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裡嗎?”
各自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裝,那深沉的色調,似乎也給這春日裡添上了一絲死板而嚴肅的冷清色彩。
於無言的沉默之中,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與那些在不同的位置駐足下來、臉上神態看起來卻出奇相似的人們擦肩而過。
大家都很安靜。
或者換句話說,在這裡,沒有人高聲說話,彷彿怕打擾到了什麼。
直到沿着骨灰堂中那座已經有些年頭的硬木樓梯緩緩走上二樓之後,被韓宇帶領着走到一個較爲偏僻的角落裡,一面骨灰盒存放櫥之前,金父才忍不住輕聲開口問了一句。
他的聲音也很低,那輕飄飄的語氣,叫人乍一聽起來,就像是他自己在自言自語一樣。
不過片刻後,金父又長長地深吸了一口氣,擡起頭來,有些寬胖的中年臉龐上泛着一點說不清楚的鄭重,又一次,確認般地向回頭靜靜看着自己的韓宇低聲問道:
“就是……這裡嗎?”
很奇怪。
明明兩個人都已經停下了腳步,他卻不願意自己轉頭往周圍那些玻璃的櫥窗中先看上哪怕一眼,反而執拗地選擇看向了身前的韓宇。
好像只有韓宇先開口肯定什麼,他纔會相信眼前出現的某些事實一樣。
然而,金父期待中的那個答案,他並沒有等來。
在目光非常平靜地和自己這位所謂的親生父親互視了幾秒後,韓宇微薄的兩片嘴脣就略微抿出了一條筆直的線條。
他一語不發地轉回頭去,面向了此時位於他們兩人正前方,也就是這家骨灰堂二樓的這個角落裡,最深處的那一面骨灰盒存放櫥。
隔着一段距離,但視線透過被擦拭得十分乾淨的玻璃櫥窗,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存放櫥最中間的那一格中,好好放置着的一個相框。
在那相框的照片上,站着一位端莊嫺靜的女子,面對鏡頭,她脣角勾起的那抹淺淺微笑,宛如冬日裡的一輪暖陽。
韓宇安靜地走上前去,雙手合在身前,不言不語地凝視着櫥窗內相框上的那張照片。
許久後,他的嘴角才忽然浮現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意味深長而難言,一低頭,就將自己手中剛纔進來前就買好的花束,貼在了玻璃櫥窗上。
相框是早前新買的,相框裡的照片則是從樸智恩那邊得到的。
他知道自己的表現會讓金父變得有些狼狽,甚至是難堪。
但明知道如此,他仍是這麼做了。
有的時候就是不想說話,在來的路上如此,在走進這家他特意爲韓以詩挑選的骨灰堂之後,更是如此。
不想說,那就不要說了。
他的想法很簡單。
而且老實說,他也不知道自己目前在這副情景下,該對金父擺出一個什麼樣的模樣。
既然尷尬是必然的,那也就沒什麼必要再去做什麼表面功夫了。
太麻煩,兩個人也會很不自在。
雖然這麼說有點奇怪,但以他們之間的關係,還真不需要那種類似於陌生人間的虛僞客套。
韓宇無視着自己,旁若無人的這些舉動,到底沒有惹怒金父。
他甚至都沒有流露出任何那種父母被自家兒女觸犯到時應有的惱怒情緒。
他只是張了張嘴,站在後面,默默地看着韓宇擡起手輕撫在玻璃的櫥窗上,卻沒有說話的樣子。
沒過一會兒,得不到回答的他就自己悄然挪了挪腳步,從一個斜側的角度,略顯小心地望向了韓宇面前的那個骨灰盒存放櫥。
在一旁從窗外灑落進來的淡薄陽光照耀之中,他年至中年顯得越發矮胖起來的身形與他眼前那道挺拔修長的高大背影好像形成了格外鮮明的對比。
只是,這畫面看上去,又有種奇怪的和諧感。
近三十代的青年人,和快要六十歲的中年人。
兩代的男人保持一前一後的情況站立着,彼此的目光,卻最終都彙集到了櫥窗中,照片上那道婉約動人的身影上。
在他們眼神深處無聲凝聚起來的那份情感,也許不盡相同,可都濃烈至極,近若癡惘。
不知不覺中,哪怕僅是這樣不遠不近地望着當初深深鐫刻在自己腦海中的那個她,金父臉上眼鏡後的雙眼眼眶似乎就隱約有些泛紅了起來。
他咬了咬牙,低下頭去,握緊了一下雙手,終於是低沉着聲音,忍不住開口道:“……能讓我看看她嗎?”
“不行。”
韓宇的回答簡潔而堅決。
“爲什麼?”
在反覆深呼吸了幾下後,像是平復住了自己內心中翻涌的心情,金父重新擡起臉來看着韓宇的背影,神色間依然看不出什麼生氣的感覺,嘴裡反而用一種極爲懇切的商量口吻,低低地說道:“至少在你之前,你偶媽的骨灰也是由我來保存了那麼多年。現在……讓我再近距離看她一眼都不行嗎?”
韓宇再次回頭看着他,問道:“就算讓你再看看她,有什麼意義嗎?”
粗重的眉毛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
金父凝視着那雙平靜無波的黑眸很久,還是一抿嘴,低聲道:“你這個樣子,就跟叛逆期的孩子一樣。”
“那也不錯。”
渾不在意地掃了金父一眼,韓宇轉身漫步地走到了一邊的窗戶前,目光透過玻璃,望向了外面下方的景象。
在一棵樹冠茂密的蒼老大樹下,一道混在人羣中並不算顯眼的嬌小身影正老老實實地坐在一個石凳上,陽光穿過枝葉的細碎剪影落在她的身上,使她的模樣看起來更顯文靜和乖巧。
可能就是想到了會是眼下這副局面,他和金父兩個人事先的意見分外一致,都想要把金泰妍留在骨灰堂外。
那丫頭也古怪地沒有提出什麼異議,特別聽話地順從了他們的安排。
直到現在,韓宇也沒想明白,既然沒辦法幫助自己阿爸,她執着地跟着自己兩人過來的理由到底是什麼。
難道,只是爲了預防他和金父之間爆發出什麼無法調和的矛盾?
也許是因爲這個。
只不過,以他和金父的性格,雖然不可能真的發生什麼巨大的爭吵,可看他們倆現在的這副狀況,難道事情的結果又能好到哪裡去嗎?
“你恨我嗎?”
身後響起了金父輕輕的聲音。
他沒有回頭,只是搖搖頭,道:“說不好。不管是小時候的事情,還是……我母親的事情。我也說不清楚自己心裡到底有沒有對誰有所謂的怨恨情緒。”
“你就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願意給我嗎?”金父的語氣聽起來仍舊十分低沉,如果仔細去聽,那語氣中似乎還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苦澀。
不自覺地擡起手,撓了撓自己的額角,韓宇還是那副沒有什麼情感起伏的淡然口吻,他望着下方在大樹下等待他們兩個的金泰妍,說道:“你好像一直表現得像是一個無辜者一樣。當然,事實上,你確實也沒做什麼,只是做了一個又一個的選擇而已。我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在恨你,但以我們之間的情況,難道你覺得還有什麼話好解釋的嗎?”
金父聞言沉默了下來,不多時,他就又開口道:“當然有。”
“嗯?”韓宇神色如常,“什麼?”
“你不是什麼私生子,你偶媽和我之間更不是什麼不倫的關係。”
豁然間!
本來還淡然如水的深邃眸光中如同無聲地掀起了一片的波瀾。
韓宇的身形微不可察地靜止了幾秒,旋即,他轉身看向了正滿眼複雜與柔和地注視着自己的金父。
眼神,怔愣而又難以言述。
“原本很早就想告訴你了,但一直找不到什麼好的時機,這事情只有我和你阿姨清楚,其他人,就算是志雄和泰妍他們……”
“行了。”
擡起手,直截了當地打斷了金父的話,韓宇面容緊繃不已,眼神隱透銳利地死死盯着臉上漸漸爬上一股奇怪情緒的金父,另一隻放在身側的手掌在沒人能夠觀察到的角度裡,被攥得很緊。
“我只想知道……你剛剛那話是什麼意思?我不是……私生子?那麼我對於家裡來說,是什麼?你和我母親不是不倫的關係,那麼……你們兩個人,又到底什麼關係?嗯?!”
這話說到最後,韓宇的語氣中明顯帶上了一點厲聲質問的感覺。
那在心神衝擊之下,一時情緒稍稍失控的表現,全都被金父一點不落地收入眼底。
他垂頭不語了一會兒,在韓宇眉宇間那股焦慮與躁動的情緒即將累積到一定程度時,才閉眼一嘆,聲音略顯低啞地說道:
“雖然我不知道我在你的心目中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形象。但是……志宇啊,哪怕我真的再怎麼不堪,可是你偶媽呢?你偶媽,絕對不是那樣會破壞別人家庭的女人。在你的心裡,你不能、也不該這麼想她,那是絕對不行的。”
一下子,韓宇怔住了。
金父的話,就像是從另外一個全新的角度,點醒了他一件事。
以往由於一些早就已經在腦海中根深蒂固的念頭,讓他一度忽略了某些問題,直到今天,由金父提起來,他才突然想到……
眼角的餘光下意識瞄向了自己身旁玻璃櫥窗中的那張相片,看着那張在玻璃上光線的折射中顯得有些朦朧的溫柔笑靨。
韓宇的心情一時間涌動莫名。
對,沒錯。
因爲金父的話,他直到今天才抑制不住地想到了一個問題——
那個自己儘管從未接觸過、但在印象中卻始終都彷彿那麼完美無缺的女人,她,真的會做出那種插足別人家感情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