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手忙趕前了幾步,只見蔡狂一口咬着一柱面,筷子卻在麪條近脣邊一寸處齊整挾着,齜齒厲目,森然的盯住對方。
他的對面自是樑癲,這人氣得鬚髮皆揚,一雙筷子,也挾住了麪條的另一端,各自用力拉拔。
雖是如此,但麪條發出油油的香味,加上碗裡飄着肉香,讓人聞着了,馬上生起飢餓的感覺,在餓意未生之前,已先嚥下幾口唾液了。
——是什麼面,香濃美味竟一至如此!
可是眼下二人,放着這樣一碗好面不吃,卻忙着大打出手,鐵手一見,不但頭大,簡直頭疼。
原來樑癲和蔡狂雖分頭上山,但經鐵手勸解之後,已一道下山,兩人因爲同過生死、聯手對敵,所以親切了許多,一路原也有說有笑,但沒走到半途,兩人又衝突了起來。
蔡狂無法容忍樑癲一副倚老賣老教訓教誨的口吻,樑癲討厭蔡狂自大自我自以爲了不起的態度。
原是樑癲見蔡汪沿路刻字,帶笑批評了一句:
“一個人只要常持慈悲心就是佛了,何必到處留字——這跟到處留情實無情不就是一個道理!”
蔡狂不喜歡人批評他這點。
他生平傲慢無羈,他自己也略有自知之明。聰明人多無自知之明,但大智慧者卻多能自知,蔡狂能自知,但不大明。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也不可以毫無節制,一個絕對自由的人其實就是沒有所謂自由的人,所以便發大宏願刻經渡世,聊以寄情。
樑癲這麼一說,他自然不悅,便道:“你少管人閒事,管管自己吧,搬着棟大房子走上走下的,多麼不便,就算我們也有重擔在肩,但也無形無相,舉重若輕,樂得自然,來去方便。你一路問天,看似淒厲,實則多餘。天怎會答你?問了也是白問,不如不問。”
樑癲聽了也大爲惱火。他向天高喊,一方面是渲泄激烈情懷,一方面是練氣運聲。扛着房子走,是他對自己當年犯下大錯的一個懲罰,蔡狂這樣奚落他,令他心懷不忿,於是便反言相譏:
“你妒忌我勤於練氣力,直說便是了。氣力不如我,有什麼好怨的,只恨你自己不爭氣!”
蔡狂哈哈笑道:“背頭牛就是練氣練力?那你還不如一頭牛的力氣了!世上只見牛揹人,沒見過人背牛的!真是人不如牛!”
兩人於是你一言我一語,又相罵了起來,樑養養、杜怒福百勸無效。
兩人幾乎又要動手打架,惹得樑養養惱了,叱道:“誰先動手,我就不煮麪給他吃!”
要知道養養姑娘煮麪,聞名遐邇,煮麪的時候還放了些藥材佐料,味道香濃,真是吃了一碗不夠要再添、添了一碗不夠想再加、加了一碗不夠還欲再討……聽說就算精神頹靡、累得死去活來,只要吃了她親手烹製的面,也會龍精虎猛,神沛力足,所以人戲稱之爲:“力拔山河氣蓋世牛肉麪”,或謂“力拔山兮氣蓋世牛肉麪。”要知道武林中人,本就在山刀火海里混蕩,說話也不無豪情勝慨些,取名綽號,也難免誇張生動些,這從武林中人的外號花名,什麼‘萬人敵’,‘絕滅王’、‘天下第一’、‘大不慈悲’,‘寒夜聞霜笑殺人’、‘一丈青絲千點愁,五十絃琴萬死辭’等名號中,就可見一班。
兩人都極嗜吃樑養養親手煮的面,一聽之下,便住口不罵。
樑養養向夫婿嫣然一笑,說:“那事要他們幫忙,你先說明一下,我煮好了面,再行細加計劃。”社怒福說:“好。”她便領丫鬟小趾到廚房燒水下面、切肉洗碗;她才一轉背,蔡狂已一撂垂落額前的長髮,一揚下頷,一剔眉毛,得意洋洋的道:
“看,她是爲了我才下廚的。”
杜怒福氣量大,很能容人,只笑笑說:“是麼?”
樑癲聽不順耳、看不過眼,低聲罵了一句:“死不要臉!”
蔡狂耳朵一豎:“什麼?你說什麼?有屁放就放響一點,別臭死了人不認賬!”
杜怒福忙道:“兩位已從天黑打到天亮了,好不好等吃了早點再打未遲?”這時長孫光明和鳳姑都坐了過來,趁機勸解。
樑癲自覺贏了一仗,不爲甚已,便問:“養養叫你向我們提些什麼?”
他雖是杜怒福的“丈人”,但查實年紀要比杜怒福還輕,不過他在武林中的輩份很高,所以說話總是大大咧咧的,不敘俗禮。
杜怒福量寬,全不介懷,答道:“養養說,帆無風不行,船無水不航,她認爲‘五澤盟’、‘南天門’、‘鶴盟’、‘燕盟’還有我這個‘青花會’,爲何都不能辦正事、成大事,全是因爲沒有錢。”
鳳姑接道:“正是。沒有錢,那是不行的。咱們如果要對抗大將軍這等敵人,更是非要有雄厚的財力不可!否則,大家都餓飯,聘用不起高手,誰來爲我們賣命?”
長孫光明也道:“所以,養養姑娘說,不如聯合我們大夥兒之力,幹幾票大買賣,先籌些銀子,再來跟權**臣惡將軍等打一場實仗!”
樑癲馬上就說:“不行不行,打家劫舍,我可不幹,別辱沒了我的高手氣派,宗師風範!”
鳳姑暱聲笑道:“我們劫的可不是普通人家。”
樑癲還是把頭搖得像博Lang鼓一般:“不成不成,大富大貴的人家也不劫。錢不是自己的,搶奪便是盜寇。”
鳳姑笑道:“也不是富貴人家的錢。”
樑癲一愣,沒好氣的道:“那是誰的錢?你的錢?”
蔡狂這回反問,“其實,你們這等局面,花費也必然不少,總不成補衣縫褲賣屁股就能維持得住的,錢從何來?”
鳳姑眨了眨定定的、靜靜的、清清的,豔豔的眼睛,託着春腮道:“搶啊。”
“什麼?”
蔡狂幾乎站了起來。
“強盜!?”
樑癲忍不住罵了一句。
長孫光明覺得可不能把這兩人逗火了,忙說明:“我們搶的,不是平民百姓,不是富貴人家,而是皇帝派心腹爪牙到處搜刮的民脂民膏,還有花石綱的餉銀。我們劫得了便賑濟貧民,小部分才用作盟費會資。”
蔡狂一聽,又扳着臉孔坐了下來。
樑癲“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
由於當朝皇帝,派人在民間大肆搜虐,強徵奇珍古玩,擾民至甚,荼毒不堪,加上辦花石綱的文臣武官,趁機奉旨大事搜刮,中飽私囊,漁肉鄉民,弄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樑癲、蔡狂平素瘋瘋癲癲,但二人自恃俠義,偷盜搶劫的事,他們決不肯沾,不過聽說是劫花石綱,便覺得雖然膽大包天,但於理無虧,何況劫的是上貢給皇帝的財物,賑濟的是給搜刮一空的貧衆,也覺理所當然,當下便不吭聲。
只蔡狂悶哼一聲,道:“沒錢也沒啥大不了的!”
鳳姑用尖尖細細動人的舌尖一舐紅脣,認真的道:“什麼沒什麼大不了!要對抗強權,得要有錢,有錢。要對付惡人,得要有錢。要推翻暴政,也要有錢。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仍是要有錢。有錢,有錢。所以說,有錢天下去得,無錢寸步難行。”
蔡狂冷哼道:“錢也不是萬能的。武功豈是錢可以買得到?人品可是錢能買得了?運氣可是錢能換得來?養養豈是錢可以買下來?嗯?如果可以,我跟你買,多少?如何?”
風姑一笑道:“是,這些都買不到。不過,錢就算不是萬能的,你缺了它就萬萬不能。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樑癲卻馬上反駁:“這是歪論,不是真理。你試把‘錢就算不是萬能的,但缺少它就萬萬不能’的‘錢’字換成‘健康’、‘智慧’、‘親情’、‘愛情’、‘運氣’……還有諸如此類什麼的,都一樣可以說得通,這樣便可知道這句話其實只是句模棱兩可的話,不是顛樸不破的真理,所以這種說了等於白說的話也就是廢話。”
蔡狂哈哈笑道:“對,對,廢話,廢話!”
他們兩人都是沒有錢的人,所以對這話題甚爲敏感,而今爲了這個共同點,竟跟聯手對付鐵手一樣,聯口反駁起鳳姑來。
鳳姑雖口齒便給,但也不想反駁下去,正想把話說下去,樑癲卻忽然疑心:蔡狂那兩句“廢話”不是贊同自己,而是嘲笑自己說的是“廢話”,於是狐疑的向蔡狂問:
“你憑什麼說我說的是廢話?”
蔡狂本是支持樑癲的話,而今卻給對方反過來興師問罪,不禁勃然大怒,叱道:“你這一輩子沒一句不是廢話!”
兩人以半撐着身子,臉對着臉,鼻子頂着鼻子,像憤怒相對着要互噬相齧一般的姿勢,活像兩隻憤懣的狗。
有夫有妻有兒媳杜怒福忙勸說:“你們兩位別鬧了,吃東西前爭吵動手,會影響胃口的。”
他知憑自己份量,決勸不住二人,只好情急生智,用了這等不像話的藉口。
長孫光明知道社怒福這個主人爲難也難爲,對這對活寶既好氣又好笑,當下便道:“你們再鬧,給嫂夫人聽到了,一氣之下,可沒頓好吃的了。”
正於此時,遠處膳廚裡像打翻了什麼東西,似是養養叫了一聲,鳳姑機警,立即呼應道:“裡面什麼事啊?養養呀,他們正在外面——”
樑癲和蔡狂兩人都情急起來。
鳳姑一笑住口。
樑癲、蔡狂互瞪了一眼,這纔不罵了。
大概是心裡感激鳳姑不嚷嚷下去的原故吧,樑癲反而主動問起:
“你們想要我加入劫花石綱?”
“花石奇珍,只是皇帝喜歡,對我們來說卻沒啥用處,我們要的是官餉;”鳳姑柔豔的笑着,令人怎樣看去都不覺她像個女匪首,“我們要的是銀子,既要,便要來一次多的,而且還要大的,我們暫稱之爲‘老風行動’。”
蔡狂仍在嘀咕:“吃一頓飯就要合夥行劫,這碗麪可不好吃。”
鳳姑用一對俏目斜瞅着他:“難道你就不想吃麼?那我去叫養養不要把面下鍋好了。再說,‘五澤盟’盟主到處籌措,藉以重振聲威的,還不是錢!‘天機’張三爸抗暴轉入暗裡,無法大張旗幟的,也不是因爲經費不足!你若是能爲他們籌大筆軍費,不愁不立大功,不怕大事不成!”
蔡狂在亂髮裡的眼睛又綻出了寒光。
鳳姑知道他已動心,她一向能言善道,她手上許多戰友部屬,都是因爲她:
一,漂亮美豔;二,善動人心;三,能用人容人,推心置腹之故。她當下便是“乘勝追擊”:
“‘五澤盟’盟主蔡般若,持正衛道,剛正不阿,俠膽劍心,義薄雲天,你出身自他盟下,理當爲他戮力。‘天機’行俠仗義,以暴易暴,那一個大官權貴殘害良民、塗炭生靈得過了火,他就派麾下殺手行弒暗殺,雖然這斷非根治之法。長遠之策,但畢竟對那些貪官污吏、佞臣奸官,在漁肉百姓、欺壓平民時,有一定的阻嚇,你想想,要是他們手上能更有錢些,豈不是更可以攏絡各方英傑豪士,爲之效力,增壯實力,震懾橫強?你要是不參加我們這個‘老鳳行動’到底是怕事,還是不敢?”
蔡狂自狂發裡透射出厲芒,射在鳳姑柔豔得像綺夢一般的臉靨上,才稍減銳光,但仍彷彿滋滋有聲。
“你說什麼?”
“你敢不敢去?”
“我會不敢!?”
“敢就好!”
“你小看我?”
“你敢去我只有佩服你!”
“好,我去!”
如此這般便把蔡狂“安頓”了下來,然後鳳姑又轉向樑癲。
樑癲馬上甩手擰頭,一個勁兒的說:
“得,得!別,別說了!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有你這把嘴皮子,還有養養的牛肉麪,我上刀山下地獄入火海也只好當涼快涼快去!”
鳳姑展顏燦笑:“這樣最好不過。”
樑癲卻道:“不過,你們打算劫的官餉,可探清楚了,有無油水,我可不願一次三兩銀子,三兩天劫它個兩三百遭!”
“這點你放心好了,我們這回劫的是王脯主押、傅宗書爲總辦,這兩個狗官,派遣的軍隊押餉,保準有的是金山銀山!”長孫光明顯然是長於策劃,對這趟官餉貢品,瞭如指掌,“我們聯合了好些武林同道,決不空手而回。”
樑癲這纔有點奮亢起來了:“這也好,教那極盡奢yin的狗皇帝到手盡成空也好!叫他一怒之下,斫掉傅宗書、王脯的狗頭,那才過他們的癮!”
蔡狂卻不盡以爲然,“劫傅宗書的隊伍恐怕不易,此人出身綠林,黑白二道都有爪牙,本身武功也高,不好對付,何不劫蔡京、童貫那一夥人在民間搜刮更厲、爲禍更烈的傢伙,先來殺雞儆猴!”
長孫光明豎起拇指,向蔡狂道:“狂兄果爾勇色過人,膽大包天!有道是打狼不夠打老虎,擒賊不如先擒王!不過,蔡京此人十分奸滑狡詐,京裡遍佈黨羽,輕易不冒出頭來。他在宦途上幾次翻覆,每次遭皇帝罷黜退斥,即順水推舟。換自己心腹補宰相之位,實只退幕後縱控朝政,把穩大局,並靜觀政局,一旦重新亮相時,就屠盡異己、殺盡賢良。咱們要取他狗命,非得要入京不可。而今,還是得要先有足夠的軍餉,才能擴充人手,方有可望在京城佈局。傅宗書爲蔡京助紂爲虐,他又得江湖敗類支持,殘害武林同道,加上他也正設法整合自身財力,以圖在蔡氏門下脫穎而出、獨樹旗幟,能獨攬大權,不必仰仗蔡氏,這一來,他近年也徵颳了不少平民百姓的血汗金錢,咱們先扳倒了他,一來可令亂匪賊子心驚肉跳,有所戒懼。二來可以爲民除害,爲武林忠烈之士伸張正義,看江湖好漢,有準還敢當鷹犬走狗,三來亦可從易下手,知難行易,先拔個頭籌再來乘機追迫,最後教昏君亂臣一一授首,豈不是好!”
蔡狂不擅謀略,只聽如此任重道遠;步步爲營,登時頭暈眼花,只說:“罷,罷!你要殺誰劫啥都好,我只要吃麪喝酒刻經!這些煩人俗務,你們去幹,與我無關,只要真到動手時,報我一聲便好!”
他顧盼自豪的加了一句:“有我在,包管得手!”
鳳姑迷目笑道:“這句話可是金字招牌,你日後守在出師大意上,這叫打正旗號!”
樑癲對蔡狂越瞧越不順眼,但見杜怒福只呵呵的笑,一副老懷慰甚的樣兒,便道:“你年紀大了,不要一道去冒險了吧。”
他這句話聽來甚是不屑,其實也無歹意。他不想女兒沒了夫婿,覺得杜怒福人好齡高,看來沒什麼鬥志,況且也是自己的女婿,不去也就罷了。有些人不擅於表達心中之意,就算是一句關心的話語,也說得比諷嘲還讓人刺耳,樑癲就是這種人。對這一點,他也因過度自信,是故從不反省。
杜怒福聽了,也全不以爲忤,只捫着花白鬍子,滿面怒(笑)容的道:“我也沒別的心願,只是,既然創立了‘青花會’,我就得護着它,不容人侵佔。鳳姑和長孫,既是我小友,也是我老友,有人若要對付他們,便是對付我,我當然也不放過。養養是我最愛的人。難得我到這個年紀,纔有傾心的人,也纔有愛我的女子。我本來別無所求,只求有夫有妻有兒媳,安樂終世,便是極樂。可是,養養告訴我:人逢亂世,竟是連這一點也不可得,天下俱亂,你要獨善其身,只好朝不保夕。既然如此,別人踩上來的,我就得率大夥兒把他攆出去。要我去劫官銀,我只怕不在行,但大家都出動了,何獨留下我?讓我當個唱道的助吆的跑腿的,那也不可少了我!”
樑癲覺得這老杜一味人好,逆來順受,只怕冒上了險也幫不上什麼忙,便說:“我就不明白你,一味厚道忍讓,你看人家‘大連盟’聲威日壯,你‘青花會’只懂退守危樓,真是當家當砸了大家!”
他這樣也無非是激杜怒福“長點志氣”,他畢竟是自己女婿,奮發點自己也有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