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靈棲蓋着厚重的紅蓋頭,跌跌撞撞地被送進洞房,安置在了硌屁股的牀榻上。
她像個木偶人一樣筆直坐在牀沿,兩隻小手緊緊攥着,手心已經冒出一層薄汗。她們反覆叮囑她不能亂動,連小銀環也不被允許呆在她身邊。當空蕩的屋子只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那種獨自一人身處陌生之地的感覺突然一下子全部涌上心頭。想到這些,她鼻子不由一酸,蓋頭下的大眼睛也漸漸泛紅。
但是下一秒她就不難過了,因爲她發現牀上硌屁股的玩意兒是可以吃的……
當她將牀上的瓜子桂圓吃到將近一半的時候,風逸塵在一衆好友的嬉笑聲中帶着一身濃烈的酒味兒跌進了屋子,還不忘將房門緊閉。
剛一擡頭,就看到藍靈棲撅着屁股趴在牀沿正扒開一顆桂圓往嘴裡送,火紅的蓋頭被她鋪在牀上放滿了果皮碎屑……
可真是個講究人兒……
“餓了?”他倚在屏風上雙臂環胸,望着她餓虎撲食的背影挑了挑眉。
藍靈棲正剝的專心,並未聽到耳朵裡。
風逸塵撇了撇嘴順手扒掉了自己身上繁瑣的喜袍丟在一旁。他並不適合這種莊重華麗的衣袍,這種過於複雜的裝飾反而壓制了他身上與生俱來的獨特氣質。那種感覺,就像是一朵潔白無瑕的雲,軟軟的,輕輕的,變幻莫測,不染纖塵,不受拘束……若是非要給這朵雲披上金黃的鎧甲,反而拖累了它。
他扒了外袍扯了發冠,獨留下一抹紅色髮帶系在頭上,開門叫了些吃食送進來。
藍靈棲趴在牀沿剝桂圓剝的手疼,忽然嗅到一絲雞腿的味道,然後是鴨肉味兒,還有魚……桂花糕!她兩眼冒着星光跳下牀直奔那道銷魂的氣味,一個止步驚呆在滿滿一桌饕餮盛宴前。
風逸塵正坐在桌前悠閒地吹着熱茶。“怎麼?想吃?”他擡眸瞥了她一眼。
“嗯!”藍靈棲死死盯着眼前那根香氣四溢的雞腿乖巧地點着腦袋。
“想吃還不趕緊坐下吃!要本王親自餵你嗎?”他好笑道。
藍靈棲對着風逸塵傻呵呵笑了一聲開始熟練地胡吃海塞……
餓成那樣還要徵得別人同意纔敢下嘴,她真的是一國公主麼……
“咯……”藍靈棲吃的太急,突然開始不住打嗝,風逸塵把早已準備好的茶水默默推了過去。
“小籃子!日後喚你小籃子可好?”風逸塵單手託着下巴,笑眯眯望着吃的無比乖巧的藍靈棲。
藍靈棲擡頭,“爲何……咯……是小籃子?”
“因爲……你能吃呀!”風逸塵盯着她的小肚子揚了揚下巴。“那麼小的身子,怎麼這麼能塞!”他凝眉疑道。
藍靈棲知道他在笑她,低頭噘了噘泛着油光的小嘴嘟囔道:“沒吃過才都要吃一遍的……我……我平日裡吃的不多……很好養活的……”
她是在怕他嫌棄自己吃太多會給她送走嗎?
“好了,快吃吧!又不是養不起你。”風逸塵想,她那個做一國之主的孃親可真夠心狠的。
“怎麼了?”風逸塵擡頭,卻見藍靈棲似乎受了什麼刺激,忽然就不再動筷子了,抿着小嘴將腦袋伏的低低的。
藍靈棲擡頭瞪大了圓溜溜的葡萄眼,乖巧道:“我可以幫大石榴洗衣服。”
“什麼?”
“我很能幹的,我會洗衣服、擦桌子、洗菜、清掃院子……”藍靈棲歪頭數着指頭格外認真地交代了自己所有壓箱底的本事。
藍靈棲覺得,在別人家白吃白喝總歸是很沒有道理的,就像在藍昭一樣,她必須有點用處,纔可以留在那座屋子裡,那個人的臉色纔不會那麼冰冷。
風逸塵起初覺得有些好笑,但聽着看着,又覺得可悲。他們之間,總還是有些同病相憐的。
“你什麼都不用做。”他突然打斷她。
“還有,以後那個破簪子也不用戴着了!”他盯着她。
藍靈棲擡手摸了摸那支鎖靈簪,望着風逸塵的眼睛有些爲難。
“不捨得?”他皺眉道。
“他們說,眼睛不好看,不能嚇到別人。頭髮也不好看,國主大人很不喜歡……”藍靈棲垂眸,又開始捏着衣角揉來揉去。
她不是一個天性自卑的姑娘,但周圍的人都說她不好看,日子久了,她就真的以爲自己不僅天生愚鈍,還醜的嚇人。也怪不得國主從來都不來看她……她以爲,這個國主送她的小木簪,是爲了她好。
風逸塵起身,緩緩走去她身旁斜倚着桌邊立着。他低頭輕道:“藍靈棲,你希望我同情你嗎?“
藍靈棲擡頭迷惑地望着他。
“你看,你這麼慘,沒爹疼沒娘愛的,還長成這樣,可你爲何胃口還這麼好,整日傻呵呵的就跟護城河裡的呆頭鴨一樣……”他盯着藍靈棲滿臉唏噓,最後還假裝一臉同情的模樣嘆息着搖了搖頭。
風逸塵這張嘴怎麼活到現在的……
藍靈棲再傻也知道他嘴裡不是什麼好話。“哼!大石榴不也一樣!也沒有爹爹!也沒有孃親!眼睛也不美!還總是睡不醒!像……像牆頭的大懶貓阿花!”她仰頭憤憤地瞪着風逸塵,嘴巴都快噘去了房樑上,思維突然無比活躍。
風逸塵嘴角抽了抽,她真的心智不全嗎?
”哼!大石榴不好!”藍靈棲雙臂抱胸氣的轉過身去,用她無比傲嬌的後腦勺繼續抗議……
風逸塵伸出大手握住她後腦勺一把將她腦袋重新扭回來,俯身而下將自己的大臉貼向她,一雙染了幾分醉意的紫眸在長睫下來回遊走,微微泛紅的眼角更顯那張臉魅惑妖異,他皺着眉滿臉認真地問她:“本王的眼睛,真的不美麼?”
她竟然說他眼睛醜!這可是他老人家唯一能拿出手的優勢!簡直是,奇恥大辱!
藍靈棲提溜着大眼珠子仰頭盯着他,抿着嘴巴就是不說話,小臉蛋上透着寧死不屈的堅毅。
他急了,順手將她腦袋上那支掩耳盜鈴的簪子拔了出來。
既然醜,就一起醜!
頃刻間,頭頂盤起的髮髻打了個圈兒牡丹花開一樣綻放,輕飄飄地覆滿她肩頭,原還烏黑晶亮的瞳目,在風逸塵眼前一點一點地褪去黑色的外衣,逐漸顯露出藍色琉璃的本面目。
下一秒,藍靈棲下脣慢慢翹起,藍色琉璃瞳裡也滲出了晶瑩的光點……是的,她哭了。被他欺負哭了……
……新婚之夜,新郎因爲新娘說自己眼睛醜就把新娘欺負哭了……
風逸塵從未把女孩子弄哭過,神經大條如他,第一次感到驚慌無措……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滅頂之災?
“給你給你,你別哭好不好?嗯?”他戰戰兢兢地把簪子放回藍靈棲腿上慌忙退出兩米之外。
藍靈棲只是盯着地面默默掉眼淚,也不出聲,就自己個在那吸鼻涕……
風逸塵順手拿來剛剛丟下的喜服遞給她訕訕道:“給,快擦擦,鼻涕掉嘴裡了……”
藍靈棲也不客氣,把整張臉都埋進衣服裡胡亂抹了一把,抹了幾下突然慢悠悠擡頭紅着眼睛望着風逸塵道:“大石榴,你過來。”
風逸塵心虛地往前挪了幾步站到她身前。
“蹲下。”藍靈棲繼續紅着眼睛盯着風逸塵糯糯道。殺傷力沒有,就是氣勢不容反抗。
風逸塵身子不聽使喚家寵一般面帶微笑乖乖半蹲下來。
藍靈棲又吸了一下鼻涕,伸手輕輕拍了兩下風逸塵高貴的頭顱,居高臨下一臉慈愛道:“沒關係的,長得醜也不要緊的,活着就是要開開心心呀~曬太陽開心,吃好吃的開心,穿新衣也開心…… ”說着說着她突然就喜笑顏開了。
但對面風二爺卻越發不好了,他再也不會快樂了……
他猛的站起,喪着一張俊臉生無可戀道:“還吃麼?”
“吃!”藍三妹的快樂又回來了!
藍三妹吃了沒幾口就叼着雞骨頭趴桌上睡着了,風逸塵將她攔腰抱回裡屋蓋好被子,自己抱着一牀被褥去了外間長榻。午夜夢迴,他夢到自己變成了一個滿臉皺紋一身奶水味的老媽子,整日圍着一個隨時隨地要上房揭瓦的女娃子轉,每日吃不好睡不好,最終身心憔悴在累死在一片荒涼的野地裡……
……
二日清晨。
按照黎國的習俗,新婦進門第二日是要給家中長輩挨個敬茶的。藍靈棲一大早神采奕奕活蹦亂跳的,沒有了那鎖靈簪的束縛,她也樂得自在,反正有大石榴陪她一起嚇人!她被打扮的也是黎裡黎氣的,除了那雙如星光一般閃耀的藍瞳,簡直像極了黎國土生土長的世家小姐。另一邊風逸塵就不一樣了,心裡彷彿裝了顆定時炸彈似的。
風家長輩並不知曉藍三公主的特殊之處。短暫相處還好,若是接觸多了,以風家人的心思之敏銳,眼光之毒辣……一定會出大事的。
果然,一輪拜訪之後,信王族各個王府都炸鍋似的流言四起。
聽說了麼?逸王妃好像腦子不大好使……
倒不是藍三公主犯了什麼大錯,相反,她實在過於乖巧了!她來來回回只會說一句話:“叔叔喝茶……大哥喝茶……大嫂嫂喝茶……”,咬字也慢吞吞的,大大的眼睛滿滿的不諳世事。若是被問起別的,就只會提溜着大眼睛往風逸塵身後縮。
信王府內。
用過早飯後,風逸塵立馬被信王叫去了書房。
“說,怎麼回事!”信王坐在書案前眼神凜冽,長眸下烏雲密佈,隨時可能電閃雷鳴……
風逸塵照例垂頭站在案前,跟死刑犯似的。
“該說的信裡不都早說明白了嘛~”他低頭嘟囔道。
“信裡!你還敢提信裡!誰給你的狗膽私自做決定!你以爲小孩子過家家!想隨便換人就換人!”風慕年大手狠狠拍在案上,唾沫星子跟下雨一樣砸向風逸塵。
風逸塵擡眸看了他一眼,又繼續默默盯着地面……這種場面,他幾乎每隔十天半個月就要經歷一回。
“你個混賬東西!現下怎麼啞巴了!如今且不說你私自換人之事,你倒是睜大你的狗眼選個上的了檯面的呀!如今這幅局面,你這是要當着滿朝文武的面打我王族的臉呀!”風慕年越說越激動,直接騰的站起來指着鼻子繼續罵道:“你說你是不是故意的!存心報復呢是吧!怨恨我們讓你去和親,你心中不平是吧!”
這時風逸塵緩緩擡頭,靜靜望着眼睛裡滿是憤怒和失望的風慕年淡道:“大哥,你捫心自問,你們真希望我帶回個聰慧能幹的敵國公主麼?”
風慕年怒目圓睜的模樣被他一句話打回了原型,他突然冷靜下來,盯着眼前似乎永遠無所謂的風逸塵。從小到大,他從未試着停下腳步去了解他真實的一面。
他是信王族的一族之主,他怎會不懂他在說什麼,又怎會忘記藍昭和親背後的陰謀……這場和親交易,本身就是個不平等條約,而信王族就是那個做出犧牲的砝碼。嫁過來的藍昭公主,自然是越好控制,越有利於黎國。而原本他們選擇的就是二位公主中相對容易把控的二公主藍丹芙。怎料半路冒出個三公主!換了就換了吧,年紀小更好把控,可誰曾想,娶回來的藍三公主實際心智竟還不到十歲……
這樣的狀況,有利於黎國,卻不利於風逸塵。所以他纔會怒不可遏,他不僅是黎國的信王,更是風逸塵唯一的大哥。
風慕年嘴角動了動,不知該如何開口。他默默坐了下去,腦中嗡嗡的,只覺得身爲信王的他,卻連親弟弟的終身大事也犧牲了去,實在愧爲兄長。
“大哥~你何必這幅模樣!我又不是娶回了個母夜叉!”風逸塵看風慕年一臉沉重憂慮的表情,反而覺得有些好笑。
他將身前一縷烏髮往後甩了過去,自顧挪去一邊給自己倒了杯茶水壓壓驚……
“大哥!你又不是不曉得我,我可沒那麼大公無私,我自然也是爲自己打算了的!”風逸塵一邊捧着茶杯一邊神清氣爽道。
“怎麼個打算法?”風慕年也抿了一口茶水潤潤嗓子,方纔都給他氣冒煙了。
風逸塵坐在椅子上架着二郎腿,仰頭望着屋頂悠然道:“大哥有所不知,藍昭那三位活祖宗裡邊啊就數這小丫頭乖巧可人最得我心!所謂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小籃子放在身邊就跟個吉祥物似的,這往後小日子也能新添些生趣~”他長眸微合,臉上透着說不完的愜意……
“哦?你的意思是,你喜歡她?”風慕年特會抓重點!
“嗯?”風逸塵回頭,正見風慕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喜歡啊!漂亮又簡單的小姑娘誰不喜歡!”風逸塵給了個出乎意料的回答。
風慕年一愣,這可不是風逸塵的一貫作風。
“可是啊大哥,我們這些小屁孩的感情可不能拿來跟您與大嫂的感情相提並論。不一樣的。”風逸塵放下茶杯,起身對風慕年笑眯眯道:“所以,現在我可以走了嗎大哥~”
風慕年望着他,一臉複雜,“滾。”
他就知道,這個臭小子沒那麼容易動兒女情長的心思!只是他不確定,那是因爲他們父母的緣故,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