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案子是怎麼解決的?”
鋼城的城市化進程比較京城就差很多了,從冶金廠出來,一路上坑坑窪窪的,直到城裡主幹路纔好一些。
因爲維度的緣故,東北的天要比京城黑得早一些。尤其是冬季,白天更短,下午三點多日頭便已西斜。陽光漸冷,汽車裡的光影斑駁閃爍,從車窗外看李學武的側臉時隱時現。
他彆着頭,也在從車窗裡打量着這座他來過很多次,卻從未長時間逗留的城市。
對這座城市他陌生又熟悉,他熟悉冶金廠,熟悉五金廠,熟悉紅星鋼鐵集團在鋼城,乃至是遼東的所有工業區。
除此之外,他只還熟悉那座給他留下不少愉快記憶的二層別墅,再無其他。所以說他對這座城市又是陌生的。
或許對於這座城市來說他也是個過客,是陌生的。
於喆不這麼理解,他姐跟他說好男兒志在四方,欲求親顯須名揚。雖然不求他建功立業,或者光耀門楣,但跑路也算本事。
沒錯,他身上還揹着案子呢。
“她說我不要臉——”
於喆的聲音從前面傳來,還帶着一點點不服氣的樣子。
李學武扯了扯嘴角,看向駕駛位問道:“然後呢?”
“我跟她說了,從喜歡她那天起,就沒打算要臉。”
於喆頗有種情聖的思維和情感,總能說出一些讓李學武覺得自己腦子跟不上年輕人時髦的話。
“在要臉和要她的這道選擇題裡,我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把我的所有奉獻給她。只要我有的,只要她要的,都給她。”
“然後呢?”李學武聽過無數狗血的愛情故事,還真是頭一次聽見有人耍流氓都這麼清新脫俗的。
如果僅僅是狗血,那他早就不問了,可如此庸俗的狗血愛情故事,他還真想再問一句。
於喆並不是故意賣關子,他說話辦事就這樣,用於麗的話來說就是沒長大,跟小孩子似的。
嗯,有小孩子一般的天真和淳樸,但用在一個成年人的身上是不是換個別的詞更合適?比如說傻……
“唉——”長嘆一聲,他有些痛苦地講道:“她終究是錯過了我,現在執迷不悟,未來說不定要抱憾終身呢。”
“你要這麼說的話,那保衛科抓你還真不冤。”李學武眉毛一挑,看向窗外說道:“我都差點以爲你來不了鋼城了呢。”
“多懸啊——”於喆想到這裡也是忍不住地慶幸,嘿笑着說道:“聽說我調到小車班給領導開車,她媽倒是換了態度。”
“哎!領導你說……”
“看車——!”
李學武見這小子冷不丁地回頭看他,趕緊指了指前面。別特麼剛到任就出車禍上西天了,那他也太冤了。
“沒事,我心裡有準兒。”
於喆藝高人膽大,回頭坐正了身子,笑着解釋道:“在大車班我都敢把車開牆上去,特意在山上練的手藝。”
這個貨色一般人跟他說不到一塊去,他能把你的批評當誇獎聽,更不會在意你的冷臉或者惱火。
這叫什麼來着?
說他是滾刀肉都算誇他了。
“領導,您說她媽是不是相中我了啊?”於喆還沒忘了剛剛的話題,繼續問道:“怎麼就勸她閨女不追究這件事了。”
“嗯,還能是什麼原因。”李學武瞥了他一眼,翻着白眼道:“許是先前沒見過你,現在被你的俊俏容顏所打動了唄。”
“真噠?!哈哈哈——”
於喆真信了,他覺得李哥沒必要忽悠他,連李哥都認定的事實,他有什麼理由不相信自己呢。
“我就說的嘛,她早晚有一天會後悔的。”
“嗯,你好好工作。”李學武對這小子已經沒奈何了,只能忽悠他道:“等你有了成績以後她會更後悔的。”
“嗯,知道了哥,我就是這麼想的!”
於喆見他這麼說,心裡非常感動,連他姐不允許他叫的稱呼都脫口而出了,看樣子是真把李學武當老大看了。
這一點倒是跟聶小光有些類似,兩人都不是很聰明的樣子。
“領導,有事您就指使我。”於喆咧着大嘴嘿嘿笑着說道:“給您辦事我絕對不惜力。”
“嗯,好,我看好你的。”
李學武扯了扯嘴角,看着窗外的街景點點頭,應付着他的話癆。他這幾個司機還就屬這小子話多。
聶小光其實話也多,只是有韓建昆帶過,那嘴早就釘上拉鎖了,哪裡會跟他扯沒用的。
再一個,聶小光心思重,像是催熟的西瓜,嘴一點都不甜。
你再看看這個貨,見着娘們兩眼發亮,跟人打招呼不是叫哥就是叫姐的,明明是個憨貨,卻偏要僞裝成智者。
李學武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他了,要不是有於麗這層關係,他如何都不會用這小子的。
不過既然用了,他也沒後悔,擺他在身邊,總能有點用處,至少辦公室那些傢伙就有點懵逼了。
他們或許沒見過集團機關辦公人員基本素質的上限,但這一次總算見着下限了。
“領導,那個廖主任看着不像好人啊。”不知道是想起什麼來了,於喆突然地說,“陰陽怪氣的,笑起來真假。”
“你都會相人了?”李學武淡淡地說道:“這邊同集團到底不一樣,謹慎一點,出了事我可不管你啊。”
“放心吧,您。”於喆咧嘴一笑,道:“能陰我的人還沒出生呢,比不要臉我還能輸了不成?除非他比我還不要臉。”
“你也就這點出息了——”李學武坐直了身子,看向前面講道:“對象的事你姐跟我提了,不要在這個上面再犯錯誤了。”
“領導——”於喆頗有些爲難地說道:“其實我自己也可以的,我還是嚮往自由戀愛。”
“誰要給你包辦婚姻了?”
李學武好氣又好笑地講道:“你要有那個本事,也不至於到現在還是光棍一條,就不能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嗎?”
“我自己能有什麼問題。”於喆也不是不服氣,就是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不都是她們有眼無珠嗎?”
“開車吧。”李學武合上眼睛,語氣無奈地說道:“等回頭給你找個戴眼鏡的,一定能合適。”
“戴眼鏡的?”於喆還沒明白領導這話是什麼意思,嘴裡嘀咕道:“他們說戴眼鏡的都燒……”
——
“叔叔——”
於喆按照領導的要求開車來到一片小洋樓的位置,剛下車便見個小男孩從院子裡飛奔而來。
東北人都這麼客氣嗎?
“嗯嗯,給你糖吃。”
他還真淳樸,聽見人家喊叔叔,這就要從兜裡掏糖給對方。只是那孩子跑到跟前卻躲了他,眼神怪怪的。
“叔叔。”付之棟還真是頭一次見着這麼愣的,這麼大的人了,撿他的便宜要不要臉啊。
“嗯,又長高了不少啊。”
李學武從車上下來,見乾兒子站到自己身邊,便笑着點了點頭。再看向滿臉尷尬的於喆說道:“幫我把行李拿下來吧。”
“好——好的,領導。”
於喆被那倒黴孩子虛晃一槍,臉色漲的通紅,這會兒得了臺階趕緊揣起糖塊往後備箱的方向走。
“叔叔,媽媽說你要來鋼城工作了!”付之棟又看了一眼那司機,這才仰起頭看向叔叔,滿眼欣喜地問道:“是真的吧?”
“嗯,是真的。”李學武笑了,點頭說道:“以後就拜託你多多照顧我了。”
“沒問題,哈哈哈——”
付之棟真是高興壞了,這會兒更是忍不住笑出了聲。等回頭見母親從院裡走了過來,又大聲喊道:“媽媽,叔叔來了。”
“之棟,要有禮貌。”
周亞梅見兒子大喊大叫,給了他一個注意的眼神。見兒子努力閉緊的嘴巴依舊帶着笑,這纔看向了朝思暮想的那個男人。
“您來了。”
“領導,行李要送進去嗎?”
於喆這個時候拎着兩個箱子走了過來,目光掃過站在院門口那少婦,眼睛便有些移不開了。
戴眼鏡的……戴金絲眼鏡的……戴金絲眼鏡的少婦……
他心裡跟打鼓似的,臉上剛剛消散的紅又騰地泛起,默默唸道:這就是領導要介紹給自己的對象?
不對啊,這孩子都這麼大了!
其實吧……要是這樣的……也不是不行啊……
“給我就可以了,謝謝。”
周亞梅不知道送李學武來這邊的司機是冶金廠的,還是從京裡跟來的,謹慎小心的性格不想讓對方進院。
李學武卻是同她點了點頭,給他介紹道:“這是於喆,我從京裡帶來的司機。”
他又看向於喆,給他介紹道:“你叫周姐就行,以後我就住在這邊,每天早晨8點來接我,行李放在玄關就行了。”
“周……周姐……”於喆真是頭一次見着如此有味道的女人,一下子就淪陷了,連話都說不利索。
他癡癡的模樣看得周亞梅眉毛一挑,望向李學武的目光裡就帶了幾分探究,似乎是懷疑他用人相人的水平了。
李學武能說什麼,有什麼話也不能在這說啊。他左手攬住了乾兒子的肩膀,右手給於喆指了指院裡,讓他去放行李。
於喆紅着臉,低頭從周姐的身邊走過,好像個青春期小男孩,有點無所適從,笨手笨腳的模樣。
不怪於喆經此一難,就連李學武見着周亞梅都有眼前一亮的感覺——這娘們化妝了!
瓜子臉的女人要是盤起頭髮,再戴一副金絲眼鏡,微微的紅脣,斬男系數能拉高不止一個等級。
但凡身材不差的,那擱在後世都能被叫做女神。更何況她的身材比臉蛋還吸引人,你說這能怪於喆嘛。
李學武認真打量了她一眼,笑着說道:“漂亮了。”
“用你說——”周亞梅眉眼帶笑地嗔了他一句,等他攬着付之棟走進院門,這纔跟了回來。
於喆很聽話地將行李放在了玄關處,出來同李學武打了個招呼,又低着頭叫了聲周姐,這便逃跑似的離開了。
周亞梅看了急匆匆離開連院門都忘了關的毛躁青年,回頭瞪了李學武的背影一眼,這才忍不住笑了出來。
***
“提前說好啊,我可什麼都沒買給你。”
玄關處,付之棟獻殷勤地幫乾爹找拖鞋,又接了乾爹的公文包和大衣,一副積極的模樣。
“我都八歲了——”
見乾爹如此說,他昂着脖子強調道:“我就是想你了,只要你能來,我什麼都不要。”
“好兒子。”李學武摸了摸他的腦袋,笑着回頭看了一眼進門的周亞梅。
“得意什麼?”周亞梅見不慣他得意的壞笑,故意找茬嗔怪道:“還從京利裡帶來的呢,毛手毛腳的。”
“他是於麗的弟弟。”李學武多了沒解釋,只說了這麼一句,便帶着乾兒子往客廳去了。
“於麗的弟弟,我說的嘛。”
周亞梅將李學武的皮鞋擺好,又將兒子沒掛好的呢子大衣用衣掛撐起,重新掛在了門口玄關的衣櫃裡。
略帶一點強迫症的她,等收拾好了這些才走進客廳,看向正在同兒子說悄悄話的李學武說道:“於麗硬塞你的?”
說完也沒等李學武回答,便又自顧自地講道:“一定不是了,她那麼謹慎個人,慣是看你臉色做事的。”
“我有你說的那麼不近人情嗎?”李學武聽了乾兒子的小報告,這才擡起頭說道:“原來的司機想要留京,用誰不是用。”
“你也不怕他給你惹禍。”
周亞梅從架子上重新撿了圍裙紮上,一邊往廚房裡走,一邊說道:“外任還是謹慎一點的好,找個歲數大的,最好是拖家帶口的才把握。”
“我是來工作的,不是來幹特務的。”李學武不由得好笑,道:“用不着那麼謹慎,更用不着查人家祖孫三代。”
“管你——”聽李學武如此不領情,周亞梅倒覺得自己多管閒事了,不由得嗔了一句。
李學武聽見了廚房裡的冷哼,低下頭看了看人小鬼大的乾兒子,也不禁覺得好笑。
“嘻嘻——”付之棟捂着嘴嬉笑着輕聲提醒他道:“媽媽沒有生氣。”
“啊——是嘛——”李學武也學着他壓低嗓音說道:“媽媽真生氣的時候是什麼樣啊?”
“就是不說話,瞪着你。”
付之棟這麼說着,又學了他母親真生氣的時候是什麼表情,就抿着小嘴瞪着李學武。
這麼學了一下,他自己也覺得可樂,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出聲來。
聽着客廳裡爺倆的嘀嘀咕咕,還時不時地傳出笑聲,在廚房的周亞梅也忍不住笑了。
——
“從打聽說你要來便天天盼着。”
周亞梅站在兒子的房間門口,看着躺在熟睡了的兒子身邊的李學武,輕聲解釋了一句。
晚飯過後,爺倆還跟吃飯前一樣,坐在沙發上呿呿呿地說着什麼,周亞梅則是去廚房收拾。
等時間差不多了,她又給李學武放洗澡水,兒子便又是一副捨不得的模樣,好像很怕他叔叔藉着洗澡的理由從衛生間跳窗逃跑,一去不回似的。
周亞梅想說他兩句,可想到從小缺少父愛的他,她又有些捨不得。這邊還沒等她想好怎麼說呢,李學武那邊已經招手了。
兒子好像一隻快樂的小鳥,笑着跑去了洗澡間,完全沒在意她這個母親的意見。
爺倆也不知道怎麼就有那麼多話要聊,完全不給她插話的機會。李學武也是慣着孩子,真當他是小大人似的認真對待。
周亞梅承認自己對孩子的教育有失偏頗,是她太緊張了,也是太在意了,給了孩子不少壓力。
只是她也是第一次做母親,雖然學過很多心理學的理論知識,但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她總會丟失職業素養。
李學武倒是很有耐心,洗澡過後爺倆來到樓上繼續聊,就在付之棟的臥室裡,倆人擠在一張小牀上。
付之棟比其他孩子成熟的更早,去年就不磨着她講睡前故事了,娘倆都是在樓下看書到時間,各回樓上休息。
只是今天看兒子親近李學武的樣子,以及靠在他身邊熟睡的面孔,周亞梅就有些忍不住落淚,心都要化了。
“拉我一下。”李學武小心翼翼地往外挪了挪被幹兒子手壓着的胳膊,可這小牀實在是太小了,他怕有動靜給孩子吵醒了。
周亞梅嘟了嘟嘴脣,故作不滿地輕聲嗔道:“看你們爺倆這麼親,你就在這睡好了。”
“這醋你都吃?”
李學武拉了她伸過來的手坐起身子,等站起來的時候順勢親了她一下,笑着問道:“現在不酸了吧?”
“去你的——”周亞梅輕輕推了他,嘴角帶着笑意地嗔道:“誰稀罕你似的。”
雖然是這麼說着,可拉着李學武的手卻捨不得鬆開,是伸另外一隻手關的牀頭燈。
夜幕之下,星光璀璨,月光朦朧。月色透過窗簾的那一點點餘光已經影響不到她的主動,似是黑夜也遮蓋住了她的羞紅,以及久旱逢甘霖的急切。
李學武被她拉着回到主臥,當門關上的那一刻就是吹響號角之時,戰鬥已經開始。
***
“秘書長好,我來接您。”
幾乎是一宿沒睡,可張恩遠依舊神采奕奕,好像煥發青春了一般,站在別墅小院的門口跟個小夥子似的。
李學武打量了他一眼,自己選的秘書看起來可比今天早晨的周亞梅更精神,難道他也經受雨露的澆灌了?
這麼說也沒毛病,男人只有經過權力的滋潤才能長成參天大樹,遮風擋雨。
“不用這麼麻煩,在車裡等我就行。”
李學武從送他出來的周亞梅手裡接過公文包,又隨手交給了張恩遠,淡淡地交代道:“晚上不用等我了,你們先吃吧。”
“好,路上注意安全。”
周亞梅身上還穿着圍裙,看不出身材好壞,可從長相到聲音,張恩遠都能用腳趾頭判斷這是個大美人。
他是萬萬不該揣測領導同這位的關係,只低眉順眼地接過領導手裡的公文包,轉身往汽車邊上等着去了。
從昨天下午廖主任找他談話,當對方提到新來的冶金廠一把,也是集團的秘書長要用他當秘書時,他的腦子就嗡嗡的。
不是大腦缺氧了,是有種不現實,是虛幻的,好像是一場夢的感覺。
自己是怎麼從廖主任辦公室裡出來的他都不記得了,就更別提隨後廖主任又說了些什麼。
他回到辦公室一直呆呆傻傻地坐着,直到下班鈴聲響起,徒弟馬寶森回來叫醒了他。
他沒睡着,可像是在做夢。
再一次拉開抽屜,看了看裡面領導辦公室的門鑰匙,這才又一次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
他也不是新兵蛋子了,可歲月蹉跎早就磨平了他的棱角,將他年輕時候的銳氣消耗一空,哪裡還有欣喜若狂的勁頭。
面對徒弟的詢問,他只長嘆了一聲,這便收拾東西回家。
一切如往常一樣,媳婦及時將飯桌擺上,又麻利的炒菜下鍋,同時催促正在寫作業的兒子給他端溫好的酒。
他在家不能說是皇帝一般,那也至少是個大爺,因爲他全家都指望着他過活。一個人掙錢養全家就是這麼硬氣。
頭一回的,當兒子有些不耐煩地端着酒盅和酒壺過來的時候,他對正端菜上來的媳婦說道:“從明天開始不要溫酒了。”
他媳婦以爲自己幻聽了,愣愣地看着他,就差伸手來摸他的額頭看看他是不是高燒燒傻了。
這酒從他爭副科長失敗那時候便開始喝,喝了這麼多年說不喝了?難道是嫌棄這酒不好喝?
他媳婦剛想問他是不是換酒,他卻是擡起頭兩眼溫蘊着淚水,抿着嘴角有些激動地說道:“不喝了,往後都不喝了。”
“你咋地了!”他媳婦兒臉色唰地就白了,連手裡的炒菜鏟子都拿不住,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這模樣的老張不像是范進中舉,倒像是病重不治,像是馬上要交代後事一般,能不嚇人嘛。
老張見自己有點過了,趕緊拉住媳婦的手,將自己今天的遭遇講了一遍。講到最後他都忍不住落下淚來。
沒有進步,他還是辦公室裡的秘書,還是副主任科員。可從今天起,他是集團領導的秘書,副主任都指使不動的科員。
甭說是副主任,就是辦公室主任在同他談話的時候都是兄弟長,兄弟短的,說的都是以往的義氣,往後的交情。
機關裡衆生態是社會上最顯示的寫照。剛畢業的時候你是滿懷夢想和憧憬的人,在這裡打滾三年你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不人不鬼了。
老張家裡這頓飯足足吃了兩個小時,他哭完他媳婦哭,他媳婦哭完他又哭,兩口子是要把這二十年的苦悶都哭出來才罷了。
他不敢有一朝權在手,眼前都是狗的張狂。老張深知能被秘書長選用作秘書,他沒有任何長處。唯一能解釋得通的只有他的年齡,以及對冶金廠和鋼城的瞭解,再無其他。
今天早晨他提前趕到單位,消息早就傳開了,一路上都有人熱情地同他打招呼,耳朵裡哪裡還有往常的“老張”二字。
叫張主任的頗多,有點交情的更是連張哥都喊出來了,他都聽麻了。
不是聽多了招呼聲麻了,而是聽了太多肉麻的話,耳根子都麻了,這是他這輩子聽的好話最多的一天。
當然了,他也知道自己是狐假虎威,要不是被秘書長選爲秘書,誰能看得起他,當他還是個人物了。
所以來到單位一點都不敢馬虎,先是給領導辦公室換好了開水,又認真打掃了一遍衛生,泡好了熱茶,這才叫了於司機。
等他下樓的時候於喆已經在樓下等他了,兩人見面頗有些尷尬,昨天的交鋒還歷歷在目。
只是於喆進入狀態比他快,笑着打了聲招呼,一路上再沒有一句廢話。他不開口,於喆也不說話。
兩人只初步溝通了接下來的合作細節,再沒有其他閒話。
到了別墅門口,於喆更是連車都沒下,只按了兩聲喇叭,便等在車裡,這倒像是集團司機該有的譜了。
張恩遠昨天晚上已經把秘書應該做的工作細節都捋了一遍,在腦海裡場景模擬重複了無數遍。
就連人家求他辦事,通過他給領導送禮,以及外勤等特殊情況他都想到了,是把這半輩子見過的秘書優缺點都過了一遍。
所以李學武看到的便是謙恭守禮,謹言慎行的合格秘書模樣,這也正是他來遼東以後需要的秘書模樣。
正如他同董文學講的那樣,他是來做事的,不是來扯淡的,教育秘書這種事往後不會再有集團工作時候那樣的空閒時間。
在集團他能決定的事不會超出綜合管理部,甚至綜合管理部都不能完全聽他的命令。
集團秘書長就別提什麼一支筆的事了,只有到了遼東,到了鋼城才真正有了這個待遇。
在綜合管理部沒有他的簽字,着急的文件完全可以請卜清芳看過,再轉給分管領導,回頭說一聲就行了。
但在遼東,在鋼城,多着急的事都得等他的批閱,沒有他的簽字什麼事都做不成。
什麼叫一支筆啊?
一支筆的後一句叫一言堂,一個人說了算的那種。
在集團他能批閱的文件價值多了也就一兩千塊錢,多了一定是要經過財務副主任審覈的。但是在這裡,他能決定的文件價值三五萬也是,三五十萬也是,甚至是三五百萬。
這不是待遇,這是責任,這是身爲決策者在執行組織和集體賦予權利時所要承擔的壓力和權力。
只有擁有了這份壓力和權利,他才能做工作,做事業,做他認爲應該做的工作和事業。
所以張恩遠今天看到的秘書長同昨天又是不同,像是寶劍出鞘,鋒芒內斂卻又殺氣騰騰的感覺。
從上車開始也不見領導笑,更不見領導怒,只是耷拉着眼皮看着擱在腿上的文件,聽着他彙報今天的行程。
直到他彙報完了,秘書長這才淡淡地講道:“行程儘量精簡,這一週都不要安排外勤,我先看看資料。”
“好的,領導。”老張也已經進入到了狀態,不再稱呼李學武爲秘書長,這是有意區別站在他的角度如何看李學武。
叫秘書長,說明把李學武當成是集團的領導。叫領導,那就是把李學武當做是冶金廠的領導,遼東工業管理小組的領導,也是他的領導。
從辦公室裡選年齡大一點,成熟的秘書就這點好,不用你廢話,他懂你一切的心意。
***
“把遼東工業交給你我是放心的。”李懷德握着李學武的手點點頭,真切地講道:“放心大膽地幹吧。”
“謝謝李主任的支持。”李學武也握了握他的手,講道:“祝您一路順風。”
“好,保重。”李懷德點點頭,這才“依依不捨”地鬆開了他的手,邁步登上了火車。
是的,李懷德此次來鋼城送李學武上任,還是乘坐他那輛專列車廂,依舊不敢乘用公務飛機。即便集團有好些人都乘坐過了,可他就是不用。也沒說怕掉下來,反正就是不用。
沒辦法,老李不用,同行的其他人只能一起坐火車。香塔爾本來是想拍老李的馬屁,結果老李閃開了,沒拍着。
“學武同志,再見。”
谷維潔的道別明顯就比老李簡潔多了,握手過後便也登上了列車車廂。
隨後是董文學,兩人擁抱了一下,使勁地握了握手,這個時候他們也不在乎別人會不會忌憚他們的關係了。
李學武隨着這趟列車來的,留下了,董文學隨着這趟列車走的,離開了。一走一留,正式完成了交班。
李學武站在站臺上,目送着列車緩緩開動、遠去,內心深處有幾分激盪迴應在了臉上,說不出是欣喜還是激動。
從今天開始,他眼前海闊天高,這片土地和天空都將是他實現理想和抱負的見證。
張恩遠站在稍稍靠後的位置,落後廖金會半個身位,同張兢平齊,不驕傲,不氣餒,這也是他今天上任的態度和誓言。
同在站臺上送別的徐斯年、鄺玉生、呂源深等人從遠去的列車上收回目光,紛紛看向了站在那的李學武。
是了,集團的領導走了,集團領導也留下了。
他們這些人裡沒有一個是集團領導級別的,更沒有一個在集團領導小組辦公室裡有兼職的,看李學武難免會低氣幾分。
只是看着他那年輕的過分的面孔又有了幾分不服氣,心裡不免要嘀咕幾句,等着看李學武這三把火怎麼燒起來。
魯迅先生曾經說過,嘴上沒毛,辦事不牢。魯迅先生還說過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這就是有些人的心態。
李學武想要整合資源領導他們,至少也得拿出真本事來,讓他們信服,否則誰也不服。
董文學好歹還是集團管委會副主任,副局的排面還是足夠壓人的。李學武雖然是秘書長,可到現在還是個處級。
這些人裡哪個不是老資格,哪個不是老資歷,哪個又不是處級,都等着正式集團化那天戴帽子呢。
這些話心裡想着,面上自然不會顯露出來,大家站在這裡還得等李學武做下一步安排。
槍打出頭鳥啊,他們都是老油子了,哪裡會犯這種錯誤。
再說了,跟李學武也不是不熟,這小子心黑手狠不是一個人兩個人栽他手裡了。
要在業務上過過招,他們沒怕的,可要是拉架子動手,這些人摞起來全上也不夠他一個人揍的。
能讓李學武心服口服是他們的能耐,被李學武揍到哭爹喊娘就不值當的了。所以站臺上一個個的都乖巧的很。
“徐主任,你要不要留一下?”李學武先是笑着同徐斯年問道:“晚上一起喝點?”
“子洪同志也不着急回去吧?”
他又看向了蕭子洪,笑着說道:“昨天李主任他們在,光顧着說話了,大家都沒怎麼喝好。”
“你要喝好,我們就都喝倒了。”徐斯年笑呵呵地說道:“你要坑也別坑咱們自己人,鋼城有的是不知道您威名的。”
“哈哈哈——”衆人齊齊笑出了聲。
今天在這裡的幾位工廠一把手只有徐斯年和蕭子洪不在鋼城。徐斯年是營城船舶的一把,蕭子洪是奉城機械的一把。
所謂遠道是客,李學武先是問了他們兩個,自然有客氣的意味,但也有親近的意思。
徐斯年同他是老朋友了,機關裡誰不知道他們是把兄弟。嗯,這件事全機關上下都知道,偏偏就他們兩個不知道。
蕭子洪曾經是他在保衛處的搭檔,兩人合作雖然有一些小小的不愉快,可也都過去了。
當初要不是李學武舉薦,他也沒機會來奉城執掌一方。
所以當李學武點到他們的時候,兩人所迴應的熱情和親近就直接了很多,也讓今天這場送行有了別樣的味道。
呂源深同畢毓鼎對視了一眼,內心的震盪和苦澀就別提了。李學武剛進紅星廠的時候他和畢毓鼎就已經是廠裡的處長了。
他在財務處,畢毓鼎在調度處,兩人現在混的可好,成了李學武的手下了,這上哪說理去。
他們覺得吃虧,站在一旁的鄺玉生卻神色正常,一點都沒有不平,看向李學武的目光裡也是平常。
“怎麼樣,今天鄺廠長做東?”李學武笑着又看向了鄺玉生,隨後對孔曉博和紀久徵說道:“咱們這算是聚義廳了。”
“您還真要落草爲寇啊?”
呂源深笑着說了一句,隨後看向紀久徵問道:“老紀忙不忙,要是不忙的話就多留一晚上。”
“是要去礦上嗎?”李學武沒在意呂源深的喧賓奪主,順着他的話看向紀久徵說道:“要是真忙就改天,有的是時間。”
“沒事,不差一天兩天的。”
紀久徵雖然比不得這些老資歷,可他也不是菜鳥,纔不會給呂源深當砧板呢,更不會當替死鬼。
他笑着看向李學武迴應道:“不過不應該是鄺主任請客,您纔是東道主,應該您請客啊!是不是?”
“哈哈哈——”
他不迴應呂源深的“關心”和“客套”,反而玩鬧着幫鄺玉生說起了“好話”,好像兩人多麼親近似的。
張恩遠站在不遠處聽了個仔細,秘書長叫的是鄺廠長,而紀總叫的卻是鄺主任,這裡面有差別嗎?
今天在站臺上,能說話的只有這麼幾位,像是楊宗芳、竇長芳等人只能站在一旁吹着冷風聽。什麼叫官大一級壓死人啊,連說話的權利都沒有。
工業領導小組的領導們在玩笑,楊宗芳給自己點了一支菸,默默地往遠處站了幾步,楊叔興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尹忠耀。
以前董文學在的時候,他們兩個也鬥過一場,不過隨着形勢的變化,兩人之間也多了幾分默契。
集團有李學武盯着,鋼城有楊宗芳惦記着,他們兩個要爭這個位置也是癡心妄想,所以也熄了上進的念頭。
這會兒聽着領導們扯皮,面上微笑,心裡卻是冷笑。
是了工業領導小組裡不都是領導,是秘書長一個人領導他們所有人,否則就應該叫工業領導小組辦公室了。
站臺上不是自己家,也不是集團的會客廳,幾人說笑了幾句,約好了晚上在招待所喝酒,便一起走上了鴻途一號。
火車站的站臺,哪裡會容許這麼多轎車上來,李懷德也不會這般高調賣燒,三臺鴻途一號足夠用了。
張恩遠緊跟着李學武上了第一輛車,廖金會看了一眼,自覺地往第二輛車上去了。
冶金廠的幾位領導也在這臺車上,他目光掃過這幾人,一個個的臉上都刻着冷漠二字。
怎麼?都不想說話嗎?
那是了,剛剛在站臺上都沒有他們說話的機會,這上了車哪還有說話的意思啊。
他心思通透,早把這些人的表情變化記在了心裡。
這辦公室主任不好當啊,牆頭草要不得,爬山虎也不成,要不是上輩子造孽,他也不會遭這個罪。
送走了一位一把,自己卻沒有得到任何安慰和交代,這忐忑的心誰懂啊。現在別說遭罪了,會不會把自己送走都說不定呢。
看今天這架勢,往後的日子消停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