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陽明山。
自從衡山劍派掌教鄧青陽駐劍陽明山後,此山便從三湘境內的二流靈山一躍成爲一流,如今名聲只在南嶽衡山與蘇仙嶺之下。
陽明山與被南派所佔的九嶷山兩相對望,相距不過四百餘里,所以也是浩然盟在三湘境內與南派正面對抗的前沿陣地,山中既有大批的衡山劍派弟子,也有浩然盟中其餘各派弟子在此支援,輪戰換,收復失土。
可以想象,如果正道能贏得這場戰爭,那麼在打退魔道之後,這座靈山說不定會誕生出一個新的宗派來。
陽明山之名,出自:「朝陽甫出,而山已明者,是爲陽明。」
這句話說的是在太陽初升之時,湘南原野上還是一片陰暗,但此山山頂已經被晨曦所照亮,燦燦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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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正是朝陽甫出之時,一老一少兩個道士駕雲自東北而來,並直接飛向被朝陽所照亮的山巔。
而陽明山作爲浩然盟的前沿陣地,自然有護山大陣庇佑,外人不得隨意闖入。此二人在來之前想必也是早有通報,此刻山外已經有人在此等候迎接。
“何勞青陽道友遠迎,罪過,罪過!”
來訪的老道士一頭銀絲,一身麻灰色道袍,腳踏白襪芒鞋,手裡拿着一柄拂塵,端的是仙風道骨。老道士停雲來到主人家近前,行了一禮,口中連連稱罪。
而在此等候的主人家則是中年模樣,相貌在四五十歲上下,一身鴉青色的棉布長袍,一根黃楊木簪橫貫髮髻,腳踩麻鞋,腰配長劍,一副劍客打扮,他笑着回了一禮,
“通玄道友來訪,這是何等幸事,鄧某自然要迎。”
原來,此人便是衡山劍派的掌教,陽明山的鎮守者,鄧青陽。而來訪的老道士,則是三清山的玉京峰副教主,時通玄。
問候了時通玄,鄧青陽又看向另一位訪客,一名年輕的紫衣道士,
“廣法先生,有禮了。”
三清山的萬法經師先後被黃海和東道四山尊爲「通真廣弘先生」和「仁惠廣法先生」,對於陸上修家,肯定更習慣於稱呼後者。
一旦叫了這個名號,這位年輕道士的身份自然也是不言而喻了,正是程心瞻留在陸上的竹身化身。
就在鄧青陽看過來的時候,程心瞻便執禮問好,
“鄧掌教,有禮了。”
三人打過招呼後,便由鄧青陽領着進入了陽明山,來到山巔的金頂殿上。
三人落座,鄧青陽倒茶。
“這是我衡山的雲霧茶,請嚐嚐。”
兩祖孫端茶,淺嘗輒止,然後不約而同讚歎一聲,
“好茶!”
鄧青陽是一個劍客,是一個在大敵當前時,以掌教身份出鎮前線的劍客,是一個直來直往的人,所以說話不會拐彎抹角,在看見兩位客人飲下一口茶後,便直接開口問,
“不知通玄道友和廣法先生登門造訪,有何要事?”
於是兩人放下茶杯,時通玄看了一眼程心瞻,示意由他來開啓這個話頭。
時至今日,程心瞻無論是面對四五境大修士,還是一宗掌教,都已經是習以爲常,自然也不存在膽怯什麼的,他看向鄧青陽,好整以暇,將來意娓娓道來,
“鄧掌教,容貧道從頭說起。”
“先生請講。”
“是這樣,三湘四水,地大物博,是世上一等一的養屍地,湘西陰土更是聞名天下,是故常有死屍成僵,遊蕩山林,不時還有害人之舉。我聽說,三湘正道,每年在除僵度屍一事上,都要花費不少心力。而南嶽執三湘牛耳,我想對這些事更是一清二楚。”
鄧青陽沒想到三清山來人居然要說的是三湘的屍禍,不知是何意,他順着程心瞻的話點點頭,
“先生說的不錯,三湘屍禍由來已久。這片生機勃勃的土地不光對我們人族慷慨相待,對於這些地下的陰族也從不吝於恩澤。
“只是陰族矇昧,他們的心智如同飢獸,但是又有着比飢獸強大太多的能力,時常作亂害人,尤其是難以抵抗的凡人。所以,降伏這些遊屍,是三湘正道一直在做的事情。即便是現在南派魔教入侵,但這件事,始終佔據了我們的一大精力,也從來沒有停過。”
說到這,鄧青陽看着程心瞻,居然起身行了一禮,
“先生在前些年,連同東道各派,做齋行醮,度化了天鞘山羣屍,除滅了魔頭。這對三湘是一樁天大功德,青陽在這裡代表三湘正道與百姓要向先生道一聲謝。”
程心瞻也連起身,扶着鄧青陽坐下,然後他苦笑道,
“鄧掌教不必誇我,我想,自那以後,侵擾三湘的高境魔屍肯定是少了,但初生靈智的低境殭屍卻是更多了,是也不是?”
程心瞻對這個問題也是後知後覺。
之前湘西有個天鞘山在,天鞘山的魔頭煉屍是多多益善,所以自然會四處去捕捉殭屍,這和三湘正道的行爲是一樣的。只不過前者抓到殭屍是殺掉,而後者抓到殭屍是帶回天鞘山煉化。甚至,後者對殭屍的需求量太大,還要委託武陵水幫給他們收屍。
現在天鞘山沒了,但三湘每年死後入土的人沒有變少,三湘這片土地對死人格外“優待”的特性也沒有降低。這勢必會造成殭屍氾濫,三湘正道對面的高境屍魔少了,但抓捕新生的低境殭屍的壓力卻變大了。
鄧青陽聞言笑了笑,
“先生不必妄自菲薄,情況肯定是變好了的,山林間遊蕩的殭屍無論如何也比從天鞘山出來的屍魔要好對付太多了。而且,現在湘西多了一座真武觀,盟中又在天橋山開了分舵,魔消道漲,總體來講肯定是變好的。”
程心瞻聞言也笑着點點頭,然後道,
“鄧教主說的是。只不過,貧道最近又發現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東海的三尸教中,有很多三湘服飾的行屍。”
“先生也去了東海?”
“也?”
“哦,沒事。”
鄧青陽擺了擺手,然後沉聲道,
“先生說的不錯,這確實是一個問題。三尸在東海立教,廣邀天下屍修,三湘之屍衆多,又豈能例外。而且,還有一件事不知先生可知曉,三尸教內有一種組織,名爲發丘堂,專門覓屍掘墳,喜歡往陸上跑,尤其來三湘者甚多。他們比之前天鞘山的捕屍人還要難對付,這些年我們花費了不少精力在截殺這些發丘人身上。”
鄧青陽輕輕嘆了一口氣,
“地陰屍禍,南派魔禍,還有海外魔教的侵擾,這些年三湘的日子不好過。也是多虧了盟裡的同道們,往三湘支援了不少人。而且盟裡在武陵建了天橋山分舵和金水商會也幫了我們很大的忙。”
程心瞻當然知道發丘堂,本尊在火龍島中也親身和不少三湘的陰屍打過交道了。既然鄧教主對這些事一清二楚,那接下來的話便更好說出口了。
“古人云:「治國安家,得人也;亡國破家,失人也。網羅天下能人,則敵國窮也」。又云:「能柔能剛,其國彌光;能弱能強,其國彌彰。純柔純弱,其國必削;純剛純強,其國必亡。」
“鄧教主,以爲然否?”
時通玄在一邊看着侃侃而談的程心瞻,藉着端盞飲茶的遮擋,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不禁心想,等心瞻做了副教主,一定要讓他主管外事院,他實在太適合了。
而鄧青陽作爲一派之主,又是何等的聰明人,聽了程心瞻的話,馬上便反應過來。不過在聽懂之後,他的眉頭微皺,他先是看了一眼時通玄,然後又看回程心瞻,問道,
“廣法先生,或者說三清仙山,是想要招攬陰屍?盟裡也是這個意思嗎?需要我衡山來做?”
程心瞻時刻關注着鄧青陽的神情,他能察覺到,這位三湘之主似乎有一些抗拒。當然,他知道這無可厚非,就算這次來的不是陽明山,找上任何一家,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對方恐怕也都是這個神情。對陰族的敵意和不屑,在整個道門——無論是東道還是北道——甚至是西方玄門,都是極爲普遍與根深蒂固的。
程心瞻知道,也只有自己出身於鑽研活死人之道的明治山,並且有一個開明的山主師尊、一個開明的祖師副教主以及一個開明且極爲寵溺自己的掌教,所以自己纔會提出這個想法,並能很快在三清山內達成一致意見,是故今天來拜訪陽明山還有祖師相陪。
程心瞻回答道,
“是貧道先提了這個想法,師門宥我,也願意一試,但盟裡並不知道這件事。我們確定想做之後,第一個來找的便是鄧教主,想聽一聽您的看法,並尋求您的幫助。”
鄧青陽聞言鬆了一口氣,他可不想聽到這是盟裡強加給衡山劍派的。因爲以近些年來盟裡對衡山劍派乃至三湘的幫助來看,如果要求自己做這件事,自己似乎還真無法拒絕。但如果要是三清山自己想做的話,那就完全沒關係的,畢竟自己不願意的做的事情,也不可能要求別人也不許去做。
他的臉色也放鬆下來,說道,
“仙山想做的事,在下的看法自然無關緊要,至於有什麼是我衡山能幫上忙的,先生但說無妨,我教一定竭盡全力。”
其實真要鄧青陽說,他能說出一百條不建議招收陰屍的原因來,煞氣重、陰氣重、靈智低、信不過、肉身僵、易沾因果、修行思路和人族截然不同等等等等,但是這沒必要。既然三清山的副教主和萬法經師親自登門說這件事,這就說明他們肯定已經想好了,抨擊過甚反而損了人家面子。
並且,就如同廣法先生所說,這件事,如果做的好,那對減輕三湘屍禍和打擊三尸教勢力的效果是顯而易見的。現在,有人想做對自己有利且自己又不想做的事,那何樂而不爲呢?
於是,鋪墊到此處,程心瞻覺得是時候吐露自己的來意了。不過正當他要開口說話,卻被身邊的時通玄給打斷了。
只見時通玄面帶靦顏,說道,
“那就先謝過鄧教主的慷慨之舉了。是這樣,宗門打算做這件事,但既不想麻煩盟裡,又覺得收屍入宗也不合適,所以是打算新開一派,設爲分支下宗。老道我一大把年紀了,閒人一個,在宗裡也沒什麼用處,他們便把我派出來做這個事了。”
時通玄說的甚是謙虛,但鄧青陽的臉色卻凝重起來。他一度以爲,三清山是要通過在盟裡設置一個新的下屬機構,亦或是扶持一個小門小派來做這件事。沒想到,竟然是要由一位四境副教主親自出馬,三清山對此事竟如此看重?
時通玄則是繼續說着,
“老道既然挑了這個擔子,那就得做好了,宗門任命下來之後,老道便開始找尋開派之地。但是青陽道友肯定清楚,談及屍修和養屍地,三湘是無論如何繞不開的地方。”
“哈哈哈哈。”
鄧青陽大笑了起來,此時又展現出了他豪邁的一面,只聽他道,
“我明白了,聽明白了,通玄道友看中了三湘的哪塊地,儘管說來!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靈」,通玄道友來我三湘開派,我三湘上下定然是歡迎之至!”
鄧青陽的喜悅並非作僞,南嶽作爲三湘諸宗的領袖,對於三湘過少的修家勢力從來都是憂心忡忡的。
三湘之地,山水盤鬱,四塞爲固。而且陰霖久積,溼瘴侵肌,冬則寒冱透骨,夏則溽暑蒸人,乃是殭屍陰邪頻生之根源。
另外,三湘四水灌入洞庭,江河恣肆,汛時洪濤漫野,旱季涸轍生塵。峰巒迭嶂處,巖崩石裂;澤藪淤塞間,蟲蛇潛滋。
是故正統仙家在選擇開派立宗,創不世基業時,多避此險壤。盡是些隱修者在此潛居幽谷,或是旁門之道借凶煞煉法。
不管前古,只說當下,整個三湘境內,世宗竟然只有兩家,一個是衡山劍派,一個是蘇仙嶺,而後者還是隱仙一脈,雖然如今魔潮洶涌,蘇仙嶺也有弟子出山除魔,但是,蘇仙嶺人丁稀少,也是衆所周知的。
原先,陽明山也曾有四境修士在此開派,但後世晚輩並沒有守住祖宗基業,在漫長的歲月中荒廢掉了。之前時常有小派子弟與山野散修來此山尋幽探秘,試圖獲得一些古蹟傳承,也確實偶有收穫。直到十幾年前,鄧青陽來此,衡山劍派與浩然盟重建此地,才讓此山重新煥發生機。
另外,九嶷山也是個勝地,乃舜帝南狩時的行宮,後來三湘人在此建立了祭祀舜帝的廟宇。也正因如此,此山雖靈氣興盛,但爲表對先祖之敬重,所以並無仙家在此開派立教。
只不過,誰也沒想到,南派魔教膽大包天,天蠶仙娘居然領苗疆、湘西、武陵、滇文等地的蠱道高手佔據了此山,創立天蠶教。而且,問題在於,蠶娘爲異族教主,卻在立教那天的廣佈宣言中提到了自己的蠱道傳承於湘神,所以祖師堂掛湘江二妃畫像,並尊舜帝爲佑山神王,說完立教宣言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領教衆叩拜舜帝廟。
這一通操作下來讓一衆三湘人士看瞎了眼,同時,也給了三湘修士一個臺階下——當時綠袍得證真龍,除了蠶娘外,同時還調了南海雙兇、象龍、湖鼎峰妖龍等四位龍裔攻打庾陽和三湘,兩地正道方寸大亂,戰線迅速後撤。
而如果當時天蠶仙娘沒有說出這番話以及祭祀舜帝廟,那三湘的正道勢力是無論如何也是要強攻此山驅逐異族的。只不過那樣一來,三湘正道的慘重損傷也是可想而知的。
所以,即便三湘人都知道天蠶仙娘這是在往自己臉上貼金,也只得暫時捏着鼻子先認下了。
話說回來,三湘靈山寶地,除卻此四山外,餘者都要差上一籌。而正道宗派除了衡山與蘇仙嶺,也只有一些鎖山避世很久的隱宗,還有不在少數的小門小派和旁門左道。但能日常切磋論道、能攜手共進對敵的,卻是屈指可數。換句話說,當魔潮來襲時,這些宗派幫不上多大忙,衡山劍派和蘇仙嶺還要出力保護這些勢力。
現在,鄧青陽日思夜想的就是驅逐九嶷山異族邪教,恢復舜帝廟正祀,收復三湘故土,只會覺得盟友少,絕不嫌棄盟友多。
至於會不會擔心三清山下派搶了衡山劍派在三湘的領袖地位,鄧青陽認爲,要是哪一任衡山掌教生出了這樣不自信的想法,那就是衡山真正衰敗的開始。
所以此時,鄧青陽是眼含熱盼,看着時通玄。
時通玄見狀也是釋然一笑,方纔自己搶心瞻的話,無非就是想着惡人自己來做,現在既然沒有惡人,那就是皆大歡喜了。於是時通玄便道,
“是崀山,我們遍察三湘,在無主以及有主卻無人的靈山中,發現最適合的就是崀山,而此山正是受控於貴教。”
“崀山啊。”
鄧青陽聽完後點點頭,臉上也浮現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說道,
“是,如果是要建立一個陰屍之宗的話,崀山確實合適。崀山的陰氣極重,所以我們這邊沒人願意去建派。
“不過,崀山離南荒又特別近,那些魔頭總是打這座山的主意。另外,崀山產的一些陰草、辛金之類的東西,我教也常能用上。所以我教便把那裡圈了起來,設下禁制,留有弟子駐守。”
聽聞這話,時通玄便連道,
“道友若肯割愛,許我靈山,那貧道立教後,定然保證良山不爲魔教所奪,便是山中產物,亦願分成給貴教。”
鄧青陽聞言大笑,連連搖頭,說道,
“通玄道友小瞧我了,我自然相信道友能守土御魔,至於靈物分成的話,也休要再提。我衡山或許比不得三清仙山富足豐饒,可也不至於窮酸到這個份上。”
時通玄聞言遂告罪。
鄧青陽心情大好,彷彿不是讓山,而是得山,他笑道,
“道友何時開派?到時我衡山定要送上一份大禮。若是建宗之物從豫章運來繁瑣費時,我衡山亦可提供。我只盼道友快些,等道友立教,屆時自北而南,八面山、天橋山、崀山、陽明山、蘇仙嶺還有飛霞山和羅浮山,便可連成一線,西進反壓,指日可待呀!”
“是極,是極,快了,快了。”
時通玄撫須而笑。
程心瞻在一旁聽着,見鄧教主如此爽快,心情也是大好。同時,他心中也覺得玄奇。記得當初自己第一次下山,闖蕩南荒的時候,便曾路過崀山。
那年那夜,自己察覺到山中有禁制封鎖,便只得在外圍山頭夜宿,彼時的自己沉醉於山巔雲海升明月之景,哪裡會想到有這麼一天,因爲自己的一個建議,會讓此山成爲師門的一處分支下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