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顏擡頭看了看匾額,上面的篆字是“飄逸”。
落落欲往,矯矯不羣,緱山之鶴,華頂之雲……想起永無那白衣翩翩的樣子,朱顏覺得這樣的詞兒來形容他,還是很貼切的。
推門進去,裡面的佈置果然與自己那處十分不同,滿目俱是輕紗阻隔,透過薄薄的紗幔看去,一人靜靜坐在窗下的晴光中,白衣常常拖曳在地,美得讓人不想移開眼。
琴聲沒有受到一點擾動,撫琴的人對身後的動靜恍若未聞,仍是一心一意地演奏。
杏葉並沒有跟隨她一道進來,只朱顏一人站在紗幔後,既不上前,也不出聲,只是呆呆望着窗下那一橫粲然的白衣。
從那日蒙學館外的匆匆一瞥,她便覺得永無根本就是那種不可觸及的人物,離她很遠很遠,她只是出於一種趨美的態度而喜歡見到他,至於喜歡,她連想也不敢去想。
一曲終了,永無緩緩垂手,綴着素錦邊的廣袖拂過淡金色的流蘇,攪得七掛流蘇一陣輕晃,在陽光中泛起斑斕的色彩。
“阿顏,你可是從‘自然’那處來?”永無尚未回身,聲音仍是溫潤動聽。
“是。”朱顏見他未動,撥開紗幔走上前,大方地在他身側坐了下來,探出手撫上琴絃,“永無教我撫琴,好不好?”
聲音溫和得就像三月的春風一般,方纔門外的些許不愉快似乎從未發生過。
永無斂眸去看她擱在琴絃上的那隻手,素白的手在陽光下近乎透明,玫瑰色的脈絡珊瑚般錯節,只在虎口處有一痕淡淡的白色疤痕,將這手整體的美感拉低了些許。
“宣清的醫術頗好,卻不能消去你手上這痕跡?”永無微微蹙起眉,頓了一頓,微涼的手指輕輕觸上她那道疤痕,極慢極慢地撫過去。
朱顏只覺得手上微微一麻,條件反射地打算收回手。但見永無神情肅然,並沒有什麼輕薄的意思,若是這樣收回來,倒顯得自己想太多。便仍是保持着方纔的姿勢未動。
“……永無可知道,對於醫者來說,這個世上最令人難過的是什麼?”朱顏輕輕咬了脣。
“是什麼?”永無仍是輕輕拂着她手上的傷痕,既沒有加重力度,或是得寸進尺地握住她整隻手。也沒有離開的打算。
“雖然身負醫術,卻救不了自己在意的人。”朱顏沉沉一嘆,“就像小安,他告訴我,他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母親中毒而亡,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她一句話出口,便將屋內淡遠的氛圍頃刻間驅散,雖然方纔誰也沒有提起,但同樣不會忘了,竇安的母親究竟是被何人所害。那些與之相關的兇手正立在門外,朱顏她今日進來,是想要永無給一個解釋的。
“阿顏,你會相信我說的話嗎?”永無微微側過臉,陽光掠過他清俊的面容,投下一道陰影,將他眼底的莫測神情更加深了幾分。
“我會相信,請說吧。”朱顏頷首輕笑,鼓勵地看着他。
她覺得很奇怪,在袁凜面前她一直覺得緊張和害怕。但在永無面前,卻很容易放鬆下來,去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
她覺得這種感覺的來由或許是因爲他們的生活其實相距很遠很遠,只是彼此在沿着自己的軌跡行動時。偶爾有了些曼妙的交集罷了,對於這樣一個仙人一般的存在,她不敢想太多,也不會想太多。
“阿顏有過這樣的體會?”永無一雙沉靜的眸子落在她身上,摻了一絲複雜的意味。
朱顏搖頭,“不曾有過。亦不想有這樣的經歷。”說罷,她身子微微前傾,帶着十足的詢問,“永無能同我說說,那些事情……我想你應該都知道的。”
永無微微闔起眸子,雖然那些事情他一點不想提起,但朱顏問了,他不願再瞞,“……還記得那日同你說起過的,向妃的故事嗎?”
朱顏點了點頭,收回手擱在膝上,擡起下巴靜靜看他。
他的目光有些躲閃,似乎極不想提起這些事情,朱顏輕輕一嘆,“若你實在不願意提起,朱顏也不是一定要知道……我只想知道,你同那些事情並沒有關係。”
但她心中雖是這般期望的,可永無與那些黑衣人的關係,那些自稱向氏後人與殺害竇安母親和乾雲的兇手,如果永無真的不給她一個解釋,她可能會越想越差的。
“無妨,有些事情或許總需要去面對的。”永無深深吐出口氣,面色已經平緩了下來,“當初向氏滿門皆被株連,我父親卻外放在嶺南任上,得知消息後匆匆棄官隱居逃過了一劫,後來一些向氏旁族前來嶺南尋找父母,希望他作爲嫡系僅存的血脈,能夠組織起向氏後裔,暗中復仇。”
朱顏微微打個寒噤,那個廿四,果然是個殺手。
“阿顏……”永無猜到了她會覺得可怕,畢竟她以行醫救人爲業,看到血腥的場面或許不怕,但聽到一些血腥的行事,或許真會害怕吧?
“那你呢……?”朱顏沒有露出多少膽怯的神色,只是神情複雜地望着他,她突然就害怕了,如果永無說他也是一個殺手,那自己和他還能像從前那樣相處嗎?
下意識斂了眸子看他擱在琴徽上的那隻手,指節修長,骨肉均勻,實在不能想象這樣一隻手亦會沾滿了血腥。
永無注意到她在看自己,輕輕側過頭,似乎不想與她的目光過多接觸,“我原本的名字喚作‘向無’。”
向無……?朱顏眨了眨眼,意思是,向氏並沒有他這個人嗎?
“父親厭倦那些陰謀刺殺的生活,並不喜歡同他們接觸,他和母親過世後,我索性離開了嶺南,一直在外遊歷。”永無鬆了口氣,過去那些年,總是很反感提起這事,現在說出來了,忽然覺得異常的輕鬆,原來自己一直只是缺了一個人去傾訴嗎?
“那……那個廿四,你又怎麼會和他一道呢?”朱顏覺得心中積壓的顧慮散去了不少,卻還是不明白,既然永無對向氏其他人那般反感,爲什麼仍要同他一道。
“阿顏,他們是殺手,最慣的便是潛行和追蹤,我就算不希望有人跟着我,難道能夠甩得開?何況廿四身上的傷沒好,還是跟在我身邊穩妥些。”永無輕輕搖頭,就算不想與他們接觸,畢竟一族的情誼還在,自己也不可能真的對他們的死活置之不理,若是最後捅出了什麼天大的簍子,只怕還得自己出面。
朱顏不說話了,一雙手絞着衣帶,略微沉默了一會兒,澀澀地笑了,“既是如此,朱顏便先回去了,方纔攪了公子撫琴的雅興,朱顏十分過意不去。”
剛將屈起的小腿擡起,袖子卻被永無輕輕帶住了。
這是袁凜時常有的動作,意在挽留,但袁凜這麼做只是知道她反感被握住手腕,雖然只是輕輕一拽,卻是半點不同自己不依的,遠沒有永無做起來自然。
朱顏愣怔了片刻,低聲詢問,“永無還要說什麼?”
“阿顏,再坐一會兒,我教你撫琴。”他的聲音很溫和,彷彿輕雲一般。
朱顏不忍拒絕,重又坐了下來,一手輕輕拂過一旁淡金色的流蘇,一手擱在弦上,極爲小心地揉了一揉。
正想得寸進尺地用力撥出聲音來,手卻被永無伸手覆住了,耳邊傳來他低低的聲音,“阿顏,且別用力,仔細劃破了手指。”
朱顏微微一僵,笑着掩了自己的失神,他已經將手移開,輕輕擱在宮弦上,靈巧地撥了一撥。
“好。”朱顏側頭盯着他手指的動作,時而爲抹,時而爲挑,又有勾、剔、打、摘、輪、鎖等手法,她很快沉浸在這些新奇的指法中,早忘記了自己一半身子都被他護在懷裡的尷尬。
“阿顏,可還記得《謫仙怨》的旋律?”永無不時糾正着她指法的不當之處,一邊爲她講解曲譜。
朱顏第一次聽到用宮商角徵羽這樣的說法來記錄鋪子的旋律,聽得十分入神,一遍又一遍地在弦上試驗,幸好古琴本就音色清曠,雖然朱顏半生不熟,但就這古琴的音色聽來,也不過是節奏不對,並沒有胡琴或是笛子那樣淒厲的聲音出現,朱顏很是欣慰。
“阿顏,歇一會兒吧。”永無見她指尖已被琴絃勒出一條凹痕,周圍也是一片暈紅,拉住了她的手,“我恰好要會嶺南一次,你若是願意,我們可以結伴而行,你可答應?”
朱顏學得正在興頭上,被他一把抓住了很不高興,但一停下來,才覺得指尖果然火辣辣地發燙,這才老實地安靜了下來,聽他說話。
“你不用趕路嗎?邊老闆說,我們得在桐城待上小半個月,之後纔會前往嶺南。”朱顏抿起脣,永無正輕輕爲她揉着指尖,他手上的暖意渡上指尖,似乎一直透進了心中,朱顏雖然下意識覺得不妥,但那種舒服的感覺讓她不想抽回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