的樂音流淌出來,裴液漸漸明白了女子的意思——確實是對的,那些音調和女子手下的一般無二……只不過是另一種形式顯現出來。
彷彿蒙了一層牛皮,又像裹了一層粘漿,總之裴液的幾根手指在上面給琴撓癢癢。
一曲罷了,裴液抿脣偏頭看着明綺天。
“很好。然後我彈一個音,你跟一個音。”明綺天將手放在琴上,“聽我說每一個音的指法和注意事項——你的手跟着我的手。”
裴液依言把手放到女子手邊,學着她的姿態將指尖搭在弦上。
“你彈得不好,因爲你只記了動作和順序,而並不熟悉琴,拿捏不好輕重。”明綺天平和道,“每一個音應該是什麼樣子,你要在心裡知曉,而不是隻模仿我的指法——你瞧,你的手大,我的手小,你的指節、指腹也更粗壯些,落在弦上,就已經不同了。遑論我們二人對這首曲子的感受其實也不同。”
“……”裴液抿了下脣,“哦。”
“來。”明綺天撥出一個音。
裴液跟隨一個音。
“輕些。高些。”明綺天再撥一次,裴液想了想,調整了一下又撥一次。
明綺天點頭,又撥:“再來。”
雨似乎漸漸大了起來,雖然夜色還是清明。風把它們和紗簾一同捲進露臺,室中靜然,只有女子的撥弄和輕語,以及少年低聲的“嗯”。
一首繁複的廣陵不知有多少個音節,明綺天不厭其煩地一枚枚糾正着裴液,有時是指法、有時是音準,不知多久之後,才終於將這一首曲子過完。
“我們像第一回那樣來十遍,我彈一遍,你跟一遍。”明綺天認真道。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