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親情會見室等候夫人出來。
這感覺很奇怪。
沒想到有一天,我們會在四面都是白淨牆壁的地方隔着鋼化玻璃窗見面。
而這樣的見面叫做親情會見。
過了一會兒,身穿乾淨囚服的夫人出來了。
她剪了齊耳短髮,看起來利索許多,卻也令人悲哀地發現,她真的老了。
沒有養尊處優的生活,雖然本身的底子不錯,到底難以掩飾她變老的事實。
我的心驀地一酸。四十五六歲,其實還是可以很好看的對不對。但我把她送到這裡來了。
她面無表情地盯着我,冷冷的。
我心情複雜地先開聲,“姨母,近來好嗎?”
我猶豫的話音剛落下,她的嘴角就浮上了一絲嘲諷。
也是,問身在高牆裡的她好不好,的確挺嘲諷的。
“我跟韓嘉樹準備結婚了。”我不自在地說。
她眨了眨眼,嘴角嘲諷的笑意更濃了,終於開口:“所以你來找我了?從我進了這裡,一次也沒來探望過,現在居然來看我。”
我無奈地擡眼看她。
“姨母,我以爲你能理解我想要斷開這關係的心情。你不覺得對我們來說,斷絕關係會讓我們感到輕鬆?”
她哼笑一聲。“不錯,你這仇報得還真痛快,把我踩到底下,然後斷絕關係。”
我的臉頰不覺有點熱,“反正你也不會期待我們之間的關係能變好。要是你有過那樣的想法,我們今天也不會走到這一步。”
“是麼。”她嗤笑,“那你今天過來做什麼,沒理由因爲你要嫁給韓嘉樹,還特意過來跟我報喜,你應該知道我分享不了這份快樂。”
“我是來問你要戶口本的。”
我不想跟她兜來兜去,說:“我今天才知道你竟然瞞着我把我的戶口遷出來了。”
“啊,結婚是要戶口本的。”她笑起來,“我都忘記了。”
我有點生氣,“姨母是真的忘記了?如果忘記了,那就沒必要把戶口本藏起來!”
她笑得更開心了,“看來你真的不想見我呢,還知道先去問李景琛。”
我看着她,“把戶口本給我,我覺得我的戶口應該獨立出來。”
“看來很迫切地想要結婚呢。”她嘲諷地笑,“你表現得這麼急切,韓嘉樹不會笑話你?你都不怕他看低你?”
我說:“我就是想嫁給他,他清楚得很!”
夫人嘖嘖兩聲,“你太不矜持了,這樣被他拿得死死的,以後真的好?”
“這有什麼。”我反駁道,“兩個人相處,總得有一方示弱才能達到平衡,不是嗎?”
她不以爲然地勾起脣角,輕笑一聲。
一雙已經衰老卻仍炯炯有神不肯認輸的眸子,深得如同看不到底的深淵。
“你知道以前爲什麼會受到我控制嗎?就是因爲你示弱了。
你的示弱是你想要依賴的信號,我可以輕易地看透你的心思,打擊你,而你即使痛苦也不得不接受。”
我頓住。
“小翼,你說過,像我這樣的人,就算去精神病院也醫不好,那個你還真說對了。”
她看着我,“你知道爲什麼治不好嗎,因爲我太清楚自己的毛病。”
“那些心理醫生本身也是人,他們駕馭不了同樣是人的我,因
爲我的意志太強大了。如果我不自救,誰都救不了我,這是我一個人的鬥爭。”
“不過,你這次確實深深地打擊了我,讓我意識到,原來我真的可以被打敗的,所以我感到了一點解脫。”
“但是小翼,人是不會那麼容易就把自己的秉性改變的,特別那些根深蒂固的東西,那些埋藏在你心底最深入的黑暗,在你變弱的時候,總能輕易地吞噬你。”
“你會有着跟我差不多的命運,因爲,你心底也有一個可怕的黑洞。”
“雖然一直來你很努力,打散了那團魔影,但是當你特別想要某種東西,而有一天,這東西失去,你就會整個崩潰。”
“那些散開的魔性,就會再次聚起來,變成無邊的黑洞把你吞進去。”
“所以,你怎能那麼輕易地向韓嘉樹投降呢,你這麼容易地示弱,如果他最後還是負了你,你將會生不如死!”
我感到了一種洞察力的可怕,怔怔地看着她。
她又說:“所以我纔不建議你嫁給一個比你強太多,而你又太愛他的人。現在也還不晚,你換個能讓你心平氣和的人,日子可能還要舒心得多。”
我忽然就生氣了,“姨母到現在還是不希望我幸福嗎?”
她挑眼看我,“你爲什麼這樣想?我都成這樣了,你還擔心我折磨你?”
我的心頭驀地涌上一陣酸澀,有種不明白的心痛倏然散開。
我怨恨地說:“你就不能祝福我?我媽早早去世,你也應該感受到一種責任纔對!”
她勾起一抹不屑的笑。“陳映雪早早離開,那都是因爲沒用的倔強和脆弱,她也是一個失敗者。”
“你肯定是希望我說好話了,因爲你自己也不自信,需要別人告訴你,你的選擇是對的,握在手裡的幸福固若金湯。”
“可惜,我這人向來惡毒,偏偏喜歡找別人軟弱的地方扎,看到你無能爲力的話,我就會心理平衡,心說,啊,看吧,人本來就是這麼脆弱,貪心某樣東西,卻無力守護,痛苦的時候多可憐啊……”
我痛苦得想要跳起來。太可怕了,她爲什麼每次都能這樣刺中我!
我驀地打斷她的話,“姨母就不要再跟我說這些灰暗的東西,把戶口本給我,以後我好不好,你不用再關心!”
她笑起來,“你以爲我會這麼輕易把戶口本給你麼,如果這麼容易,我還收起來作什麼?”
我真的生氣了,“姨母到底想要做什麼?”
她看着我,冷笑,“如果沒有這戶口本,你也不會來看我。”
我默然。
“想要戶口本可以,一個月過來看我兩次,而且每次過來,都要跟我告白一句。”她說。
“告白什麼?”
“跟我說,‘姨母,我錯了。’”她瞧着我。
我不可思議地瞪着她,“我怎麼錯了?”
她輕笑,“你錯的可多了,我在這裡面懺悔,你就在外面懺悔,我們一起共同進步,你不覺得這是件很好的事?”
我無語地看着她。
這時忽然傳來獄警的聲音:“會面還有五分鐘,請儘快結束對話。”
夫人的笑容頓時黯淡下來。
我也驀地怔了怔。
“好了,今天就作爲這個月的第一次會面吧,記住這個月還有一次。”她冷淡地說,“作爲今天會面的結束語,說吧,
你做錯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爲什麼心裡竟很難過。
好吧,就滿足一下她那個奇怪的自我安慰又怎樣呢。
我說:“那我下次再來看你,姨母,雖然不覺得我有什麼錯的,但你一定要聽,那我就說吧:姨母,我錯了。”
笑意忽然又浮上她的嘴角,她冷漠的面容突然柔和了許多,看得我怔怔的。
離開看守所,我好久都有點茫茫然的。
不得不說,夫人對我來說,真的有一種可怕的影響力。
回到市中心,想起柳月拜託的事,我拿出手機調出那條信息看一遍,那些東西想一次買齊的話,還是去太古百貨商場吧。
我給韓嘉樹打個電話跟他說我會晚點回去,讓他早點回去看寶寶。
他很簡潔地應了聲。
到了太古百貨,我讓司機在外面等,乘電梯直接到品牌化妝品區。
那裡除了可以買到知名牌子的化妝品,還有一個很高級的日用品小超市,像日本某個牌子的衛生巾應該也能在那裡找到。
我慢慢逛着,除了柳月要的,也給自己添了些小東西。
腦海裡忽然閃過一個想法,不知道夫人在看守所裡能不能用些基本的護膚品呢?
應該不能吧,唉。
買了東西,又走進電梯,按了一樓,然後等着電梯門關上並下行。
正垂着眼皮想東西,電梯驀地一個搖晃,好像地震一樣,我嚇得魂都要飛了,扶着電梯牆,砰的一聲響,電梯停了!
我這是遇到意外了?
恐懼的感覺猛然衝上來,我不自覺縮到角落去,小心地看着安靜的電梯。
這樣過了大概兩分鐘,電梯仍是沒有反應。
我攥着手,因爲害怕而呼吸急促。
忽然想起,忙拿出手機打電話給韓嘉樹。
電話很快接通,我緊張地說:“樹,我被困在電梯了!”
手機那頭卻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陶小姐嗎?韓總走開了,你等一下,我把手機拿去給他。”
我怔在那。
那是柳月的聲音。
韓嘉樹一回到家就去找她了?
這時又聽到柳月像是突然反應過來的聲音:“啊陶小姐,你剛說你是被困在電梯了?你沒按電梯的報警鍵嗎?”
我愣了愣,也哦一聲,“是呢,我都忘了。”
她好脾氣地笑笑,“陶小姐第一反應就是想起韓總呢,女人都這樣,會忘了第一時間自救,而是想着男人。”
我的臉頓時有點燒,伸手按了電梯的報警鍵。
柳月似乎在下樓,可以聽到她走路的起伏的喘息聲。
“陶小姐,要不我先把電話掛了,找到韓總後讓他馬上回你電話。”
我忙說:“哦,不用了,你把電話還給他就好,我回頭再打給他。”
“嗯好的,”柳月說,“對了,陶小姐在電梯報警後如果沒有反應,先打電話給110再打電話給韓總,這會是一個更好的順序。”
我的臉刷地又猛燒起來。這個女人還真討厭,讓人難堪還這般有道理。
她的聲音繼續傳來:“哦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覺得那樣會更快解決問題……”
我的理智也回來了,平靜地說:“沒事,柳小姐說得很有道理,我是太緊張,一時忘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