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話說，子女是父母的前世冤家。
一輩子爲了一個或者多個只是和自己存在血緣聯繫的人辛勞付出，最後不僅可能什麼回報都得不到，還有可能因爲一些生活中的瑣碎而與對方把關係鬧僵。
如此看來，這句老話似乎並沒錯。
可惜在韓宇眼裡，這句話不適用在自己身上。
對全世界大部分的父母來說，子女是前世的債主，今生來討債的冤家，但韓宇覺得自己不是債主，因爲他貌似並沒有從自己的父母那裡得到過什麼，也因爲那個替他父母來補償他的男人，從來沒虧欠過他什麼債。
他們之間本來沒有那個了不起的血緣關係，在相遇時更是素未蒙面的陌生人。
可就是那個和他什麼關係都沒有的男人，在那個夏日的深夜裡，將什麼都不是的他帶回了自己的家中。
所以在韓宇看來，他的那位養父，他的那位老爹，是比所謂的父母更加偉大的存在。
金父小心翼翼的一句話，彷彿將這個狹小包間裡的氣氛一瞬間拉到了冰點。
不過韓宇聽到這話後卻沒有表露出什麼異樣的情緒。
他像是沒聽到這句話一樣，把面前那碗還冒着熱氣的海帶湯端起來淺淺地嚐了一口。
嗯，鹹淡還可以，實際上海帶湯就是這樣，並沒有什麼滋味。
“我爸對我很好。”
在心裡面默默評價着自己回國後品嚐到的這第一口食物，韓宇嘴裡就冷不丁地對坐在自己對面的金父說了一句，面色平靜，就像在回答一個十分簡單的問題。
說完，他又喝了一口碗中的湯水，這一次比較大口，放下碗後，他吸吸鼻子，目光掃視着桌上的菜，頭也不擡地補充道：“非常好。”
“……那就好。”
聽到這話的金父似是愣神地點點頭，緊跟着，他又微不可察地抿抿嘴，喃喃自語了一句：“那就好。”
很快，金父就深吸一口氣，振作起來，目光看向了正用筷子扒拉着菜的韓宇，不由隱含關切地說道：“我很少下廚，你嚐嚐味道怎麼樣。不行的話，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口味不錯的湯飯，我去給你買一份回來。”
“不用了。”收回筷子的韓宇搖搖頭，“我嚐了一下，味道還好。”
“這樣啊。”金父點點頭，接着又顯得有些欲言又止。
韓宇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便一邊拿過來一碗飯，打開蓋子，一邊嘴裡淡淡地解釋道：“我只是有點好奇你做的菜都是什麼樣子而已。”
這句話他說得很自然，也很平淡，金父聽到後卻動了動嘴脣，不過最終，還是沒說什麼地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兒，也許是沉悶的氣氛讓人比較坐立難安，金父左右看了看，也不作聲地從旁邊拿過來一碗飯，自己也低頭吃了起來。
一時間，包間裡只剩下碗筷偶爾觸碰的聲音。
沒人說話，相對而坐的兩個人都各自吃着自己的飯菜，誰都沒去主動搭理對方。
只是如果用心觀察的話，就會發覺，低着頭吃飯的金父從未把自己的筷子伸到韓宇夾得比較多的那些菜碟上。
“啪。”
突然，兩雙筷子碰到了一起。
金父很乾脆地把自己的筷子收了回去，“你吃吧。”
那一碟菜韓宇剛纔一直沒碰過，被他吃得大約也只剩下一筷子的量了。
“不用了。”
韓宇也把筷子收了回來。
“我只是有點好奇味道而已，看你好像比較喜歡吃這個。”
金父聞言沉默了片刻，然後他就做出了今晚第一個、也可能是最後一個的大膽舉動。
他夾起那碟子裡的最後一點菜，站起身來，將其放到了韓宇的碗裡，重複地說道：“你吃吧！”
韓宇愣了愣，他看看自己碗裡的菜，又看看已經坐回去繼續低頭吃飯的金父，沉默了一下，也重新低頭吃了起來。
兩個男人再一次陷入了誰也不吭聲的情況。
只不過這一次，沒過多久，韓宇的聲音就低低地響了起來。
“我本來想說謝謝的，但有點說不出口。”
金父手中的筷子沒停，悶頭說道：“沒說是對的……什麼都不用說。”
“你和我在這吃飯，家裡人沒說什麼嗎？”
低頭吃飯的韓宇忽然問了一句。
金父擡頭看去，臉上的神色卻沒有再露出多少的慌亂，他對韓宇說道：“剛剛在廚房的時候，我打過電話了。”
“你怎麼說的？”韓宇面色平靜地吃着菜。
“我說……我和你在吃飯。”
頓時，吃飯的動作停了下來。
韓宇也擡起頭，目光和金父對視着，問道：“‘我’嗎？”
“對。”金父肯定地回答道，“我和她說了，我和你在吃飯。”
“‘我’是誰？”
韓宇突然間放下了筷子，坐正身體地看着金父。
“我跟她說過了……”
金父的聲音很輕，彷彿是把一句潛藏在內心很多年的話給說出來一樣。
“你就是你……我的兒子。”
這句話說出口，包間裡的氣氛就讓人明顯地感受到了變化。
在座中的兩個人像是靜止一樣，對視了半晌後，韓宇才忽地把頭低了下去，重新拿起筷子往嘴裡扒着飯菜：“你應該瞞着她一點。”
“我不想瞞着她。”金父不假思索地說道，“這對你不好，對她也不好。”
“但我寧願你去試圖瞞着她。”
韓宇的一句話讓金父沉默了下來。
他們彼此都清楚這個“她”指的是誰，他們也都知道，就是這個“她”，在很多年以前，在他們兩人之間，留下了一道似乎永遠無法抹去的天塹。
那是一個值得敬愛、又值得痛恨的人。
“那其他人呢？其他人不會覺得奇怪嗎？”
過了一會兒，韓宇又頭也不擡地問道。
金父搖搖頭，“應該會跟他們說我去哪裡聚餐了吧。”
“在這一點上，我倒覺得她做得比你好。”
金父不由皺皺眉頭，道：“孩子不一樣。”
韓宇擡頭瞧了他一眼，說道：“我也不一樣？”
金父一下子有些啞口無言。
“要麼就一瞞到底，別唯獨讓一個人難過，要麼乾脆就把事情全部說出來，大家一起承擔。除了最小的那個，其他兩個不是都已經成年了嗎？”
“你想讓我把事情全都告訴他們嗎？”金父忽然問道。
韓宇再一次擡起頭來，不知爲何，他好像從金父的眼神中看出了點隱隱的迫切。
沒由來地，他明白了什麼，嘴角忍不住就扯起了一抹不知算是嘲諷還是苦澀的笑容。
“不用了。”
他的話讓金父微微一愣。
“我這次來，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從沒打算從你這裡拿走什麼，也沒打算硬要擠進一棟十幾年前就把我丟出去的房子。我這趟來，就是單純想和你見見面。本來幾年前就想這麼做的，可惜那時候沒什麼勇氣，現在的話，擔心再不做，以後都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了，這纔出現在你面前。”
話說到這，韓宇非常坦然地注視着金父，眼神和表情都是一片說不出的平靜。
“你就讓他們繼續保持現在的生活就好了。有些事，一開始不說，以後就沒必要說了。我原本的打算也是讓你一個人看到我就足夠了，就連那個人也不需要知道我的出現。畢竟，最開始的錯，在於你，不是嗎？”
金父呆呆地沒說話，而後，苦澀就漸漸爬滿了他的面龐。
“我吃飽了，這頓飯我覺得還不錯，沒留下什麼遺憾。不用擔心，估計也只有這一次而已，我以後不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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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宇放下筷子，站起來，拿起了自己擱在邊上的外套，“我走了。告別就算了……應該沒有再見面的機會了。”
“你……”
這時候，坐在位子上的金父開口了。他轉過頭，目光看向了走到門前的那道高大身影，嘴裡就遲疑地問道：“你是從首爾來的吧？我聽你說的話，沒有地方口音。”
“對。”韓宇不以爲意地點點頭，“這個怎麼了？”
金父面帶猶豫地說：“泰妍現在也在首爾……這事你知道嗎？”
“知道，我還知道她是藝人。”韓宇嘴角掛上了一抹叫人說不清意味的微笑，“可是這又怎麼了？難道要說什麼我可以和她互相照應的話嗎？你願意看到我去找她嗎？”
剎那間，金父的呼吸像是滯了滯。
韓宇搖頭哂笑，“放心吧，我知道她是了不起的藝人，但我沒打算出現在她面前。”
話說着，他的手就搭在了門把上，準備出去。
“去找吧。”
驀地，從身後傳來的一句低語讓他的腳步一頓。
“沒事的……去找吧。你有什麼不能去見她的？”
金父如釋重負般低頭自語着：“如果你想的話，就去找她吧。還有……只要你願意，隨時來找我吧。我……隨時都願意見到你。”
韓宇的手搭在門把上，停了幾秒後，他就一語不發地打開門，走出去了。
什麼話都沒留下。
就如他方纔所說的一樣，不做告別。
留在包間裡的金父苦笑一下，他伸手在自己的口袋裡摸了摸，然後掏出了什麼。
攤開手掌一看，那是一根已經彎曲發皺的香菸，再也恢復不到最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