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聽見愚印叫聲,奔出小殿,看到眼前景象,均是一驚。那巨鴉落在了小院當中,身下一片血跡,歪歪斜斜站立不穩,使勁撲打翅膀,雖激塵土紛飛,卻再不能飛起。見到主人,“嘎嘎”悲鳴,痛苦異常,氣力卻比先前弱了許多。愚印蹲在一邊,看着那巨鴉慘狀,兩眼噙淚,口中不住喚着老黑。伸手欲將它抱起。
院子一邊站了一人,面胖體寬,衣飾華貴,不似江湖人士。正拿着一條絲絹專心擦手,對地上掙扎撲騰的巨鴉睬也不睬,看到那姓霍怪人,笑道:“師兄,別來無恙啊。”
那姓霍怪人一臉冰冷,並不答話,蹲下身子察看巨鴉傷勢。擡頭冷然道:“是你打傷的?”
那胖子微微嘆氣,道:“這扁毛畜牲太也不講情份,十多年未見,我剛剛進院,上來就要啄我。不得已才傷了它。”
那姓霍怪人起身把巨鴉交到愚印手中,吩咐爲它裹紮傷勢,看着那胖子慍道:“不講情面怎樣?畜牲怎樣?畜牲不講情面,總勝過賣師求榮的衣冠禽獸。鄭千城,你還配和我講情面?”
陸雲一已經猜出,此人便是門外衆人口中的“鄭”大人。陸雲一深知那巨鴉精諳撲擊躲避之法,卻被那鄭大人三兩下打傷,看他不像江湖人士,手上功夫卻也十分了得。多了個小心,拉過寧海箏退開了幾步。
鄭千城仍舊面上帶笑道:“那時我也是受人脅迫,情非得以。歸根到底,也只怪師父交友不慎,勾結叛匪,反抗朝廷,才招致十餘年前慘禍。”
陸雲一聽他口中說到“師父”,全無半點尊敬之意,一嘴官腔,那姓霍怪人說他“賣師求榮”,看來不假。
那姓霍的恨然道:“師父哪裡是交友不慎,分明是擇徒不慎,怎麼收了你這個狼心狗肺的做徒弟。”
鄭千城臉皮厚的異常,依然笑道:“自打我入門,師兄你就看我不順眼,幾十年了,也絲毫未變。當年我狼心狗肺,引着官兵上山捉拿反賊。你作爲師父首徒,爲何那晚危機之時,卻不見身影,爲何之後也沒有爲師門重整旗鼓,反而銷聲匿跡,藏了十餘年。”
那姓霍怪人拂袖重重一哼,並不作答。
鄭千城接着道:“師兄不願答話,只怕是因爲問心有愧吧?你說師父擇徒不慎,只怕也是把自己說了進去。”
那姓霍怪人面色一沉,一時無語,眼神閃爍,似乎在回憶某事。可突然間,臉上綻出怪異笑容,輕輕的“嘿嘿”一聲傻笑。面目又回覆了方纔陰沉,道:“鄭千城,我刺殺你不成,你卻從臺北幾百裡外趕到此處,不會就是爲了跟我說這些吧?”
那笑聲與方纔陸雲一在殿中的傻笑如出一轍。寧海箏耳尖,聽這笑聲,心中古怪,一時眉頭緊鎖。
鄭千城道:“眼下,確實有件事要師兄幫忙。我想請師兄陪我到武都山取些東西。”
陸雲一聽到“武都山”三字,心頭一緊,面露疑色,海龍團設計擒拿關虎,所圖便是武都山。而眼前兩人言語中也提到武都山,不知這武都山中,到底藏了什麼秘密。想到海龍團,側頭去看寧海箏,也在凝神聽那兩人對答。陸雲一心道:“是了,海龍團惦記武都山的東西,她在這聽到,自然關心。”寧海箏似乎覺察到陸雲一正看着自己,側頭看來,用眼神指了指正說話兩人,一臉嘲笑之色。接着又是眉頭緊鎖,凝神聽那兩人說話。
突然間,陸雲一腦中靈光閃現,想起早先在溪邊寧海箏所說的話:
“……東宗武夷十年前全門覆沒,掌門人都不見了,總不是因爲行俠仗義吧……”
“……外人惦記上了其實沒什麼,就怕自己人惦記上,事情就要糟……”
“武都山”、“十年前”、“反賊”、“賣師求榮”、“門人失散”這些字眼漸漸在陸雲一腦中連成一串,忖道:“十年前,東宗因爲收留反清義士,慘遭清廷絞殺,掌門師叔凌開道失蹤,門人失散,“天、地、風、雷”四大弟子,只剩其二,纔會元氣大傷。這霍、鄭二人所言十年前慘禍,難道便是此事麼?師父曾說過,當年東宗四大弟子中似乎的確有一人姓霍一人姓鄭,他倆人師兄弟相稱,難道就是失蹤十餘年的“天、地”兩位師兄麼?十年前東宗險遭滅門,難道就是因爲這鄭千城賣師求榮麼?已經失蹤了十多年,他們這時又要去武都山做什麼?……”陸雲一似乎想通了關節,可腦中疑問又一個個不住涌來。
武夷派東西兩宗相隔日久,東宗雖遭鉅變,卻自顧顏面,對此事諱莫如深,西宗也只知大概。陸雲一更是臨行前,才聽師父跟自己談起此事,讓他多加留意。想到了此節,陸雲一更是留意聽二人說話。
那姓霍怪人冷笑道:“莫要說我不會陪你去武都山,就算我隨你去了,你也拿不到東西。”
鄭千城笑道:“鬼神先生留下的機關,並非只有他一人可破。”
姓霍怪人眼中露出一絲疑問之色,道:“據我所知,鬼神先生好像只有關虎一個傳人。但關虎如今是臺灣天地會的龍頭大哥。你想讓他幫忙,無疑癡人說夢。”
陸雲一頓時明白,海龍團怪不得千方百計擒拿關虎,不光因爲他是臺灣天地會的龍頭大哥,還因爲關虎知曉武都山上那什麼鬼神先生留下機關的破解方法。但那武都山中到底藏了什麼東西,讓人如此着迷。
鄭千城得意道:“鬼神先生的傳人自然不會幫忙。可我在大陸輾轉爲官十多年,其間卻讓我意外尋到了鬼神道人的同門,願與我同赴武都山。”
姓霍怪客道:“這麼說來,你就差一個識路嚮導了?”
鄭千城道:“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事成之後,師兄該得的實惠自然不會少。”
姓霍怪客哈哈笑道:“當年我鑄下大錯,如今又怎會一錯再錯?這件事,你就癡心妄想吧。十多年了,什麼實惠,早就看得淡了。爲虎作倀的事,我是不會幹的。”
鄭千城道:“師兄是當真不答允?只是取出藏功洞中的東西,又怎來爲虎作倀?”
那姓霍怪人罵道;“你少在這裡一口一個師兄,我霍翔哪裡能做你鄭大人的師兄。我殺不了你,不能爲死去的同門報仇,只能怪我武功不濟。可藏功洞既有東宗的秘密,又有鬼神先生的東西,我便是死了,也不會帶你去。告辭了。”
聽鄭千城道:“你真的要走?只怕沒那麼容易。”
霍翔更是仰天狂笑:“拳腳上霍某我殺不得你,可若是施展輕功,你再加上門外的一羣嘍囉,又有誰能趕得上我?”
鄭千城臉上笑容仍是不減,道:“不錯,當今臺灣,除了海龍團的馮天宇,只怕沒人追得上你。可是,你就沒聽見方纔自己的幾聲傻笑麼?”
霍翔一怔,看着鄭千城,一時沒能明白他所言何意。
鄭千城笑容之中已帶着陰冷寒意,道:“我只是想問問師兄,以我鄭千城的爲人,會不會毫無把握的就來請你?”
霍翔剛欲說話,突然間又是聽到“嘿嘿”一聲傻笑,而那發笑之人正是自己。這笑聲來的某名奇妙,全然不是發自內心,詭異非常,讓人一陣泛寒。鄭千城素來詭詐,霍翔也十分忌憚。他能有如此一問,定然是事先已經有了安排,只怕正與這笑聲有關。
霍翔凝氣斂神,道:“你又用了什麼詭計,不妨明說。”
鄭千城道:“師兄輕功通神,神出鬼沒,我只怕師兄與我言語不合,一時衝動便一走了之。臺灣雖然不大,一個人卻也不大好找。所以使了些手段,讓師兄的輕功沒那麼容易施展。”
此言一出,霍翔、陸雲一心中一沉,大爲吃驚,暗自運氣,都覺內息陰陽失衡,運轉滯澀,剛一運功,就已滿頭大汗,粗氣大喘,若要發力奔走,更是不能。
霍翔江湖經驗頗豐,此時心中已經通透。如今自己內息混亂,輕功不得施爲,正是鄭千城針對自己,早有預謀設下的圈套,破口大罵:“卑鄙小人!”剛纔一直小心防範鄭千城,未見他有什麼異動,仍舊不知他用了什麼手段。
鄭千城道:“鄭某我有心挽留師兄,實在是不得已而爲之,得罪之處,還請見諒。”
陸雲一卻在一邊心中大喊倒黴,面露苦色。剛登臺島,就趕上了海龍團與天地會的火併,這還未上武都山,便目睹了東宗內鬥。如今身陷此處,鄭千城一介武夷東宗叛徒,雖然現在只是旁若無人的與霍翔對答,卻不知會怎樣對待其餘幾人。
寧海箏看着那兩人驚駭神情,心中一陣納悶,方纔自己也試着運功,卻不見有什麼異狀。
突然之間,小寺殿中傳出一人聲音,說道:“鄭千城,說起話來這般羅羅嗦嗦,好不厭煩。我的事完了,先走一步,你最好快快了事。”
除了鄭千城,院中幾人心底一寒,殿中分明沒人,又怎會有人說話。聽那語氣,似乎已在殿中待了許久,可剛纔卻又無一人發覺,可見那人修爲之高,讓人驚歎。
霍翔恍然大悟:“論武功鄭千城與我只在伯仲之間,他能這樣信心滿滿的前來尋我,原來是另外埋伏了高手。可即便是絕世高手,呼吸舒緩,總也該帶着氣息,那佛殿如此狹小,藏身其間,又怎能絲毫不爲人知覺?”
驚疑回首,只見一個低矮人影緩緩走近,殿中陰暗看不真切,待那人影走到陽光之下,原來是一個弓背老嫗,粗布衣衫。滿面深刻皺紋,一雙渾眼,慘慘淡淡不見一絲生氣,卻又分明帶着一股戾氣。
那老嫗彷彿讀透了他人心思,知道別人一臉驚意所爲何來,鼻子出氣,冷冷一哼道了句:“少見多怪。”陸雲一隻覺眼前灰影一閃,還沒來及弄明白怎麼回事,“啪啪啪啪”四聲脆響,左右臉頰竟然各吃了兩記耳光。
耳光正是那老嫗所打,陸雲一雙頰火辣辣生疼,嘴角也滲出血絲,暈頭轉向,心中迷茫道“她打我做甚?”
那老嫗一雙渾眼看着陸雲一道:“關虎那小子現在在哪? ”
陸雲一被這一打一問,弄得不着頭腦,只是一愣。
那老嫗看他不答,又道:“哼,天地會的人,個個該死。”
鄭千城在一邊卻對霍翔道:“沒來及介紹,這位是孟前輩,鬼神先生的師妹……”
不待他說完,那老嫗喝道:“你說我便說我,你提他作什麼?”眼神落在陸雲一手中唐刀上,道:“拿來給我。”不待陸雲一應答,劈手便奪。
陸雲一被她一番舉動弄的莫名其妙,見她幾句話便來奪自己兵刃,自然不肯,應對之招自然而發。雖然不知中了什麼邪法,內功不能發動,可這方寸間的騰挪輾轉的身法,倒無大礙。眼前情況不明,內功自己受制,不敢妄動,只是一格一退,幾招謙讓有度,保住唐刀,未再進招。
那老嫗一招被陸雲一架開,竟未得手,臉上皺紋一繃,神情更加不善,出手又奪。發招一半,又突然之間停下,問道:“你是武夷派的?”
陸雲一道:“不錯。”這老嫗一招之內便認出了自己師承,實在不凡。想道:“鬼神先生是關前輩的師父,那不成她就是關前輩的師叔?”又偷眼看像霍翔和鄭千城,只見這倆人目光聚在自己身上,上下下打量,很是驚異。
那老嫗仍舊面無表情道:“這刀是關虎的?”
陸雲一答道:“不錯。”心想關前輩這寶刀太也有名,怎麼到了哪裡都有許多人認得。
那老嫗對那似乎突然失了興趣,懶得再看一眼,冷然道:“哼,武夷派的,也沒什麼好人。”不屑的看了霍、鄭二人一眼,看見霍翔正滿頭大汗,閉眼運功,又道:“不用白費力氣,洛陽孟家的千里闢屍香,亂的就是你的陰陽二氣,用內功是逼不出來的。倒是要小心強行運功,顛倒經脈而死,你現在的小命可值錢的緊。”說完一聲冷笑,轉身而去,出了小院。
鄭千城走到陸雲一身邊,呼的一聲,便是一拳,陸雲一看他來招突然,不及思考,以仰身,掌力外撥,化解鄭千城來招。可這一撥不自覺用上了內功,只覺氣海翻涌,一陣眩暈。
鄭千城一招過後又是一招,綿綿不絕,陸雲一不能運功,他知道對方根本未用全力,自己抵擋的已經十分吃力。寧海箏還被他牽在手裡,一陣提心吊膽,生怕殃及池魚,直到鄭千城停下。
鄭千城滿臉笑意,看了看陸雲一,道:“不錯,可惜。”又對霍翔說道:“師兄,孟前輩走了。我們也動身去武都山吧。”
霍翔道:“我說要跟你去了麼?”
鄭千城更是一笑道:“師兄去不去這時也由不得你了。”
霍翔道:“去了又如何,我閉嘴什麼都不說,找得到洞口麼,就算找得到敢進去麼?”
鄭千城一臉自信道:“我有辦法讓師兄跟我走,我就有辦法讓師兄帶路。”
霍翔目射怒光,卻不再說話。鄭千城呵呵一笑,又看了眼陸雲一、寧海箏、老僧,愚印四人,有道了聲:“可惜。”又對門外一衆跟班喊道:“小林,過來。都收拾乾淨。”一人應聲進院,正是方纔那羣人裡的年輕頭領
陸雲一心叫不好。鄭千城剛纔眼中飄過一絲陰雲,暗藏殺機,自己瞧的真切。他這時要殺人滅口。怪不得他與霍翔對答,涉及機密,毫不顧忌身邊有人,只因他壓根就沒打算讓這幾人活着。更何況他看出了自己是武夷門人,他自己當年背叛師門,此時又怎能不顧忌武夷門人。
霍翔此時內功不能運用,鄭千城便不再忌憚他的武功,一把摻起霍翔,假惺惺道:“師兄,你行動不便,我扶着你,咱走吧。”而那年輕人抽出腰刀,便朝陸雲一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