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八月初的溽熱還在蒸騰，蟬嘶鼓譟着最後的盛夏。
可幾場急雨過後，風裡竟似乎偷偷藏了絲微涼的薄刃。
蟬聲漸疏，晨露轉涼，暑氣悄然間被磨平了棱角……
時間來到8月12日，下午五點。蘇湖省金陵市。孫熠家中。
巨大的電視屏幕上，剛剛結束的國手戰三番棋第二局的棋局剛剛結束，對決的芮雷二人正進行着覆盤。
孫熠仰靠在沙發裡，正準備和一旁的妻子交流一下自己觀戰後的感受，卻見小小鳥正眉頭緊鎖地不斷翻動着手機，顯然是被什麼內容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虞鴻，怎麼了嗎？”孫熠見狀不禁問道：“看到師弟又丟了【國手】至於那麼難過嗎？”
“啊……我、我不是在看關心這個！”
劉虞鴻毫無芥蒂地表示了對自家師弟未能再度衛冕國手的渾不在意：
“我看了看最近去國外‘支教’的棋手傳回來的外網論壇截圖，我感覺風向完全變了！
“猴兒，情況好像很不對啊！”
孫熠聽後下意識地皺緊眉頭，同時推開了膝蓋上的筆記本電腦：
“他們……說什麼了？”
“反正就各種角度，萬變不離其宗地拿着‘人類下不過AI’這件事做文章！”
劉虞鴻放下手機，臉上寫滿了煩躁和不解：
“不管你怎麼解釋圍棋的深度、藝術性、競技魅力，甚至解釋AI也並非全知全能、在某些複雜局面人類也有理解的優勢……可對面就一句話！
“‘那說到底，不還是下不過AI？！’
“他們都是復讀機嗎？！！”
劉虞鴻用力吐出一口氣，彷彿要把那份憋屈吐出來：
“更煩的是，感覺大多數普通民衆也被這種輿論完全帶偏了！
“我聽說璟璟看到外網的評論氣得半死！要不是被褚駿給按住了，差點要翻出去對線！
“外網怎麼有那麼多討厭的人啊！”
孫熠聽完，沒有像小小鳥一樣立即表現出忿怒或者急於反駁外網上的謬論。
他先是沉默了幾秒，隨後嘴角扯出一個極其無奈的笑容：
“沒辦法啊……
“對於大多數一般人來說……幸災樂禍，算是一種本能。”
孫熠看着妻子，根據自己早年的經驗經歷開始剖析道：
“想想看，對於國外那些原本對圍棋毫無感覺的中立民衆來說，支持圍棋入奧出圈，對他們有什麼直觀的好處嗎？沒有。
“而關注一個從未深入瞭解過的複雜東方智力遊戲，能帶來愉悅感嗎？恐怕也很難！
“所以說，與其讓練過圍棋的人興致勃勃地標榜它有多麼高深、多麼有價值，令自己像個什麼都聽不懂的傻子……
“那不如反過來，嘲笑學棋的人才是傻子！是對着一個被機器輕鬆破解的‘無用之物’抱殘守缺！
“這種居高臨下地俯視別人的智商優越感，這種不需要任何付出就能獲得即時滿足感的‘情緒價值’……誰不想要？
“這就像當初繪畫AI剛出來的時候，那些用AI繪畫工具幾秒鐘就生成出看似像模像樣作品的人，不也曾在網絡上掀起過一股子對傳統畫師、甚至所有美術相關從業者的嘲諷浪潮嗎？
“嘲諷畫師能讓那些人得到什麼實質好處嗎？顯然不能。
“但那種‘你看，你的職業/愛好不過如此’的輕蔑快感，那種不需要理解刻苦練習技術、僅憑工具就能超越對方努力而產生的優越感，足夠讓缺乏認知的人慾罷不能！”
說到這孫熠輕拍了下大腿，搖搖頭道：
“這個道理放圍棋上……可以說一模一樣！”
“儘管我們都知道，AI雖然強大，但它遠遠沒有接近圍棋的盡頭！
“它甚至經常在判斷上犯錯！時不時就會出現不如人類棋手的棋！
“可……一般人誰願意聽你解釋那麼多？”
說到這孫熠嘆了口氣，那嘆息中充滿了對眼前現狀的無力：
“人家就認最簡單的道理：你到底下不下得我幾百塊的顯卡？
“下不過的話，那你不就是連張破顯卡都不如嘛！這難道不是事實？！
“當年我爸媽看到OMEGA GO橫空出世的時候，都在問我圍棋還能不能下，不行抓緊跟他們學裝修手藝還來得及！真的是令我哭笑不得！
“本來想着，這些年靠着芮昭她們在國內不斷科普，已經不會出現這種反智言論了。可哪裡想到……在推動圍棋入奧這個關鍵節點，會再掉到同一個坑裡！”
劉虞鴻聽完丈夫這一長串冷靜而充滿無奈的分析，臉上的擔憂並未散去，反而轉向了更具體的問題：
“那……芮昭呢？”
她壓低了聲音，像是在談論一個需要保密的話題：
“最近的這些情況……她知道嗎？”
“估計還不知道吧！”
孫熠立刻搖頭，判斷得非常迅速：
“她那個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只要我們不主動跟她講，她平時基本不關注這些盤外的輿論是非。
“而且從她最近賽後採訪表現出的狀態看，她也不太像知道的樣子。”
劉虞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但隨即又有些遲疑：
“那……我們是不是有必要跟她提一下？好歹讓她心裡有個數？”
“提？”
孫熠反應很快，幾乎是第一時間便搖了搖頭：
“我覺得……能瞞一會兒是一會兒吧！畢竟，她身邊的人也都沒有和她說！
“更何況，即便她知道了，又有什麼辦法呢？
“不過是徒增煩惱罷了！”
…
…
“……好的，謝謝芮昭你接受我們的採訪！
“再次恭喜你拿到自己的第四個頭銜【國手】，也預祝你能在年末的弈仙賽上實現全滿貫的霸業！”“嗯，謝謝！”
……
“呼……
“還好這回採訪記者也沒問啥啊！”
五分鐘後，中原省汴州市，汴京賓館，【圍棋小昭】的現場直播間內。
眼見賽後採訪結束，直播畫面上記者向芮昭提問的都是一些常規問題，剛剛結束比賽直播的曾廣文小小地鬆了口氣。
至於他爲什麼如此提心吊膽嘛……那自然還是因爲近來外網極爲不利的輿論形勢。
儘管現在還沒有什麼糟糕消息正式對外放出，可現在外網輿論情況堪憂在華夏棋壇也已不是什麼秘密。
而原本看似形勢一片大好入奧形勢也在近十天內完全沒了後續消息，這也讓人隱隱察覺到苗頭不對。
此類種種，光是華冉和曾廣文看着就已經有些低氣壓。
這要是一直心心念念希望圍棋能夠順利入奧的芮昭聽到外網這些亂七八糟的話語，很難想象對她心態有多大影響！
所以，在國手賽期間，艾簡安、華冉、曾廣文都達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瞞！
無論如何，先瞞住芮昭！讓她專注於眼前的棋局。
所幸，芮昭也從未主動過問。她的世界似乎永遠被那縱橫十九道的紋枰所佔據，本次國手賽也是一路碾壓，順利奪冠，繼續向着“全頭銜制霸”的偉業邁進！這對於忠誠的座下狗來說無疑是欣慰的。
“不過曾大哥……”
此時坐在一旁的華冉擡起頭，秀氣的眉頭微微蹙着，臉上帶着一絲不確定的猶豫：
“現在芮昭姐已經拿到她個人的第四個頭銜……是不是該和她說下了？”
“別！千萬別！”
曾廣文聞言，幾乎是立刻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你想想看！天后爲了圍棋入奧這事兒，付出了多少？！
“競技層面就不說了！場外呢？她個人砸了多少錢在‘昭喵杯’上？贊助海外那些業餘大賽、推廣項目……哪一樣不是她在背後默默支持？！
“甚至要不是北美那個死金毛暗中使絆子、動用國家機器級別的力量來打壓我們！憑天后創造的這股聲勢，我覺得入奧這事兒，本來真的很有希望成功的！
“可現在呢？這局面怎麼看怎麼不妙！
“讓天后知道這些糟心事，進而生氣、分心……那才叫真的糟透了！
“她現在最該做的，就是心無旁騖！專注於刷新那些連勝、連冠的紀錄，專注於衝擊‘全頭銜制霸’的偉業！
“至於外面那些輿論戰……那是艾總、是棋協、是國家層面需要考慮的事情！
“天后再厲害，那也就棋盤上厲害！離開了棋盤她本質就一憨憨！
“就算知道了，除了徒增煩惱影響她下棋的狀態，還能有什麼呢？
“所以還是就裝傻當不知道，能瞞多久瞞多久吧！”
聽到曾廣文這番情真意切的話，華冉沉默了。但眼神中的猶豫已然消失。
的確。
眼下的情況完全是在比拼兩邊宣傳和運作手段的時候，棋盤上的當世第一人並插不上手。
非要說芮昭能做什麼的話，那反而就是專心致志將每局比賽下好，儘可能爲左派多積蓄一點輿論話題及能量……
儘管未必能從根本上逆轉頹勢就是了！
然而就在這短暫的沉默剛剛降臨之時，直播間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曾大哥，冉冉，你們都在吶！”
直播間的主人自然地走了進來，和二人先問了聲好。
“……天后？！
“啊！那是自然！
“我得學習您賽後採訪的講話精神吶！”
見到主子過來，曾廣文像是被按下了某個開關，瞬間從椅子上彈起。
剛臉上那副憂心忡忡的表情如同變魔術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無比誇張、帶着十二分諂媚的燦爛笑容：
“您一直是我心中唯一的太陽！照亮我前進的方向！
“您的賽後採訪，那字字珠璣，句句箴言，鄙人自然得第一時間學習！反覆揣摩！深刻領會！”
“呃……
“是、是嗎？”
芮昭略略有點尷尬地抿了抿嘴，聲音也帶着點無奈。
一旁的華冉則見怪不怪地撇了撇嘴——畢竟她知道，當今棋壇第一人一向對於溜鬚拍馬只覺得肉麻，接下來估計就要喝止自家狗子極爲功利的搖尾巴行爲了。
然而，令華冉意外的是……
快棋雅典娜並沒有像以往那樣，用溫和但堅定的語氣讓曾廣文“別這樣”或者“說正事”。她反而微微歪了下頭，順着曾廣文的話說到：
“……既然我是曾大哥你心裡唯一的太陽……那……”
“你能如實回答我個問題嗎？”
“天后您說！”
此時的哮天犬還絲毫沒有意識到有什麼不對，眼見主子有啥需求，那尾巴自然是搖得更兇了！
“我對您一向是忠心耿耿！日月可鑑！
“有啥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絕無半點隱瞞！”
當世昭君輕點了點頭，那雙明媚的眼眸此時沉靜如水，不似以往天真爛漫。
而嘴角則似乎向上彎起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弧度，但那笑容裡沒有往日的溫和，反而帶着一種不容迴避的銳利。
她看着曾廣文和華冉，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直播間裡殘留的嘈雜背景音，瞬間直觸二人心底：
“……你們……
“最近是不是有什麼事情在瞞着我呀？”