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聲音響起。
邊獄和極樂境的封鎖內,滿目狼藉,數之不盡的尖銳晶體縱橫交錯,從大地和天穹之上延伸而出,又遍佈裂隙。
唯獨完好無損的,是季覺石化之後的殘軀。
嘀嗒——
粘稠的血液,從手臂的裂口之中,緩緩滲出,落在地上,匯入血泊之中,但是卻看不見猩紅,只有絲絲縷縷的熒光,像是溶解的晶體一樣,迅速凝固。
轟!
荒墟之拳再一次的,破空而至,將那一張蒼老的面孔砸成粉碎,連帶着身軀一同,碾做塵埃。
可在三位一體的連鎖之下,老者聞晟迅速重生,彈指,聞雯倒飛而出,墜落在地上,身上的裂口再一次的擴散。
“我本來以爲你會是所有人裡最強的那個。
因此而妒恨、恐懼、彷徨,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卻沒想到,你居然會淪落爲如此狼狽的境地,簡直就像是……”
聞晟俯瞰着她的模樣,輕嘆:
“小丑一樣!”
三個聚散不定的身影之中,絕淵之魔,未央之邪,穢染之妖,三種截然不同的氣息,居然隨着三者的變化,輪番涌現,流轉不休。
面對聞雯的揮來的拳頭,輕描淡寫的擡起了一根手指,抵住:“磐石之固,永世不移。明明早已經擁抱荒墟之真髓,爲何又會脆弱至此?”
轟。
巨響之中,晶體破裂的聲音響起。
瀕臨極限的左臂,齊肘而斷,分崩離析!
可斷口之中,沒有血肉,只有彷彿寶石一般的鋒銳棱角。
聞雯漠然,不發一語,就好像感受不到痛處一樣。只是再度握緊了殘存的右拳,擋在了季覺的前面。
毫無動搖。
“原來如此。”
聞晟恍然的輕嘆,嘲弄發笑:“你根本就沒有告訴他,對不對?
爲何你會出現在這一場升變之夢裡,物質之化身的荒墟,又爲何會被這泡影所捕獲和束縛?”
倘若純粹是鐵石,又如何會被夢境吸引?
和幻想所絕緣的荒墟,又爲何會被黃粱所捕獲?
倘若季覺是預料之外的闖入者的話,作爲超拔位階的荒墟天選者,本身就已經和升變和心樞絕緣了,爲何又會出現在這裡?
一直以來,季覺都被聞雯淡定的僞裝所迷惑,以至於,全然都沒有想到,或者說,唯獨想不到,那個被她所隱藏起來的答案。
看似永恆堅固的磐石,早已經遍佈裂痕。
而抗拒夢境侵蝕的的聞雯,本身就是失夢症的重度感染者!
“如你這樣的怪物,藏起爪牙,掩飾本質,否定本質,徒勞的推遲應得的結果,以至於靈魂和物質幾乎徹底割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聞晟再忍不住狂笑,前合後仰:“面具戴久了之後,連自己都騙過去了嗎,聞雯?”
當年父親殺盡了漩渦之下的石之族裔,褻瀆聖壇,搗毀龍骸,窮搜所有,最終,從自己的血中培育出原初物質之種。
最終,創造出了他眼前的怪物。
一直以來,聞正傾注了無數心血和慈愛,期望她能夠超越自己,卻沒有唯獨沒有想到,聞雯會叛逆至此。
明明生來就和漩渦密不可分,卻背離漩渦,明明只要成就天人,就能夠化身天災,成就存世之孽,卻偏偏,作繭自縛。
所謂的【密涅瓦】,與其說是輔助的矩陣,倒不如說是精挑細選的束縛,和她的本性針鋒相對的枷鎖!
何須靜滯?又哪裡需要什麼永恆?
明明只要呼吸就會自然而然的招引災害,風暴、雷鳴、乾旱乃至洪流都不過是等閒。
這一份純粹的荒墟之真髓只要存在,就會自然而然的吸引數十萬裡之內的天災萌芽,催化,想向着自己匯聚。
就像是物質在引力的作用之下聚合一般。
甚至,成長到一定程度之後,足以貫通漩渦,以自身爲支點,將漩渦之下的世界拋向現世。
成爲被賦予生命的天災。
如此恐怖的才能,卻被同屬於荒墟的密涅瓦以所謂的靜滯和永恆封鎖,就像是堵在火山口上的石頭一樣。
看似巍巍高聳,實際上卻脆弱的一碰就碎。
日復一日的壓抑和封堵,徒勞的拖延,甚至,不惜成爲醫院的試驗品,也要將自己賴以存在的基礎徹底抹除。
以至於,自作自受,自討苦吃。
最終,淪落爲如此可笑的模樣。
意識如同水中浮萍,靈魂彷彿石上之花……
在無休止的矛盾之中,磐石自滅,永恆崩潰,當兩者再無法相容的時候,便物靈兩分,再難以同存!
光是想到這一點,聞晟就笑的眼淚都快要出來了,難以剋制。
不只是嘲笑聞雯,還忍不住,嘲笑自己。
他拼盡了一切,幾乎燒盡了怨恨和執念,死而復生,想要打倒的,想要戰勝的,居然是這種東西?
太荒謬了,也太可笑了。
轟!
那一張笑臉,四分五裂。
升變之靈的裂口之中,一根根鋒銳的晶體穿刺而出,密涅瓦的靜滯擴散,幾乎凍結了靈質的運轉。
“別誤會了,聞晟。”
聞雯冷漠的擡起手,擦去了臉上的塵埃,毫無動搖:“哪怕我只有密涅瓦,淪落到再怎麼狼狽的程度,你這種垃圾,也完全不夠看。”
“焚燒自我,壓抑本質?”
聞晟輕蔑一嘆,拔掉了身體中生長出的晶體之刺:“好熟練啊,姐姐,要不是我也經常這麼做,差點就要被你糊弄過去了。只不過,你這種衰弱就連靈瘟都無法抵抗的靈魂,又還能消耗多久?”
“將你挫骨揚灰,已經足夠了!”
荒墟之拳,再度,呼嘯而來!
“那就讓我看看吧————”
聞晟的三張面孔嗤笑着,再度擡起手:“如今你這一顆鐵石之心,究竟還能感受到多少愛憎!”
只是瞬間,就洞察了聞雯的弱點。
予以猛攻。
令人迷醉的虹光再現,無窮愛恨匯聚,喜樂和悲愴凝結,如同暴雨一樣,撲面而來,然後,在鐵石之前,潰散成脆弱的雨滴。
毫無作用。
可緊接着,無數碎散的靈質之中,那些愛憎卻被賦予了實體,向着岌岌可危的靈魂穿刺而出!
瞬間,貫穿,輕易的動搖了意識和自我的根基。
可更重要的是……
————燃魂之刺?!
“不對,這樣的技藝,是阿素?”
聞雯恍然中,難以剋制怒火:“阿素在哪裡。!”
“現在纔想起來麼?”聞晟咧嘴,“太冷漠了吧,聞雯。明明到最後,到最後她還在念叨你呢!我都快要看不下去了!”
極樂境之外,盤踞在幻夢之上的大蛇緩緩蠕動着,長尾擡起,顯露出那一具被卷在尾部的枯骨。
無以計數的飛蛾起落,早已經將靈魂啃食殆盡。
唯獨那一張怨毒又憎恨的面孔,還存留在幻夢之中,空洞的眼窩裡已經再無光彩。
一直到最後,教宗都盡職盡責的完成了聞晟所有的命令————包括,對聞素進行最徹底的監看。
一旦覺察到聞素有動搖的可能,出現了背叛契約的跡象,那麼,就提前,狠下辣手!
“她是真的愛你啊,聞雯。”
聞晟的蛇尾微微晃動着,展示着那破碎的殘骸:“看,表面上假裝出一副聯手的乖巧樣子,結果寧願承擔違背契約、靈魂湮滅的後果,也在悄悄的通過自性的循環,不斷的向我下毒。
結果,誰能想到呢,她最愛的姐姐,到最後都沒有能夠來救她,真可悲。”
"……"
死寂中,聞雯呆滯着,沉默。
姐姐,你爲什麼沒有來救我呢?
風中好像傳來了怨毒的質問和哽咽的回聲。
有那麼一瞬間,聞雯想要說話,卻發不出聲音,也不知道,究竟應該說什麼才能道別。
明明,早已經水火不容。
明明早在這之前,她就已經試圖控制自己,將自己變成她言聽計從的傀儡。
可不知爲何,她忽然想起了,自己拋下一切離開的那一天。
這麼多年過去了,自以爲可以遠離過去,從束縛中解脫,卻未曾想過,過往依舊如影隨形的跟在身後,束縛依舊纏在身上。
不得解脫。
唯一拋下的,只有那個牽着她衣角,亦步亦趨的孩子。
她留在地獄裡,靜靜的等待,盼望着有朝一日,姐姐能夠回來,於是日復一日,在煎熬中,永無休止。
因此而憎恨,更因此而瘋狂。
哪怕聞雯從來沒有向她承諾過什麼,可現在,依舊忍不住想……如果當初自己帶着聞素一起離開的話,一切是否都會有所不同呢?
即便是本性再怎麼惡劣,只要提早矯正的話,也一定能夠有所改變吧?
或許會變得乖巧一些,或許不會,或許還會更糟。
或許。
那一瞬間,她終於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或許曾經改變這一切的希望就在她面前,可她卻逃走了,看似叛逆的出走,只不過是一廂情願的逃亡。
甚至,不敢回頭。
因爲自己的恐懼和懦弱。
“對不起,阿素,這是我的錯,請你,詛咒我吧。”
她閉上了眼睛,無聲的呢喃,當那一雙眼睛再度擡起時,宛如晶體幻光一般的紫色之中,漆黑顯現,倒映着天穹之上的身影。
“聞晟,當年沒有能徹底殺掉你,是我犯的錯!”
“遺憾嗎?”
聞晟的聲音重疊在一起,輕蔑冷漠:“你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很好。”
聞雯笑起來了,如此愉快,再無顧忌。
“那就,同歸於盡吧!”
破裂的聲音再一次響起,從她的面孔之上,從她的靈魂之中。就在鬆脫的枷鎖之後,殘虐狂暴的本性彷彿從長夢之中甦醒,睜開眼睛。
徹底解放!
於是,幻夢動盪,極樂崩裂。
打破永恆的堅牢之後,龍之幻影,顯現而出。
這一次,從她背後升起的,不再是不再是渺小的石翼和火焰,而是一切物質徹底毀滅之後,從漩渦之中孕育的天災!
未誕之龍震怒咆哮。
洪流沖天而起,向着眼前的敵人。
死來!
季覺呆滯,一瞬的恍惚裡,他好像聽見了遠方的吶喊,下意識的回頭,可窗戶外面只有斑駁的樹影,遠處的廣場上,踢球的孩子們還在打鬧。
什麼都沒有發生。
什麼都看不到。
“季覺,季覺,別發呆了。”
飯桌對面,母親擡起手來,在他的面前揮揮,提高了聲音,直到他終於回過神來,看向了桌子上。
臘肉香腸、火爆腰花、麻婆豆腐、回鍋肉、燒白、豆瓣魚……完全擺滿了,幾乎都沒地方放碗。
太多了,也太辣了。
他的筷子猶豫了一下,被母親所察覺,疑惑:“不合你口味?”
“啊,沒,沒有!”
季覺搖頭, 夾了一筷子最不辣的燒白, 開始扒飯。
於是,母親笑起來了:“總是在外面,難得回來,多吃點吧。”
“嗯。”
季覺動作停頓了一下,猶豫着,“媽,我……”他欲言又止,停滯一瞬之後,下意識的轉換了話題:
“唔,我爸呢?”
“哦,樓底下吧?車庫那。”母親嘆了口氣:“吃了幾口就走了,這會兒還在忙活他那破車呢。
這幾天,每天弄來弄去,不知道在搞些什麼,男人真奇怪啊。”
季覺又一次欲言又止,沒敢說話,低頭扒飯,就察覺到母親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巍巍詫異:“你把你姥爺那錶帶上了?”
“啊?”
季覺看了一眼手腕,錶盤上的指針依舊在無聲的轉動,即便清楚這是一場夢而已,依舊無法剋制好奇:“這隻表……”
“表啊。”母親輕嘆着,笑了一下:“以前你姥爺神秘兮兮的把它給我,好像傳家寶一樣,糊弄了我好長時間。
結果後面有天你姥姥跟我說,我過生日他忘記給我買禮物,怕我哭,拿剛剛二十塊錢收來的東西冒充祖傳來騙我的。”
“啊?”
季覺茫然,一頭霧水,難以置信,也無法理解。
“喜歡就帶着吧,覺得麻煩丟了也沒關係,無非是塊表而已。相比起這個……”
母親搖了搖頭,毫不在意,拖着下巴看過來時,眼神就忽然變得銳利了起來:“有女朋友了嗎?”
“呃……”
季覺遲疑着,本能的胡言亂語:“不知道。”
“不知道?”
母親被逗笑了,絲毫沒有放過他的意思:“不知道是有還是沒有?”
"……"
季覺低着頭,許久,嘆了口氣:“不知道。”
“那換個問法。”
母親笑容愈發愉快,追問:“有喜歡的人了嗎?”
"……"
季覺沉默,加快速度扒飯,好像沒聽見,但卻聽見了母親的笑聲,戲謔又愉快,滿是揶揄。
不知道究竟明白了什麼。
只是拖着下巴,看着他狼狽的樣子,微笑着:
“那就要加油啊。”
“……我,我吃飽了。”
季覺躲避着她的視線,放下碗:“我去看看我爸。”
“去吧去吧。”
母親笑着搖頭,收拾碗筷,聽見逃一樣的腳步聲遠去,忍不住就笑出了聲。
隔着門都能聽見!
樓道里,季覺無可奈何的嘆息。
他擡起頭,看向了去往樓頂的臺階,卻始終無法邁出第一步,回過神來的時候,就已經下意識的順着樓梯,重新,回到了地面之上。
迴歸原點。
不論如何鼓舞,依舊在原地踏步。
擡頭,怔怔的看着樓頂天台的方向,無法抹除內心之中的猶豫和動搖————如果自己從這裡跳下來的話,他們看到了,會傷心嗎?
還是說,換個其他的地方?
可自己真能一點猶豫都沒有嗎?
他不知道。
哪怕這一切只是假的,可假的難道,就不好麼?
他只是想要看看。
再多看看……
盛夏的陽光下,季覺漫無目的的徘徊在小區裡,最後,停在了車庫的前面,蹲在臺階上,看着趴在車頭上忙碌的背影。
有好幾次,他想要說話,可卻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即便是再怎麼想要親近和增進了解,在面對從小就逝去的父親時,卻總感覺,無從開口。
直到父親回過頭,看向他,招了招手,指着引擎蓋。
“扶一下。”
季覺伸手,扶住引擎蓋,好奇的低頭探看:“不戴手套麼?”
手上全都是機油,擦在臉上,一道道黑印。
“太熱了,捂的全是汗。”父親伸手:“扳手。”
於是,季覺遞上了扳手。
充當助手,聽從指揮和吩咐,打着下手。
就在旁觀之中,忽然聽見了父親的聲音,在埋頭修理時,忽然問:“差不多,應該去回去工作了吧?”
“……想在家裡,多待一會兒。”
季覺沉默了一下之後,伸手:“皮帶有點老化,但其實沒問題的,應該是氣門間隙太大了。”
“嗯?”
父親愣了一下,眯起眼睛湊近了,恍然:“確實,光注意活塞和油杯了。”
季覺補充:“液壓挺柱也有點問題。”
“不可能吧?”父親搖頭,“原廠的設計圖我都找出來,就是這個型號來着。”
”那就是設計有問題,這個挺柱用太久了,內部油壓不夠。”季覺搖頭:“車的里程數太高,設計師應該一開始也沒想到,會有人開這麼久。”
父親愣了一下,恍然。
一聲輕嘆。
“小毛病,我來就行。”
季覺拿過了工具, 交換了工作, 嫺熟的調整起起發動機氣門的聯動構造來,行雲流水,速度飛快。
唯獨未曾想到,能夠在夢裡重操舊業,不由得唏噓感慨。
總感覺,這車走到哪裡就修到哪裡,一直在修,就沒停過。
搞不好,自己就適合修車呢。
“弄好了,看。”
季覺笑起來,回頭,看向了旁邊,卻發現父親在看着他,沉默又寧靜,如此專注。
那樣的目光,莫名的令季覺有些心慌。
“怎……怎麼了?”
“不,沒什麼。”
父親擡起手,擦了擦額角的汗,將引擎蓋蓋上了:“乾的很好。”
他想了一下,說:“比我強的多。”
他們在樓下的水管旁邊洗着手,父親費盡的搓着手上的機油,忽然問:“再不走,就趕不上下午上班了吧?”
季覺沉默了一下,想要說話,卻聽見父親的聲音。
他說:“該走了。”
"……"
季覺沉默了一下,點頭:“我去跟媽道……”
父親擺了擺手,“我跟她說就行了。”
說着,在褲子上把手擦乾了,有點費勁兒的從鑰匙串上將車鑰匙拆下來,向着季覺遞過來。
“現在節奏都快,外面那麼忙,別耽擱了,開我的車吧。”
季覺遲疑了一下,沒接:“那你呢?”
“都退休了,買個菜,自行車也夠了,哪裡用得着費那個油?”
父親將車鑰匙塞進了他的手裡,“款式很老了,別嫌棄就行。當年我和你媽結婚的時候,開的就是這輛車,貸款還了好久呢。”
“這確實,有點年頭了啊。”
“原本是準備等你長大了,再送你的。”父親說, “可惜……沒能等到。”
他沉默了一瞬,輕聲說:
“對不起。”
"……"
季覺僵硬住了,下意識的停頓,擡起頭來,看着他。
幾乎無法剋制顫慄和震驚。
也難以確信。
父親也看着他,木訥的一如既往,沉默依舊。
只是看着。
看着。
“走吧,季覺。”
他站在過去的影子裡,凝視着陽光下季覺的模樣,慣於剋制的神情,看不出欣慰和傷悲,只是平靜的道別:
“走吧。”
季覺呆若木雞,握着車鑰匙,看着他轉身離去,身影消失在樓道里。
他下意識的想要追上去,可是有看不見的牆壁從面前豎起了,難以跨越,也不允許他再回頭。
近在咫尺的大門,變得那麼遙遠。
只有身旁的那輛車,自行發動了,引擎轟鳴,宛如催促。
車門開啓,等待。
該走了,季覺,不要再拖延。
可,真的要走麼?
在他上車的瞬間,便自行運轉,載着他,緩緩向前。
有那麼一瞬間,季覺想要踩下剎車,想要回頭在看一眼,可是卻好像感覺到了背後所投來的目光。
平靜又靜謐, 目送着他的離去,卻不希望他再猶豫和遲疑。
不要回頭,繼續往前。
於是,汽車加速了……
越來越快。
他聽見了破碎的聲音,接連不斷,那是夢境崩裂的聲音,延綿不絕,可爲何,是從自己的靈魂最深處響起的呢?
從細碎的迴響,漸漸的,變成驚天動地的轟鳴。
一切都在暗淡,褪色,迅速的消散。
分不清是夢境的消散,還是眼淚的模糊。
在漸漸漂白的殘夢裡,陽臺上,那一對身影靜靜的目送着汽車遠去,輕嘆。
“他一定走了很遠了吧?”
“嗯。 ”
“還會走很遠,對吧?”
“嗯。 ”
“一個人,太辛苦了。”母親輕嘆。
父親想了一下,搖頭,“不會是一個人的。”
“那就太好了。”
母親笑起來了,滿懷欣慰,看向身邊的人,看到他的目光,“能再看到他,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啊, 我也是。 ”
於是,逝去的幻影與幻影握住了手掌,彼此依偎。
漸漸的,他們消失不見了,隨着消散的夢境一起,去向了遠方。
去了季覺去不了的地方。
汽車依舊在向前,疾馳,宛如翱翔一般,窗外的一切,已經化爲了流光,一切好像都在在眼淚中模糊了。
明明是絕對無法掙脫的美夢,卻主動放開了季覺。
他們鬆開了手。
不論季覺握的多緊。
歡笑着道別,推着他,一路向前,再向前!
於是,季覺向前。
只有破碎的聲音響起了,來自季覺靈魂的最深處。有什麼東西從漫長的夢中驚醒了,睜開了眼睛,奮力掙扎着,爬出,縱聲咆哮。
撲向了近在咫尺的夢幻泡影。
爪牙猙獰!
轟!
破碎的聲音,再一次墜向了大地,早已經,千瘡百孔。
“究竟還要重複多少次呢,聞雯。”
聞晟俯瞰着那一張破碎的面孔,遺憾輕嘆:“太晚了,也太弱了!你還有多少自我可供獻祭和焚燒?”
不論殺死聞晟多少次都沒有用。
不過是一時的風光和上風而已。
再如何殘暴的力量,倘若不能以絕對的暴力瞬間顛覆這一場幻夢的本質,就只能在聞晟一次又一次的重生之中,化爲徒勞。
倘若早一些解開封鎖,從外部打破循環的話,聞晟還會感覺頭痛和棘手,只可惜,已經太晚了。
她已經在毫無意義的壓抑和束縛之中,囚禁了太久。
十七次的反撲,殺死了聞晟二十一次,徒勞無功。
靈魂卻已經瀕臨崩潰。
“太可悲了,聞雯。
像你這麼軟弱的人,終究難以負起父親的期待,爲何不願意回頭?”
聞晟嗤笑着,嘲弄着,宛如真正的神明一樣,偶發慈悲,向着毫無威脅的對手,伸出了救助之手。
“回到家裡來吧,姐姐,去向父親認錯。”
他垂眸俯瞰,施捨憐憫:“看在父親的面子上,我甚至可以原諒你。”
“家?”
聞雯被逗笑了。
這個世界,真的有那種東西麼?
可不知爲何,明明如此陌生的詞彙,腦中所浮現的,居然是那麼多熟悉的人影和笑臉。
信賴依靠着自己的妹妹,乖巧懂事的小弟,懶散度日卻永遠能夠成爲後盾的老人,乃至……一個狗裡狗氣總讓人無可奈何的傢伙。
會笑着和自己舉杯,會陪伴在自己身邊爛醉,會找藉口將認識自己的那一天,定爲節日,然後悄悄準備蛋糕。
家是一間永遠亂糟糟,堆滿了各種雜物的辦公室,一張隨便支起來的摺疊牀,門外綜藝和遊戲的喧囂,泡茶的水聲,吃瓜的閒談,一驚一乍的歡呼和抱怨,還有令人安心的腳步聲……
於是,再忍不住想念和回憶。
再無法剋制,笑容。
或許,之前季覺說的沒錯,自己一直都在逃避着別人的信任。
可在覺察到自己被人所信任、所依賴和眷顧的瞬間,所感受到的,是彷彿獲得了救贖一般的幸福,從未有過的安寧。
我,確實是走在了和那個人所安排的,截然不同的道路上的!
“我已經有自己的家人了。”
她瞥向那一張虛僞的面孔:“比你和聞正這樣的臭狗屎,要好出十萬、百萬,千萬倍的家人!”
正因如此,纔會不知疲憊的掙扎,自討苦吃的煎熬。
不想被人看到自己最醜陋的模樣,不想變成除了毀滅一無所有的怪物,不想墮落到跟眼前這種垃圾一般的可悲程度!
“冥頑不靈!”
聞晟的神色鐵青,虛僞的慈悲被棄之如敝履之後,再無法掩飾輕蔑、憎惡:“如你這樣軟弱的廢物,活在世上,也只會令父親失望!”
“那就讓你爹去死吧!”
聞雯滿不在乎的笑着,昂起了頭:“我這輩子,拼了命的和人爭,和人搶,和人比————不是爲了變成你這樣的鬼東西!”
“————死也不要!”
是因爲印象太過深刻的原因麼?
一不留神,似乎就侵犯了某個狗東西的版權。
但無所謂了。
罩了你那麼多次,這麼帥氣的臺詞,也讓我用一下吧!
就這樣,她又一次的握緊了拳頭。
向着眼前的對手。
向着聞正的傀儡,發起挑戰!
即便是再一次的被擊潰,墜落在地,依舊沒有任何的恐懼和彷徨。
“那就,如你所願,去死吧!”
貫通天地的毀靈之劍隨着絕淵、未央和穢染的真髓流轉,升上了天空,向着最後的魂靈斬落,狠下辣手。
聞雯微笑着,閉上眼睛。
等待解脫。
在最後的一瞬,內心之中所升起的,除了遺憾和不捨之外,居然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慶幸和愉快。
到最後都沒有被他看到自己這幅樣子,真是太好了……
嗯?
這最後的瞬間,是不是太長了些?
過於漫長的等待裡,她越來越緊張和不安,僵硬了起來。
……忽然有些不敢睜開眼睛了!
短暫的死寂之中,毀靈之劍遲遲未至,就好像迷了路一般,徹底爽約!
然後,彷彿有什麼東西湊近了,低頭,俯瞰端詳,欣賞着她糾結緊張的模樣,無聲的咧嘴。
“爲什麼我感覺,好像有人不太想看到我啊,聞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