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溝村!
這是所有住戶都坐落在半坡上的村子,看着不大,但人不少。
就是房屋因着地形錯落開,這一處三兩家,那一處四五戶,串聯在出來的衚衕也變得彎曲。
發黃的土牆上,“農業學大寨“的標語還洇着昨夜的潮氣,更遠處,晨霧像浸了水的棉絮,微風中吹向村外的麥田,然後沉甸甸地壓在翠綠的麥苗上。
村口老槐樹下的石碾還凝着夜露,碾槽裡被清掃的乾乾淨淨,偶爾有露水凝成水珠,順着光潔的凹槽掉落在地上。
房前傳來咳咳的嘔痰聲,隨後戴着舊氈帽的老漢將濃痰吐在房門外,這才伸手摸着補丁摞補丁的褲子上,看着矇矇亮的天邊,臉上的皺紋扭在一起,逐漸變得異常深沉。
時間,一點點流逝。
他身上的生命力,也在一點點的溜走。
蒼老,不可避免。
可身後事,仍沒有着落。
苦啊!
“老易,準備吃飯了。”
屋子裡傳來吃飯的喊叫聲,易中海揉着膝蓋慢慢起來,將日常感慨藏在心裡。
“來了!”
說完,轉身往屋子裡走去。
屋子裡很是簡陋,剛剛度過寒冬,炕上還鋪着厚厚的稻草。
將牆根上的桌子搬上炕,易中海脫掉鞋子盤腿坐上。
一大媽拍着手,將一盤熱好的窩窩頭放在桌上,又一人舀了一碗糊糊粥,最後又從沒有櫥門的廚裡拿出一個小瓶子,倒出來幾塊鹹菜。
“這是淮茹送來的吧。”
易中海看着醃白菜,淡淡的問道。
一大媽點頭,“是啊,上次淮茹來留下的。”
“她啊,現在也不容易,一個人帶着兩個孩子不說,還沒有收入,就靠着縫縫補補賺點錢,唉~”
想到秦淮茹,易中海已經沒了當初的那種慾望。
畢竟試過了,不行啊!
沒有孩子,就沒有繼續發展下去的必要。
不過這秦淮茹對他們還算是不錯,隔三差五的過來看望,還能帶點東西。
唯一差點的就是,這女人的心思太多了。
易中海拿起一個窩窩頭,掰開一塊放在嘴裡。
以前在四九城,還是八級大師傅的時候,吃的都是二和麪饅頭,最差的也是棒子麪做的窩窩頭。
像這樣地瓜面跟葉子揉搓成的窩窩頭,他見都沒見過。
可來了這裡,二和麪就是過年的時候,也吃不上啊。
要不是村子裡種的高產玉米,這能不能吃上飯還難說呢。
從這方面來說,他們要感謝楊村一號,感謝這高產玉米。
當然,他可不會感謝楊小濤。
因爲沒有楊小濤的話,他還是那個受人敬仰的大爺,他的四合院,還是那個熟悉的四合院。
夢裡面,他看到整個四合院在自己的帶領下,和和睦睦,老有所養啊。
他看到傻柱跟秦淮茹在一起了,對自己那是百般孝敬。
他還看到了秦淮茹的孩子.
只是醒來的時候,才知道,這一切都是他的夢。
無法實現的夢。
夜深人靜的時候,睡不着了,他就經常再想,當初爲什麼就選擇了賈東旭呢?
要是選了楊小濤,現在又會是什麼光景?
恐怕,自己再也不用爲養老擔憂了吧。
“老易,你聽我說了沒?”
耳邊傳來一大媽的聲音,易中海忙擡頭,咬了口窩窩頭,粗糙的顆粒有些喇嗓子,拿起碗來喝了口,這才順下肚子,隨後說道,“嗯?你說啥?”
一大媽聽了也不在意,來到這曹家溝後,經常這樣。
或許是,老了吧。
“我說,你不是讓我注意着咱們隔壁家的人嗎?”
一大媽說完,易中海忙提起精神來,連忙問道,“嗯,他家咋樣?”
見易中海如此深情,一大媽立馬猜透他的心思,於是壓低聲音說道。
“聽說他那大女兒啊,要跟大隊會計的兒子在一起了。”
一大媽說完,易中海立馬浮現出王會計的兒子。
人長得瘦瘦的,頭髮發黃,營養不良不說,還是個坡腳,關鍵是脾氣不好,經常摔打東西。
就因爲這樣,十里八鄉的人沒人願意將閨女嫁過來。
而現在隔壁的女兒同意了,看來是撐不下去了啊。
也是,該認清現實了。
“可惜了。”
一大媽嘆息說着。
作爲鄰居,自然知道隔壁家的大女兒長得啥樣。
那一看就是城裡人啊,水靈靈的,穿的又體面,皮膚好的能掐出水來。
這一來村裡,就成了村裡小夥子的追求對象。
可惜,就是對方的成分太差了,讓許多小夥子不敢邁出這一步。
要不然,早就被人爭着上門提親了。
可惜啊,這次竟然嫁給一個坡腳。
可想到王會計在這村裡的地位,那是管着整個大隊的工分啊。
他要是認爲你幹得好,工分自然就多記一些。
可要是跟你不對付,那自然都是按最低工分來記。
所以,有些人哪怕是出了大力,說不定還爭不過看牛放羊的人。
想到這裡,一大媽就忍不住的打個寒顫。
這沒來村裡前,還沒想太多。
看來到這村裡後,這才發現,有些人爲了一頓飯,就得給人伏低做小。
有些人爲了家裡不受欺負,就得嫁給個陌生人。
一切,都跟自己想的不一樣。
聽到一大媽的感慨,易中海卻是沒有表現什麼,只是在心裡盤算起來。
隔壁也是從城裡來的人,之所以來到這裡,估計也是犯了什麼事。
要不就是成分不好,總而言之,來到這裡,就甭想回去了。
“都是鄰居,有什麼事,多幫襯幫襯。”
易中海淡淡的說着,可一大媽露出狐疑,“老頭子,你先前不是說,不要走太近嗎?”
易中海放下碗,“先前是姓王的發話,誰也不準靠近。”
“現在姓王的目的達到了,以後就是村裡人了,加上有姓王的關照,以後不會差,咱們自然得親近親近。”
一大媽恍然,立馬說道,“那行,等中午回來,我去給他們送點菜油。”
“嗯,家裡不是有塊兔子肉嗎?給他們送去。”
“好!正好聽說他家女人病了,吃塊肉也能補補。”
聞言易中海點點頭,在這村裡,那是有錢也買不到肉啊。
快速將窩窩頭吃完,就準備出門去生產隊幹活。
因爲有點手藝,他在村裡就負責機器的維修,算是份輕鬆又有體面的活。
一大媽也趕緊吃飯,她也要去大隊上幫忙做飯,這些都是她的工作。
兩人收拾好,這纔出門。
只是剛走出來,就看到村支書披着個外套從衚衕外轉過來,身後還跟着一個走路一拐一拐的青年。
“王會計,早啊。”
易中海老遠就開口打招呼,同時將身子矮了一分。
一大媽在一旁也露出笑容。
“哎哎,易師傅吃了沒?”
王會計笑呵呵的來到跟前,熱情的說着。
身後的坡腳青年也來到跟前,“易師傅。”
易中海忙哎哎的應着,然後打量一番,“小鵬這看着就有股精神勁啊。”
王會計聽了回頭看了眼自家兒子,然後略帶呵責的說道,“他啊,差遠了。”
“哎,這可不差,我看就是城裡的那些青年,還沒有小鵬精神呢。”
易中海一副我說的都是實話的樣子,然後上下打量一番,更加肯定的說道,“最起碼城裡的青年沒有小鵬這股艱苦樸素吃苦耐勞的革命精神。”
“更沒有這種堅韌不拔爲人民服務的精神啊。”
易中海這兩句就像撓到王會計父子的癢處一樣,讓父子倆身心都是通透。
這話要是別人說,他倆只會聽聽罷了。
可這話是城裡人說的,那肯定沒錯。
他們作爲人民公社的一份子,作爲生產大隊的大隊長,自然承得起這份誇讚。
“易師傅,等過兩天俺家鵬兒辦酒席,你這城裡來的大師傅可得說兩句啊。”
王會計發出邀請,易中海連忙應下,“那必須的,必須的。”
“您放心,我讓城裡的親戚帶兩瓶好酒。”聞言王會計眼前一亮。
他們早就知道易中海跟城裡的人有來往,而且每次來的那個婦女,看上去就是城裡人。
長得非常符合農民兄弟的審美。
可惜是個寡婦,要不然他也得給兒子張羅張羅。
不過人家在城裡,他也只是想想。
而現在,城裡不是下來了一家嘛。
雖然成分不好,但他們家是啥?
三代貧農,妥妥的根正苗紅啊。
女孩嫁過來,那生出來的孩子不還是貧農的種?
說起來,這女方還是高攀了呢。
“對了,老易,你那親戚還能不能搞到藥酒啊。”
王會計突然湊到跟前壓低聲音說道。
易中海立馬看向對方身後的青年,眼中閃過一抹不屑。
這傢伙不會是不行吧。
難道跟許大茂一個樣?
那這家閨女嫁過去,可就遭難了。
不過轉念一想,這王書記好像給家裡就這一個孩子,莫不是.
“有,你放心,下次我那親戚來,我就跟她說一聲。”
易中海只是心思一轉,立馬就給了答案。
王會計笑着點頭,“這孩子年輕,我也是爲了早點抱孫子嘛。”
“知道知道,都是爲革命做貢獻啊。”
“對對,就是這意思,多生多育,爲革命做貢獻。”
兩人又寒暄一會兒,王會計這才領着坡腳兒子敲響隔壁的房門。
易中海跟一大媽看了眼,隨後悄悄走開。
嘎吱
門打開,一個戴着眼鏡的中年人看到門口的父子倆,臉上帶着一抹惆悵。
“盧老師,早啊。”
王會計笑着打招呼,然後對着身後的兒子拍了下,“愣着幹嘛,趕緊喊叔。”
“叔,叔叔。”
青年喊着,可一雙三角眼就是往屋子裡瞅着。
盧濤看到青年這樣子,心裡更是一陣刺疼。
“王會計,您有啥事?”
盧濤站在門口,並沒有讓父子倆進去的打算。
見此,王會計面色一冷,顯然對這態度很不滿意。
“盧濤,我來告訴你,你們一家都是大隊的,都要出工掙工分,你可不能給全隊拖後腿啊。”
盧濤聽了,面色又是一緊。
“王書記,我愛人現在病了。”
“那我不管,這是全大隊的任務,你也不想損害集體利益吧。”
說到這裡,王會計眼中閃過寒芒。
這家人,還真當自己是城裡人啊。
這來了村裡,就得改改城裡人的習性。
“可我愛人病了,幹活會加重的。”
盧濤帶着怨氣說着,“我替她幹總成了吧。”
“不成!”
王會計冷哼一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都要接受人民羣衆的指導教育。”
“難道,你要違抗政策?”
說到這裡,王會計雙手抱在一起,“盧濤,我勸你不要有這種消極思想,這對你,對你的家人,很不好。”
盧濤臉色一白,可想到什麼,又變得堅定起來。
哪怕是死,也不能讓家人受到傷害。
“我”
“爸!”
這時候,身後傳來一道聲音,盧濤回頭,就看到自家大女兒站在身後。
一身素色衣服,眼睛卻是有些發紅。
“小娟,你出來幹嘛,回屋去。”
盧濤眼中帶着沉痛,對着自家女兒呵斥道。
每個女兒,都是父親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爲了女兒,當父親的可以付出一切。
“爸,讓王叔叔進來吧。”
大女兒卻是咬着嘴脣,認真的說道。
“你~~”
盧濤有些生氣,這時候門口的王會計卻是笑得格外燦爛,至於身後的兒子,在看到盧娟的時候,哈喇子都流了出來。
這城裡的女孩子,身上的氣質就是不一樣啊。
“不用不用了,這馬上就要開工了,我這就不進去了。”
王會計站在門口擺手說道,然後又看向盧濤,“老盧啊,這以後咱們就是親戚了,你放心,在這曹家溝啊,誰也不敢欺負了咱。”
盧濤聽了滿肚子憤懣,卻是無處發泄。
“那個,小娟,既然你媽病了,就好好在家養着。”
“回頭我讓小鵬送點小米過來,你們年輕人啊,多交流交流啊。”
說着又看了眼豬哥樣子的兒子,沒好氣的搗了下胸口。
青年連忙回神,下意識的擦了下嘴巴,這才笑呵呵的點頭,“對對,我,我家有小米粥,我這就回家給丈母孃拿來,這就回去。”
“你這孩子。”
對兒子稱呼丈母孃,王會計並不在意。
同時心裡還有些嫉妒。
閨女長得這樣,自然母親也不差。
那親家母一看,就是個好看的,村裡那些黃臉婆根本沒法比。
這以後啊,可就是親家母了啊。
“行了,老盧,記得帶好鋤頭,別搞錯了讓人笑話。”
說着轉身拍着兒子腦袋,嘴裡罵着沒出息,可臉上都是笑容。
盧濤無力的將門關上,然後看着流眼淚的女兒。
“閨女啊,爸沒用。”
“爸沒用啊。”
說完就蹲在門口,淚水從手指頭縫裡流下。
女兒站在一旁任由淚水流下落在嘴裡,又苦又鹹。
咳咳
屋子裡傳來咳嗽聲,接着堂屋門推開,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扶着一箇中年婦女走出來,兩人的臉上同樣帶着淚痕。
“媽!”
女兒轉身跑到母親身旁。
“娟兒,我的娟兒~”
婦女咳嗽着,卻是愛憐的摸着自家女兒的長辮子,眼中都是疼愛。
“姐,我不讓你嫁給那個坡子!”
弟弟站在一旁,倔強的說着。
“小寧,別胡說。”
女兒伸手摸着弟弟的頭,這大半年來,弟弟的臉色越來越差,頭髮都有些發黃了。
她知道,這都是營養不良造成的。
而村裡的其他孩子卻是沒有。
因爲他們都是本村的人,多多少少都能沾點葷腥。
只有他們,到現在爲止,除了窩窩頭就是野菜疙瘩,別說肉了,就是油星都沒見到。
一切,都是爲了這個家。
“老天爺啊。”
咳咳
婦女捂着胸口,然後將一對兒女摟在懷裡,“爲什麼,爲什麼要這樣對我們啊。”
“媽~”
“大姐!”
門口處,盧濤聽到妻兒的哭聲,更是坐在地上,看着一旁擺放的農具,淚水模糊下,粲然一笑。
“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