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並了皇后坐下,叮嚀道:“朕來前,已經向石御醫詳問過你的病情,朕心有數。如今病因已知,只待除去病根你就能痊癒了。轉眼天就涼了,你可要好好保重身子。”
“謝皇上關懷,臣妾的身子自己心裡有數,總歸是熬不過明年春來了。”皇后寧和苦笑,似在說旁人的是非一般,並沒有半點哀慟。“明年的迎春花,臣妾就不能再陪皇上一起畫了。”
“胡說。”皇帝惋惜的喝斥:“病因既然找到了,去了根好好調治也就是了。你別多想,身子自然也就好了。”
“臣妾只覺得這些年挨病度日,終歸是傷了自身的根本,也不敢奢望有康復的那一日。”皇后悽楚的與皇帝對視:“皇上,臣妾許是沒用,等不到與您白髮齊眉的那一日了。縱然臣妾在不捨,命數也早已定下……”
皇帝嘆了口氣,惋惜道:“朕還記得於你成親那一日的情景。一晃這些許年也過去了。”撫了撫皇后的髮鬢,皇帝慨然道:“朕知道你放心不下綿寧,朕決意爲他擇一位嫡福晉,待他成了親,也好叫你省心。”
這話正說了皇后的心思,她不由得眉心一挑,歡喜道:“皇上是否有可意的人選了?”
在皇帝來,皇后病顏難免蒼白,只是這欣喜一笑,秋水蘊情的雙瞳明亮一如往昔。皇帝心感慨,口吻柔情了些許:“朕精挑細選了戶部尚書,一等子布顏達賚女,鈕鈷祿氏,名諱音嬌。”
皇帝緩緩握住皇后的手,聲音裡也彷彿添了一抹笑意:“聽說那女子性情柔婉,大方得體。而綿寧自幼習武,性情難免毛躁。擇這樣柔和的女子,配咱們的綿寧再好不過了。不知你可喜歡?”
“鈕鈷祿氏乃是大氏族,多出美女。想來這音嬌也必如咱們後宮裡的如貴人一般明澈。但憑皇上做主就好。”皇后歡喜的合不攏嘴。
提起如玥,皇帝的心頭也漾起了甜蜜,薄薄的脣角微微上揚。只是這表情雖然細微,也是一樣逃不出皇后的慧眼。
他果然是在意鈕鈷祿如玥的!
後宮這樣多新入宮的宮嬪,他的心裡也唯有這一個如貴人。
那便好辦了,皇后慶幸自己沒有錯人。即便自己不在了,如貴人也一樣能扶持綿寧一路平順。
爲人母者,到了油盡燈枯的一日,也總歸要爲自己的子女計算。
皇后逼於無奈,也不得不如此。
夫妻的情分不復往昔,她唯一奢望的也就是皇上能顧念夫妻情分,好好疼愛她們二皇子綿寧。希望將來,皇帝能顧念她這一世的陪伴,殫精竭慮。將皇位傳給他們的綿寧。
“朕不僅有了合意的人選,連同大婚的日期也一併定好了。”皇帝緊了緊握住玉手,見皇后眼眸閃過期許,遂道:“就定在十一月十九。”
“十一月十九?”皇后喜悅卻紅了眼圈:“轉眼九月將至,不足三個月籌備大婚一切用度,可來得及?那臣妾現下就得籌備開了,百子福壽被什麼的,都要臣妾親手縫製的纔有意義。可是不能耽擱了正事!”
內室之散發着濃郁的湯藥苦澀,皇后枯槁的面容因難得的喜悅而微微紅潤,刺痛了皇帝的心。連同那揮之不去的苦澀沁在他心間,久久不能平靜。
“慧清,這些年,當真是難爲了你。”皇帝動容,眼圈也泛起了紅意。“朕也希望藉着這場婚事,好好爲你沖沖喜。”
“謝皇上。”許是淚意氾濫,皇后只覺得皇帝龍袍上繡的金龍很是耀眼。淚水模糊了畫面,皇后忽然感覺一切都那麼虛幻,彷彿伸長了手臂也觸摸不到一般。
皇帝爽朗而笑:“可有一樣,無論怎麼樣,你都不許過於操勞傷神。後宮妃嬪這樣多,總有能幫上手的。”
皇帝的話才說到這兒,皇后的心就咯噔一下。生怕皇上會將此事託付給貴妃,忙接着道:“皇上說的正是。依臣妾來,誠妃跟在皇上身邊許久,辦事兒也穩重。如貴人素來細心,倒也是信得過之人。貴妃雖也擅長安頓調停,可身負協理六宮的重擔,還要照顧瑩嬪的龍裔,想來也是分身乏術。不若就交給誠妃、如古人幫襯臣妾操持,皇上可好?”
“也好,那就讓誠妃多擔待些,領着如貴人好好跟着你分憂就是了。”皇帝多有關懷之意,皇后的心也情不自禁柔軟了些。
襲兒端着藥湯子,恭順立在門外,聲音透着辛酸:“皇上恕罪,皇后娘娘該用藥了。御醫吩咐過,服藥的時辰萬萬不能錯過。”
“端進來就是。”皇帝沒有要走的意思,鬆開了皇后的手道:“讓朕來餵你吃。”
“臣妾不敢勞動皇上大駕,還是讓襲兒喂吧。”皇后露出爲難的神色,勸道:“時辰尚早,不若皇上移駕哪位妹妹那裡坐坐,品品茗,也總歸是好。臣妾身上病氣重,過給了皇上,那可怎麼是好?”
皇帝接過藥碗,執意道:“你與朕夫妻這些許年,也難得朕照料你一回。更何況朕身強體健,百無禁忌,哪裡有這麼容易就病倒。”說着話,皇帝舀了一勺湯藥吹涼,遞在皇后口邊。
遲疑了片刻,皇后還是喝了下去:“多謝皇上。”不過一會兒的功夫,小半碗藥湯下去,皇后的額上就冒出一層密密的冷汗。
“慧清,你怎麼……”皇帝話音未落,皇后的臉色就漸漸泛起青紫色。襲兒上前一步,慌忙勸道:“皇上,您還是先行回宮吧,皇后娘娘她……想來是藥力發作了。奴婢猜測,皇后娘娘必然不願您到她現在這個樣子。就請皇上先行回宮吧!”
皇后忽然死死掐住腹部,雙手的力道大的將腹部按癟下去好大一塊。“皇上,您快走吧,臣妾不想你見我這個樣子……皇上……”
“娘娘,娘娘您忍忍吶……”襲兒痛哭流涕,哀求道:“皇上,您還是先請吧……”
皇后忍不住痛楚,來來回回的於臥踏上打滾兒。皇帝不下去了,連忙去扶她。誰知握住了皇后的手臂,似有凸起的小蟲涌動一般,驚的皇帝失措的鬆開了手。“常永貴,速速去請御醫來。”皇帝吆喝了一嗓子,門外的常公公緊着應了一聲,撒退就跑。
“臣妾無礙,皇上……不必憂心。”皇后一句話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說完整。皇帝不忍,重新握住她的手臂:“這樣兇猛的藥力,你有怎麼挺得住。何不讓御醫斟酌減輕分量?”
襲兒哭着訴道:“皇上有所不知,只因娘娘體內的成蟲已經不少。倘若藥的分量太輕,反而只能促使它們發狂,更加肆意的吸食娘娘的血漿,唯有下這樣重的藥,儘快將它們驅逐體內,再慢慢進補不遲。”
皇帝連連嘆了幾口氣,終究是說不出什麼來。待石御醫感到之時,藥力也發揮的差不多了。皇后奄奄一息的躺在臥榻之上,眼睛半闔,艱難勸皇上道:“臣妾無礙,還請皇上不要過分憂心。”
石御醫從頭到尾又將皇后的病況說了個詳盡,皇帝只不住的頷首,終究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待着皇后睡下,皇帝叮囑了襲兒幾句,這才痛心的離開。
“去,請如貴人出來。”皇后強忍着身體的痛楚,喚了襲兒。
石御醫垂首立在牀榻一邊,並不敢擡頭多什麼。
如玥一早便躲在了內寢一角,通往另一個廂房的雲母石屏風後。皇上與皇后的言談,她都挺進了耳朵。
“皇后娘娘。”如玥規行矩步的停在皇后牀榻邊:“皇上難得來,您又何苦?”“是本宮自討苦吃。”皇后似笑非笑:“石御醫開得藥方,本就是三日一副,今日的確不該服用。”
“恕微臣多嘴,這藥力兇猛,娘娘實在不該冒險。”石御醫也是捏了一把汗,皇后昨日才服過,方纔又服,常公公去太醫院請他時說的不清不楚,着實嚇得石御醫去了半條命。
這會子見皇后娘娘無礙,石御醫的心才稍微平靜了些。
“本宮的身子,能耗到這個時候,也知足了。”皇后仰頭,似不想落下淚來。好半晌才道:“如玥,皇上的話你可聽得真亮?”
“是,皇后娘娘,如玥聽得一清二楚。”如玥恭謹向前一步,俯身替皇后蓋好錦被。豈料皇后一把攥住瞭如玥的手:“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心自然大。若你想要皇上感同身受,明白你的苦楚,就必然要皇上親眼所見方纔能成事。道聽途說,又或者以訛傳訛,均不如由他親見來的有效。你明白麼?”
如玥着皇后悽楚的面容,咬住下脣重重點頭:“是皇后娘娘,如玥明白!”
“明白就好了。”皇后鬆了力道,強支撐着身體的那股勁頭一鬆,整個人便萎靡不堪,疲倦的昏睡過去。如玥緊緊攥住方纔皇后握過的手,直道堅硬的指甲深深嵌進肉裡。
到底是皇后垂死掙扎令人同情,還是自己慢慢長路不見盡頭,更令人覺得惋惜?
如玥分不清爲什麼這樣難過,難過的像被人來回的抽打着身心。
每吸一口氣,胸口都疼得厲害。
究竟這樣的日子何時纔是個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