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說:“對啊,不是說住着幾十號人嗎,怎麼死氣沉沉的?”
我說:“進來之前我看到了一些人,不知道都躲到哪兒去了。”
小差只關注現實,她說:“這個阿發會不會是辦公大樓的人?”
Asa說:“不可能。”
小差說:“爲什麼?”
Asa說:“一個國家公職人員怎麼可能監守自盜?”
小差說:“現在我們都不確定404官方知不知道‘錯’這種物質的存在,更不知道有沒有把它列爲國有資產,說不定那塊‘錯’是阿發撿到的,他當然有權利自行處置。”
我突然聽見老少間有動靜,好像有個人在睡覺,剛剛翻了個身。我看了看小差他們,他們還在說話,並沒有覺察到。
我慢慢走了過去。
老少間的門上有塊鴨蛋形的玻璃,但是被報紙糊得嚴嚴實實,上面有個醒目的黑體字標題:《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草案)》。我看到了“面”字,竟然沒有裡面那兩豎和兩橫,看上去就像一張沒有五官的臉,幸好在我出生之前這套方案就被廢除了。
一股香灰和中藥混合的味道從老少間的門縫鑽出來,飄進了我的鼻子。
我忽然想到,周Sir會不會搞了很多“錯”藏在裡面呢?不然爲什麼鎖得這麼嚴實?
一個人太專注於一種東西了,必定會生出很多不靠譜的猜測。
門裡又傳出了一個聲音,好像有個人齁嘍了一下——人?貓?我輕輕推了推這扇門,裡面馬上安靜了。
大波浪突然走進來了,她站在門口問我:“大兄弟,你聽啥呢?”
我有點慌亂:“沒有,我就是看看這上面的報紙。”接着我轉過身來問Asa:“第二次簡化字是什麼時候廢除的?”
Asa說:“1977年到1986年。”
我說:“噢。”
大波浪從高低櫃裡拿出一袋什麼調料,出去了。
我回到火炕上坐了一會兒,也出去了。周Sir正在朝鍋竈裡添柴火,沒看到大波浪。
我問周Sir:“你家老少間裡有人嗎?”
他臉部的肌肉馬上有些不自然:“沒有啊。”
我說:“那我怎麼聽見裡面有聲音?”
他說:“有嗎?”
我說:“好像有。”
他的表情變得神秘起來,悄聲說:“那裡面供着東西”
“供”字讓我感受到了一種神叨叨的氣息,我說我怎麼聞到了香灰和中藥的味道。我沒有再追問下去,慢慢走出了房門。
大波浪抱着一捆麥稈回來了:“你去哪兒?”
我說:“出去轉轉。”
她說:“別耽誤吃飯。”
我說:“不會。”
我走出周sir家的院子,在西區裡慢慢溜達,所有房子都靜悄悄的,我懷疑這些釘子戶都躲在窗子裡窺視着我,很不自在。
走着走着,我終於看到了一位老先生,他坐在門口的竹椅上,正在看書。那張臉太熟悉了,我和Asa剛剛進入404就見過他了,而且是三次。軍演的時候,我在防空洞門口也見過他,當時他正在憤怒地呼喊口號
此時,他穿着灰色的中山裝,前襟五粒銅紐,袖口三粒銅鈕釦,正是他第一次出現時穿的那身衣服。
我走過去跟他搭訕:“大叔,您住在這兒啊?”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對我搖了搖腦袋。
奇怪,我們跟他問路的時候,他的耳朵很正常啊。
我提高了音量:“其他人都去哪兒了?”
老頭又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後就接着低頭看書了,難道他不但聾了而且還啞了?我看了看那本書的封面,是前蘇聯作家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的作品——《鋼鐵是怎麼煉成的》。
好吧,人家不愛搭理我,我只能走開。突然,我看到他家窗外的晾衣繩上掛着一件米黃色的攝影服,滿是兜兜,那是李噴泉的衣服啊。李噴泉不是離開了嗎?怎麼又來西區投宿了?
我對這位老先生說:“大叔,我能進去喝口水嗎?”
他似乎聽見了,朝裡面揮了揮手。
我快步走進屋裡找了一圈,並沒有看到人。火炕上只有一牀被褥,看來這位老先生沒有妻室和子女,不過屋裡很整潔,比我住的地方都乾淨。竈房裡冷冷清清,好像很多年都沒生過火了,有一缸酸菜,上面壓着塊石頭,飄出乳酸的味道。
這時候早過了“喝水”的合理時間,我必須得出去了,不然,老先生會把我當成小偷。
他還在看書,極其專注。
我來到他跟前,大聲問:“您家是不是有客人?”
他側了側腦袋,把一隻耳朵對準了我。
我只能喊關鍵詞了:“日本!”
他皺了皺眉:“鬼子?”
哪兒跟哪兒啊。
我又跟他喊了半天,根本無法交流,終於放棄了,又回到了周sir家。
周sir兩口子做了小雞燉蘑菇,油燜茄子,毛蔥炒土雞蛋,香蔥炒綠豆芽,都是用盆裝的,還有玉米麪大餅子。這是上午,也不知道該算早飯還是午飯。
我注意到了一個細節,不知道什麼時候周Sir把西屋的“靠邊站”移到了東屋。
大家在東屋紛紛坐下來,周sir說話了:“進了我家門,那就是一家人,除了我媳婦,其他東西想拿啥就拿啥。”
四爺對我使了個眼色,我不解,四爺說:“把我的酒拿來啊。”
小差說:“四爺,先問正經事兒吧。”
四爺拍了拍腦袋:“差點忘了。”
然後她掏出手機,打開了一張截圖,正是阿稻直播的那個施工工地。她把手機遞給了周sir,問:“你知道這是哪兒嗎?”
周sir和大波浪看了看,都搖了搖頭。
周sir問:“這地方在404裡頭?”
四爺點點頭。
周sir說:“那就好辦,等吃完飯你們歇着,我拿着照片挨家挨戶去問問,絕對給你們問出來。”停了停他又說:“你們找這地方幹啥?”
四爺有些卡殼,小差順水推舟地說:“我們聽說那個阿發就在這個工地打工。”
都火燒眉毛了,他們還在遮遮掩掩,我直接問了:“周sir,你聽說過‘錯’嗎?一種金屬。”
大家都看向了我,就連從不撒謊的Asa都輕輕踢了我一下,我保證,這個小動作被周sir夫妻看得清清楚楚。
周sir瞅了瞅大波浪,兩個人再次搖了搖頭。
周sir壓低了聲音問我們:“你們是來挖寶的吧?”
見我們沒反應,他又說:“那些值錢的核金屬都埋在石棺裡了,核彈都炸不開,你們不要白費勁了,好好旅遊吧。”
石棺內既然封存了反應堆,那他所說的金屬應該都是帶有放射性的核原料,比如鈾235、鈈239跟我們要找的“錯”南轅北轍。
接着,周sir放大了音量:“媳婦,你去地窖裡拿酒,先來一箱。”
Asa說:“一箱?太多了,我只能喝一瓶,還得是酒吧那種小瓶的。”
周sir說:“你說的是啤酒吧?我說的是白酒!”
果然,大波浪把幾瓶當地白酒擺在了桌上。他家只有搪瓷的茶缸,上面還印着毛**像,給每個人都倒了。
四爺也不客氣,舉起茶缸說:“謝謝款待,我半開,你們隨意。”
然後真的幹了一半。
我只是抿了一口,趕緊夾了塊雞肉吃起來,一邊吃一邊問周sir:“這雞是你們自己家養的?”
周sir擺了擺手:“我們哪敢養,萬一有輻射呢,這些雞肉都是上面派人給送來的。”
官方對這些釘子戶可以說是仁至義盡了。
大波浪一邊“咔咔”嚼着黃瓜一邊說:“逢年過節,領導還給我們送黑豬肉呢。去年我騙辦公大樓,說我懷孕了,他們還多給了一扇子。”
天,一扇子就是半頭豬。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剛開始我以爲這些釘子戶不想出去,有點像重刑犯在監獄呆了太多年,已經不敢接觸日新月異的社會了。而釘子戶之間源自80年代的鄰里關係,更是他們希望保留的一部分。然而,通過交流我漸漸發現,他們之所以滯留在這裡,根源正是他們內心深處的惰性。
在404大撤離的年代,不少人離開國企之後,拉投資,搞創業,賺到人生第一桶金,成爲了國內第一批中產階級。我相信,這批人當中肯定有404的職工。
可是,以周sir爲首的釘子戶卻缺乏這個膽量,他們一直窩在404裡,一邊吃着政府的福利,一邊當着國家的噴子。
Asa問:“你們在這裡生活不怕輻射嗎?”
周sir的回答有些含糊:“人沒那麼嬌氣。”
通過那些長勢兇猛的植物,我已經知道了,即使輻射劑量遠遠低於危險標準,依然會對生物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這羣釘子戶寧願受着輻射,也不願意挪離這個安樂窩。我只能在心裡感嘆兩個字:天吶
東北人很能勸酒,連Asa都喝了半茶缸,但小差和老滬始終滴酒未沾。四爺喝得很嗨,舌頭漸漸有點大了,我幾次阻止她,都被她推開了,最後她竟然反過來勸上週sir酒了
突然屋頂傳來了“咚咚咚”的跑動聲,棚頂的灰塵都掉了下來。
所有人都緊張地擡起頭朝上看去。
周sir對大波浪說:“這是誰啊,你出去看看。”
他媳婦快步走出去,在門外大喊起來:“長毛人!”
這時候,屋頂的腳步聲已經停止了,不知道這個“長毛人”是跳下去了,還是停在了屋頂。
所有人都跑了出去。
屋頂果然有個毛烘烘的背影,它跳下去不見了。
四爺眯縫着眼睛,並沒有看清楚,她說:“哎,你家的豬怎麼跑到房頂去了?”
小馬哥碰了她一下,低聲說:“那是猩猩。”
四爺對他怒目而視:“你當我喝多了?這點酒剛夠我解渴的。”然後她又對周sir說:“它們是你養的?”
周sir說:“這東西是野生的。”
接着,他朝着空蕩蕩的屋頂大聲呵斥道:“你這畜生,沒看見有人來串門嗎,還來搗亂!”
這個口氣多像唐僧訓斥孫猴子啊。
我問周sir:“那是猩猩?”
周sir說:“差不多吧,我們都叫它們長毛人。”
人就是人,獸就是獸,怎麼會差不多?
周sir接着說:“三天兩頭就來偷吃的,我們都習慣了。不過它們一般都是黑天來,不知道今天咋地了,大白天就竄到了房頂。”
我說:“它們能聽懂人話嗎?”
周sir說:“我覺得它們通人性。”
小馬哥說:“它們這麼禍禍你們,你們不朝上反映一下?”
周sir說:“反映很多次了,陳工跟我們說它們保護動物,傷害犯法,只能儘量驅趕。”
Asa擔心地問:“它們不會攻擊你們嗎?”
周sir說:“只要不招惹它們,它們不會主動攻擊人的。”
四爺突然一拍腦袋,說:“我怎麼忘了錄像呢。”
我接着說:“你們來404的時候它們就在這裡嗎?”
周sir搖了搖頭:“早些年倒是沒有。”
我說:“那它們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周sir說:“大撤離之後它們才冒出來。”
我忽然有了一種模糊的懷疑,儘管還不具體,但我還是心頭一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